【题解】明嘉靖年间，太仆寺卿①莫怀古门客裱背汤勤，窃恋主人妾雪艳美貌，寻思占有。于是卖主求荣，投身奸相严嵩子严世藩②门下，密告莫家藏有古玩“一捧雪”玉杯，世藩倚势索取，莫进以假杯，为汤识破，怀古惧怕，携妾及仆莫成逃走，中途被严府差役截获，就近送至蓟州堂，传严府命就地斩首，解头进京。蓟州总兵戚继光系怀古旧交，意欲相救，老仆莫成愿替主死，戚乃放怀古，杀莫成，解头进京。经汤勤验证，告世藩此头非怀古头，世藩请旨命锦衣卫③陆炳审头。陆炳深知汤勤意不在头之真假，而在能否得到莫妾雪艳。陆炳在与雪艳默契之下，当堂断雪艳为汤妻，假头也就“真”了。花烛之夜，雪艳刺死汤勤，然后自尽。

　　弹腔。整本名《一捧雪》，包括《进杯搜杯》、《莫成替死》、《审头刺汤》三折，湘剧没有《杯圆》。见清李玉《一捧雪》传奇。另清梁章钜（1775—1849）《浪迹续谈》卷六“一捧雪”条云：“《一捧雪》传奇，他处少演者，余惟从苏州得观，盖即苏州事，故苏人无不能言其始末。所谓莫怀古，乃隐名，若谓莫好古玩，好古玩如以手捧雪，不可久也。……又按汤臣即汤裱褙，今苏州装潢店尚是其后人，闻乾隆间，尚有汤某者精于此艺。”据此，李玉作此剧似有所本。

　　《审头》为生、丑的“白口重头戏”。陆炳在“相府威权朋友义”的两难情况下，成为主审，汤勤名为陪审，却来头很大，动不动就用“严府”来要挟主审官。他的目的不在于“头”的真假，而在于猎取雪艳；陆炳也洞察汤勤之险恶用心，但双方都不能挑明。于是在“审头”过程中，彼此察言观色，相互窥伺内心，然后出击，或针锋相对，或迂回婉转，或言在此而意在彼。这就要求演员在对白时，眼神脸戏，身段手势，必须紧密结合，不能有丝毫走神。1944年，笔者有幸观赏了著名小生吴绍芝反串陆炳（绍芝先生在科班原学老生，能演许多老生戏，均很精湛），他和青年丑角谭金林④合演此剧，两人的对白、表演，可谓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堪称珠联璧合，全场观众莫不为之叫好。

　　朝代：明朝

　　人物：陆　炳（大靠老生）

　　雪　艳（青衣）

　　汤　勤（丑）

　　戚继光（生）

　　张龙、郭义、下旨官、老书吏、众衙役

　　审　头

　　［众衙役引陆炳上。

　　陆　炳　（引）奉命审人头，

　　王法条条谁不愁。

　　（诗）人头真假两难分，

　　且自升堂问假真；

　　相府威权朋友义，

　　依违难作两全人。

　　老夫陆炳，嘉靖驾前为臣，官拜锦衣卫都指挥。只因莫仁兄为了“一捧雪”，得罪严府，弃官逃走，严府差人追缉，在蓟州拿获，斩头解京。汤勤咬定人头是假，严公奏明圣上，命我审问此案。我想如果审定人头是真，严公不依；我若审定人头是假，岂不要连累我那戚仁兄？汤勤呀汤勤，你这小畜生，搬弄是非，害得多少人头落地！连老夫也被你弄得左右为难了！

　　众衙役　汤老爷到。

　　陆　炳　我正在恨他之际，他却来了，必然是来拿我之错，嗯，老夫自有道理。小心伺候。衙役们。

　　众衙役　有！

　　陆　炳　汤勤来了，尔等不要理他，照老夫眼色行事，小心伺候。

　　众衙役　记下了。

　　［汤勤上。

　　汤　勤　（念）只为雪艳美佳人，

　　费尽玲珑七孔心；

　　但愿他心合我意，

　　人头是假也是真。

　　来此已是锦衣卫大堂，为什么一座这样大的衙门，冷冷清清的？待我自进了吧。（进）陆大人，小官来了，陆大人，小官来了。陆大人，下官跪下了。

　　陆　炳　是哪一个呀？呔！大胆的衙役，严府的汤老爷来了，尔等不来传报，这还了得，拖下去重责！（众衙役跪下）

　　汤　勤　请慢！此乃小官来得忙迫，休怪他们。

　　陆　炳　汤老爷想是替他们讲情？

　　汤　勤　陆大人开恩。

　　陆　炳　不是汤大人讲情，定然不饶，起去！

　　汤　勤　陆大人，小官跪久了。

　　陆　炳　跪久了，哈哈，汤老爷请起。

　　汤　勤　谢陆大人。

　　陆　炳　汤大人请坐。

　　汤　勤　且慢，此乃是锦衣卫大堂，小官只有侍侧听讲，哪有座位。

　　陆　炳　你乃是严府大大一个亲信，哪能有不坐之礼，请坐。

　　汤　勤　谢陆大人的座位。

　　陆　炳　呀！汤老爷今日过府来，想是要拿老夫什么“弊病”吗？

　　汤　勤　是这个……告辞。

　　陆　炳　转来，哪里去？

　　汤　勤　小官是奉严公之委，过府会审莫怀古人头的。上得堂来，一言未发，就提起拿“弊病”二字，小官我担当不起呀！

　　陆　炳　老夫乃是一句戏言。啊，汤老爷是来会审人头？

　　汤　勤　正是。

　　陆　炳　好，好，好，如此汤老爷请上坐。

　　汤　勤　哎呀呀，此乃朝廷的法堂，小官焉敢妄坐。

　　陆　炳　怎么？你也晓得朝廷的法堂么？

　　汤　勤　此乃有王法的所在，小官怎么不晓得？

　　陆　炳　哼，哼，哼，晓得就好，设座一旁。

　　汤　勤　谢座。

　　陆　炳　人犯可曾带齐？

　　众衙役　俱已带齐，现在堂口。

　　陆　炳　犯人一齐带上堂来。

　　［张龙、郭义、戚继光、雪艳同上。

　　众衙役　听点！张龙、郭义！

　　张、郭　有。

　　众衙役　戚继光！

　　戚继光　有。

　　众衙役　雪艳！

　　雪　艳　有。

　　陆　炳　戚继光、雪艳下去。

　　戚、雪　是！

　　［戚继光、雪艳下。

　　陆　炳　张龙、郭义。

　　张、郭　有。

　　陆　炳　莫怀古夫妇，尔等是在哪里拿的？

　　张、郭　西门之外，柳林之中。

　　陆　炳　什么时候？

　　张、郭　黄昏时候。

　　陆　炳　怎样进城？

　　张、郭　叫开城门。

　　陆　炳　怎样过栅？

　　张、郭　劈栅而过。

　　陆　炳　怎样得见戚爷？

　　张、郭　击动堂鼓。

　　陆　炳　戚爷怎样吩咐？

　　张、郭　戚爷说道：文官衙门有监有禁，武官衙门只有军牢小房，将我等四人封锁在内，里面用灯用火，外面加封加锁，不等到五鼓天明，见绑见斩。

　　陆　炳　可是实情？

　　张、郭　句句是实。

　　陆　炳　下去。

　　张、郭　是。伙计，这是一个拖案呀。（下）

　　陆　炳　带戚继光！

　　众衙役　是。戚继光上堂！

　　陆　炳　汤老爷，我想戚继光乃阃外⑤一员八台，可赐他矮座一个。

　　汤　勤　但凭大人。

　　［戚继光上。

　　戚继光　参见大人。

　　陆　炳　那厢有矮座，坐下。

　　戚继光　谢大人。

　　陆　炳　莫怀古夫妇是在哪里拿的？

　　戚继光　西门之外，柳林之中。

　　陆　炳　怎样进城？

　　戚继光　叫开城门。

　　陆　炳　什么时候？

　　戚继光　黄昏时候。

　　陆　炳　怎样过栅？

　　戚继光　劈栅而过。

　　陆　炳　怎样得见于你？

　　戚继光　击动堂鼓。

　　陆　炳　你是怎样吩咐的？

　　戚继光　下官言道：想文官衙门，有监有禁；武将衙门，只有军牢小房，将他四人封锁在内，里面用灯用火；外面加封加锁。不等五鼓天明，让他们见绑见斩。

　　陆　炳　可是实供？

　　戚继光　句句是实。

　　陆　炳　下堂去。

　　戚继光　是。（下）

　　陆　炳　来，传雪艳！

　　众衙役　雪艳上堂！

　　［雪艳上。

　　雪　艳　叩见大人。

　　陆　炳　雪艳。

　　雪　艳　有。

　　陆　炳　你夫妇在何处被拿？

　　雪　艳　西门之外，柳林之下。

　　陆　炳　什么时候？

　　雪　艳　黄昏时候。

　　陆　炳　怎样进城？

　　雪　艳　叫开城门。

　　陆　炳　怎样过栅？

　　雪　艳　劈栅而过。

　　陆　炳　怎样得见戚爷？

　　雪　艳　击动堂鼓。

　　陆　炳　戚爷怎样吩咐？

　　雪　艳　戚爷说道：文官衙门有监有禁；武官衙门只有军牢小房。将我四人封锁在内，里面用灯用火，外面加封加锁，不等五鼓天明，见绑见斩。

　　陆　炳　可是实情？

　　雪　艳　句句是实。

　　陆　炳　带了下去！

　　［汤勤追视雪艳，被陆炳觉察。

　　陆　炳　汤老爷，汤老爷！

　　汤　勤　哦，哦，哦，陆大人。

　　陆　炳　老夫的锦衣卫大堂，你要放尊重些。

　　汤　勤　小官最是尊重的。

　　陆　炳　依老夫看来，这人头是真的。

　　汤　勤　怎见得人头是真的？

　　陆　炳　问他四人的口供皆是一样，岂不是真的。

　　汤　勤　啊，他四人的口供一样，人头就是真的，请问大人，蓟州到此地有多少路程？

　　陆　炳　有千百里程途。

　　汤　勤　既有千百里程途，他们一路之上，漫说是串通口供，就是买本书来，读都是读熟了的。

　　陆　炳　不道这口供是串通来的，那又如何是好呢？

　　汤　勤　全凭陆大人的高才。

　　陆　炳　是老夫倒有一计。

　　汤　勤　有何高计？

　　陆　炳　老夫前日斩了几名人犯，人头不曾落桶，不免将它摆在堂上，莫怀古的人头也摆在里面，命雪艳前去认来。如果认得出，人头便是真的。

　　汤　勤　此计甚好。

　　陆　炳　来，将前日斩的几个人头与莫怀古的人头都摆在堂口。

　　众衙役　是！（摆人头）

　　陆　炳　传雪艳上堂。

　　众衙役　雪艳上堂！

　　［雪艳上。

　　雪　艳　叩见大人。

　　陆　炳　你丈夫的人头现在堂口，你前去认来。若认得出便是真的。

　　雪　艳　谢大人。

　　（唱《南路散板》）

　　陆大人公堂把话训，

　　他要奴堂口认夫君。

　　顾不得血淋淋怀中抱定——

　　奴夫不是这般形。

　　东边觑来西边认——

　　大人。

　　这厢便是奴夫君。

　　陆　炳　可是你丈夫的人头？

　　雪　艳　正是。

　　陆　炳　你且下堂。来，将人头撤去。

　　［汤勤又追视雪艳，引起陆炳注意。

　　众衙役　是。

　　陆　炳　汤老爷，汤老爷！嗳，汤老爷！

　　汤　勤　（惊）哦……陆大人。

　　陆　炳　老夫先前言得明白，你要放尊重些。

　　汤　勤　小官最是尊重的。

　　陆　炳　依老夫看来，这人头越发是真的了。

　　汤　勤　怎么人头又是真的？

　　陆　炳　你看方才雪艳，上得堂来，不怕肮脏臭气，将人头搂抱在怀，放声大哭。这人头岂不是真的了。

　　汤　勤　雪艳把人头抱在怀中，放声大哭，人头就是真的。是小官把雪艳好一比。

　　陆　炳　好比何来？

　　汤　勤　猫儿哭老鼠——

　　陆　炳　——此话怎讲？

　　汤　勤　假慈悲。

　　陆　炳　喔，不道他是假慈悲。（衙役拭泪）汤老爷，你看这两边的衙役，俱都落泪，难道也是假慈悲不成？

　　汤　炳　是他们呀，小官把他们也有一比。

　　陆　炳　又比做何来？

　　汤　勤　看兵书流眼泪——

　　陆　炳　——此话怎讲？

　　汤　勤　替古人担忧。

　　陆　炳　汤老爷，你怎么不替古人担忧？

　　汤　勤　非亲非故，替他担个什么忧啊。

　　陆　炳　汤老爷，你一口咬定人头是假，难道那莫怀古的人头，还有什么特别不成？

　　汤　勤　莫怀古的人头有两件暗宝。

　　陆　炳　有什么暗宝？讲！

　　汤　勤　那莫怀古的人头，前面有梅花痣，后面有三排骨。

　　陆　炳　岂不知人死色变？

　　汤　勤　那骨骼尚存。

　　陆　炳　不道是骨骼尚存……（旁白）喂呀！莫年兄啊莫年兄，汤勤这狗才，替你做了一个铁板的见证！请问汤老爷，莫怀古这两件暗宝，你是怎生知道的？

　　汤　勤　是小官跟他上京补官之时，与他同盆洗脸，同镜穿衣，故而得知。

　　陆　炳　如此说来，你是早有此意？

　　汤　勤　说什么早有此意，乃是无意觑之。

　　陆　炳　不道是无意觑之。汤老爷，不知那莫怀古平时待你如何？

　　汤　勤　恩重如山，厚而不薄。

　　陆　炳　既是恩重如山，厚而不薄，就该恩将恩报才是，为什么倒作了恩将仇报？

　　汤　勤　此乃他自遭其祸。

　　陆　炳　汤老爷，全不记你昔日落魄之时，多蒙莫怀古收留，才有今天这身荣耀。莫怀古身遭不幸，人头纵然是假，你要说真，才是你的天地良心。如今人头是真，还一口咬定是假，不知你是何心肝？是你这等人，老夫就好有一比。

　　汤　勤　比做何来？

　　陆　炳　高山重石锈，世人猜不透；石子滚下来，你宜杀不宜救。又可比口似蜜糖心似刀，犹如狼虎未长毛；恩情反把仇来报，无义之人不可交。依老夫看来，人头是真也是真，是假也是真，老夫就是这样落案了。

　　汤　勤　（冷笑）陆大人，就是这样审法？

　　陆　炳　就是这样审法。

　　汤　勤　就是这样问法？

　　陆　炳　你教老夫怎样问才是？

　　汤　勤　好，告辞！

　　陆　炳　哪里去？

　　汤　勤　回复严公。

　　陆　炳　你是怎样回复？

　　汤　勤　我道大人审问人头，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就结了案了。

　　陆　炳　是这个……哦，我来问你，老夫做的谁家的官？吃的谁家的禄？

　　汤　勤　做的嘉靖主的官，吃的嘉靖主的禄。

　　陆　炳　我再问你，那严公是狼？

　　汤　勤　非狼。

　　陆　炳　是虎？

　　汤　勤　非虎。

　　陆　炳　却又来，我做的是嘉靖主的官，那严公又非狼非虎，我怕他怎能的，怕他何来？

　　汤　勤　严公虽不是虎狼，倒有虎狼之威！

　　陆　炳　你在怎讲？

　　汤　勤　倒有虎狼之威！

　　陆　炳　唗！大胆汤勤，竟敢狐假虎威，前来欺压老夫。想我陆炳奉了天子之命，在此审问莫怀古的人头，你不过领了严大人一句话，过衙会审。我与严大人同殿为臣，是敬其上而礼其下，才赐了你一个座位。可笑你全不自量，来在我锦衣卫大堂，摇来摆去。汤老爷，我又不请你裱字画呀，真乃无耻已极。想我锦衣卫大堂，漫说没有你座位，就是你的跪位也没有。左右，与我赶了出去！

　　汤　勤　（背白）哎呀呀！这是我自讨没趣呀，这便怎处？有了，待我上前赔个笑脸也就是了。啊，大人，哈哈哈，千不是，万不是，是小官多吃了几杯早酒，酒言酒语，冲撞了老大人，喏，喏，喏，小官这里赔礼了。

　　陆　炳　怎么？汤老爷吃了酒了？

　　汤　勤　是呀，吃了酒了，下次不敢。

　　陆　炳　下次不敢。

　　汤　勤　下次不敢。

　　陆　炳　请坐。

　　汤　勤　谢大人。

　　陆　炳　汤老爷，这人头又如何审法？

　　汤　勤　有道是举棍打犬犬必逃，空手拷贼贼无招。请陆大人动刑拷问。

　　陆　炳　不道要老夫动刑拷问。（背白）且慢，我想张龙、郭义生得结实，倒能挨得几十个板片，雪艳焉能受刑，若是反了口供，怎么得了……老夫自有道理。来，传张龙、郭义。

　　众衙役　张龙、郭义上堂。

　　［张龙、郭义上。

　　张、郭　叩见大人。

　　陆　炳　唗！你这两个奴才，不知误了多少大事，来，拖下去打！

　　汤　勤　启大人，为此案他二人乃是牵连在内的。

　　陆　炳　汤老爷，敢是与他二人讲情？

　　汤　勤　陆大人开恩。

　　陆　炳　不是汤老爷讲情，定责不饶。前去谢过汤老爷。

　　张、郭　谢汤老爷。

　　陆　炳　张龙、郭义，汤老爷与你等讲了情，尔等要记得汤老爷。

　　张、郭　我死都记得。（下）

　　陆　炳　传戚继光上堂。

　　众衙役　戚继光上堂。

　　［戚继光上。

　　戚继光　参见大人。

　　陆　炳　唗！亏你身为八台总镇，审理一宗人犯，弄得不清不楚，来，大刑伺候！

　　众衙役　啊！

　　下旨官　（内白）圣旨下！

　　陆　炳　请问汤老爷，是审头事大，还是接旨事大？

　　汤　勤　自然是接旨事大。

　　陆　炳　原来是接旨事大。请便。

　　汤　勤　告退。（下）

　　陆　炳　将犯人押下，看香案接旨。

　　［下旨官捧旨上，陆炳下跪接旨。

　　下旨官　听宣读。诏曰：“今有人犯十八名，命刑部大堂监斩，刑部患病，命锦衣卫陆炳代行监斩。”旨意读罢，望旨谢恩。

　　陆　炳　万万岁！（起）二堂留宴。

　　下旨官　皇命在身，不敢久留。请问年兄，今日审问何案？

　　陆　炳　审问莫怀古人头案。

　　下旨官　年兄请下来，这上？

　　陆　炳　青天。

　　下旨官　这下？

　　陆　炳　浮土。

　　下旨官　这中间？

　　陆　炳　年兄，别人之心，你可能不知。小弟之心，难道你还不晓吗？

　　下旨官　（念）　眼前皆赤子，

　　陆　炳　（接念）头上有青天。

　　［下旨官下。

　　陆　炳　老夫法场去了，犹恐汤勤小子擅自动刑，反了口供，这……有了，来，带雪艳上堂。

　　众衙役　带雪艳！

　　［雪艳上。

　　雪　艳　见过老爷。

　　陆　炳　老夫到刑场监斩去了，将你吊在西廊，千万不要反了口供。汤勤若来问话，（示意）你可要放明白些。

　　雪　艳　明白些？……

　　陆　炳　明白些。

　　雪　艳　雪艳领会。

　　陆　炳　（颔首）……来，将她吊在西廊。

　　［众衙役应声将雪艳吊于西廓。

　　雪　艳　喂呀……

　　陆　炳　张龙、郭义上堂。

　　众衙役　带张龙、郭义！

　　［张龙、郭义上。

　　陆　炳　命你二人看守，不准私放。

　　张、郭　遵命。

　　陆　炳　来，传戚继光。

　　众衙役　戚继光上堂！

　　［戚继光上。

　　戚继光　参见大人。

　　陆　炳　身为八台，斩个人头，不明不白。今日随老夫到法场监斩，也好见识见识，来，开道！

　　［众衙役引陆炳、戚继光下。

　　［汤勤上，一眼瞥见雪艳。

　　汤　勤　你看雪艳，人一生得好，吊在那厢都是好看的。

　　张、郭　伙计，莫老爷的人头明明是真，不知哪个王八蛋的，偏偏说是假，害得我们也受牵连，如在你我跟前，要两个嘴吧夹起打。

　　汤　勤　张龙、郭义，你们在此做什么？

　　张、郭　原来是汤老爷来了。我们在此看守雪娘子。

　　汤　勤　你们为此案受了拖累的，来，汤老爷这里有点散碎银子，你们拿了喝酒去。

　　张、郭　我们要在此看守雪娘子。

　　汤　勤　雪娘子由我来替你们看守。

　　张、郭　那我们喝酒去。（下）

　　汤　勤　雪艳吊在那里，甚是好看。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哈哈哈，雪夫人！

　　雪　艳　汤老爷。

　　汤　勤　雪太太！

　　雪　艳　汤先生！

　　汤　勤　雪艳！

　　雪　艳　汤裱褙！

　　汤　勤　休要多讲闲话，雪娘子，这个人头，我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只要你心合我心，人头是假也会是真，你还要再思再想。

　　雪　艳　啊！……汤老爷，你且退后一步，容我思忖思忖……（背白）呀！看汤勤狗才，果有纳我之意，这便怎处？陆大人方才要我放明白些……嗯，我自有道理。啊，汤先生，当初在钱塘上船之时，你扶了我一把，我那心中就有了你了。

　　汤　勤　哪个，哪个，在钱塘上船之时，你的心中就有了我了。真是有福气，现在四下无人，我来与你——

　　众衙役　（内虎威）啊！

　　汤　勤　（受惊，掩饰）什么时候乱七八糟的！

　　［众衙役引陆炳上，陆炳瞥了汤勤、雪艳一眼。

　　陆　炳　（唱《南路散板》）

　　那汤勤果然暗藏奸，

　　且看他怎样拨琴弦。

　　汤　勤　请问大人，法场之上，斩的些什么人犯？

　　陆　炳　犯官三名，十五名江洋大盗。

　　汤　勤　请问这三名犯官所犯何罪？

　　陆　炳　这头一名贪赃卖法，按律当斩。

　　汤　勤　第二名呢？

　　陆　炳　通匪谋反，死有余辜。

　　汤　勤　这第三名呢？

　　陆　炳　那第三名么？乃是谋死家主，仆纳主妻。啊，汤老爷，你看这该问个什么罪名？

　　汤　勤　像这样的人，若是犯在小官手内，轻轻打他几十个手板，也就完了。

　　陆　炳　哼！我想这名犯官，不犯在老夫手里便罢，若是犯在老夫手里，定要将他凌迟碎剐。

　　汤　勤　哎呀呀，太重了。

　　陆　炳　太轻了。

　　汤　勤　太重了。

　　陆　炳　啊？

　　汤　勤　啊？

　　陆　炳　哈哈哈……

　　汤　勤　哈哈哈……

　　陆　炳　啊，汤老爷，这人头案还要继续往下问啊。

　　汤　勤　不问也罢，这人头是真的了。

　　陆　炳　怎么，这人头是真的了？

　　汤　勤　是真的了。

　　陆　炳　汤老爷，你进衙半日，才说了这一句有良心的话呀。

　　汤　勤　小官本来是个有良心的。

　　陆　炳　人头是真的，又如何落案呢？

　　汤　勤　张龙、郭义销票⑥无事。

　　陆　炳　戚继光？

　　汤　勤　原任八台。

　　陆　炳　雪艳呢？

　　汤　勤　雪艳吗？倒是雪艳不好如何发落。

　　陆　炳　（故意）依老夫之见，将她送往钱塘。

　　汤　勤　钱塘路远。

　　陆　炳　送往蓟州？

　　汤　勤　蓟州无人。

　　陆　炳　那就寄居在老夫衙内。

　　汤　勤　我想雪艳，又不是什么货物，怎么能寄上寄下。若是雪艳不好发落，人头只怕又有假，要请陆大人再来验审。（下）

　　陆　炳　请老夫再来验审？……喂呀！汤勤言来语去，分明是有意要得雪艳。方才老夫下轿之时，看见雪艳与汤勤交头接耳，雪艳呀雪艳，老夫将你判给汤勤，你要是真心相从，那就——

　　雪　艳　好一个不明白的陆大人呀！……

　　陆　炳　不明白的陆大人？……哎呀且住！看来雪艳是有意与莫年兄报仇？雪娘子啊，你真有此心，不但莫年兄的冤仇可报，我那戚仁兄也可不受牵连了。老夫一定要成全于你。正是：清官暂把昏官做，聪明权作懵懂人。有请汤老爷。

　　众衙役　有请汤老爷！

　　［汤勤上。

　　汤　勤　见陆大人。

　　陆　炳　请问汤大人，令岳是哪一家？

　　汤　勤　小官尚未娶妻。

　　陆　炳　怎么汤老爷还未曾娶妻？这倒巧得很，老夫有意为媒，将雪艳许配于你，不知意下如何？

　　汤　勤　陆大人呀，仆纳主妻，有凌迟之罪呀！

　　陆　炳　有老夫为媒是无妨的。

　　汤　勤　犹恐大人是戏言。

　　陆　炳　乃是实言。

　　汤　勤　不道是实言，哎呀呀老大人，你真是我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请上受我一拜。

　　陆　炳　汤老爷，不要失了你的官体哟。

　　汤　勤　这这这……哈哈哈……

　　陆　炳　莫怀古的人头可是假的？

　　汤　勤　是真的了。

　　陆　炳　人头是真的，老夫要落案了。

　　汤　勤　但凭大人。

　　陆　炳　汤老爷请回。

　　汤　勤　告辞。

　　（唱《南路快打慢唱》）

　　拜别大人下公堂，

　　洞房花烛做新郎。

　　哈哈哈……（下）

　　陆　炳　（唱）贼汤勤一副得意样，

　　岂知机关袖内藏。

　　传张龙、郭义。

　　众衙役　带张龙、郭义！

　　张、郭　叩见大人。

　　陆　炳　人头一案已断明，公文一纸，回复严公。

　　张、郭　谢大人。（下）

　　陆　炳　请戚爷。

　　众衙役　请戚爷！

　　［戚继光上。

　　戚继光　参见大人。

　　陆　炳　请坐。

　　戚继光　但不知此案如何发落？

　　陆　炳　人头已问明是真。张龙、郭义销票无事。恭喜年兄原任八台。

　　戚继光　雪艳怎么发落？

　　陆　炳　是我将他许配给汤勤了。

　　戚继光　大人你好不无才！

　　陆　炳　（唱《南路快打慢唱》）

　　年兄休笑弟无才，

　　弟有巧计早安排。

　　年兄且回蓟州去，

　　日后自有好音来。

　　戚继光　（接唱）辞别大人出堂外，

　　满腹怀疑解不开。

　　但愿风波从此解，

　　莫教祸事起裙钗。（下）

　　陆　炳　来，将雪艳放了下来。

　　［众衙役将雪艳解下桩来。

　　雪　艳　叩见大人。

　　陆　炳　你丈夫人头已经落案，是老夫将你许配汤老爷，想汤老爷比不得你家莫老爷，早晚之间，必须殷勤伺候——（展扇面上书“刺”字给雪艳看）

　　雪　艳　谢大人。

　　（唱《南路散板》）

　　陆大人他把扇儿展，

　　一个刺字现眼前。

　　洞房今晚鲜血溅，

　　手刃汤贼报仇冤。

　　［雪艳施礼下。

　　陆　炳　来，唤书吏进见。

　　众衙役　书吏进见！

　　［老书吏上。

　　老书吏　参见大人。

　　陆　炳　命你带着几名衙役，去至帐房，各支三分银子，去到汤勤那里，与他作贺，用酒将他灌醉，不得有误。

　　老书吏　遵命！（下）

　　陆　炳　正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陆炳下，众衙役随下。

　　刺　汤

　　雪　艳　（内唱《南路倒板》）

　　听谯楼打罢了初更时分——

　　［雪艳上。

　　（转《慢板》）

　　想起了奴的夫好不伤心。

　　一家人在钱塘何等安静，

　　（转《走马》）

　　莫老爷待我情义深。

　　都只为补官把京进，

　　悔不该途中收了贼汤勤。

　　到京城他把严府进，

　　泄露了一捧雪他卖主求荣。

　　严世藩索玉杯心肠忒狠，

　　传家宝又怎能送与奸臣。

　　夫妻们商量把假杯送，

　　被汤贼识破了玉杯假真。

　　严世藩要将我满门杀尽，

　　被逼得去做天涯沦落人。

　　又谁知中途被贼捆，

　　多感得戚大人放夫逃生。

　　莫管家蓟州堂替主丧命，

　　我雪艳在其中受尽苦情。

　　可恨汤勤狗眼狠，

　　咬定人头不是真。

　　为结案为报仇我主意拿定，

　　陆大人知其意将我假配给汤勤。

　　今夜晚刺贼子我要报仇雪恨，

　　落一个美名儿万古留存。

　　穿红衣藏匕首把贼来等，

　　等候了贼子到我要手刃仇人。

　　［二衙役扶大醉的汤勤上。

　　汤　勤　（唱《南路快打慢唱》）

　　今夜晚可比七月七，

　　牛郎织女配佳期。

　　为雪艳心思俱用尽，

　　功夫不负有心人。

　　二衙役　来此已是洞房。

　　汤　勤　怎么不把你家汤老爷扶了进去？

　　二衙役　新娘子把门闩上了。

　　汤　勤　速速前去叫门。

　　二衙役　是。新娘子开门啰！

　　雪　艳　是谁人叫门？

　　二衙役　汤老爷回来了。

　　雪艳　不认识。

　　二衙役　汤先生。

　　雪艳　不知道。

　　二衙役　是新郎公。

　　雪　艳　就是那裱字画的来了，我也不得开门。

　　二衙役　咯就冇得办法。汤老爷，这门叫不开。

　　汤　勤　你只说是汤老爷。

　　二衙役　他说不认识。

　　汤　勤　你就说是汤先生。

　　二衙役　他说不知道。就是那裱字画的来了，他都是不开的。

　　汤　勤　不会说话的东西，还不滚了下去。

　　二衙役　汤老爷你一个人招扶跌倒了。（下）

　　汤　勤　快走快走！不会说话的东西，汤老爷怎么会跌倒……（走醉路，打嗝，敲门）雪娘子，下官来了，快快开门。

　　雪　艳　来了。

　　［雪艳开门，汤勤进内，呕吐，雪艳掸酒气，入帐。

　　［老书吏和衙役甲、乙提酒上。

　　老书吏　每人支了三分银，前来庆贺汤先生。来此已是，我们进去了吧。（入内）

　　衙役甲　汤先生，今天是你的死日——

　　汤　勤　唾！

　　老书吏　喜日啰！

　　衙役甲　哦，喜日，喜日。我今天要敬汤老爷一杯酒。

　　汤　勤　我实在不能吃酒了……

　　衙役甲　我今天是特意来敬酒的，你不吃就是看我不起。

　　老书吏　你讲几句好话，汤先生自然会吃嘛。

　　衙役甲　那好，我讲好话。汤先生吃了这杯酒，明天早上伸脚伸手。

　　老书吏　嗳，天长地久。

　　衙役甲　哦，天长地久。汤先生我讲得好吗？

　　汤　勤　讲得好！

　　衙役甲　讲得好那你就吃酒呀！

　　汤　勤　好，吃酒……（衙役甲强灌酒）

　　衙役乙　好啦，我又来敬一杯。

　　老书吏　一样的要讲好话。

　　衙役乙　好话我多的是。汤老爷吃了这杯酒，明天早上变乌龟——

　　老书吏　嗳，五福齐眉啰！

　　衙役乙　是五福齐眉，讲得好吗？

　　汤　勤　讲得好，讲得好！

　　衙役乙　既然讲得好，你就吃了这杯酒。

　　汤　勤　你汤老爷实在吃不得了……

　　衙役乙　汤先生呃，你吃了我伙计的，不吃我的，那你就有两样的心呀，那我硬要你吃了这一杯！（强灌）

　　老书吏　好好，你们敬过等我来。汤先生今日是鸿鸾添喜，老朽敬你一大杯。

　　汤　勤　哎呀，小杯都不能吃了，何况是大杯，我到底不能再吃了。

　　老书吏　你到底吃还是不吃？

　　汤　勤　不……不吃你便要怎样？

　　老书吏　那我就要丢你的丑。

　　汤　勤　汤……老爷有什么丑把你丢……

　　老书吏　冇得呀，曾记得你在会云桥卖字画——

　　汤　勤　（急止）莫啰莫啰，过去的事别提了。今天汤老爷就是吃了去死，也……也要把你这一大杯酒吃完……（已是大醉）

　　老书吏　汤老爷真是看得起老朽——（强灌）。伙计们，看来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回头）雪娘子呀！汤先生的酒差不多了，时机不可错过呀！

　　［老书吏和衙役甲、乙同下。雪艳从帐内出来。

　　雪　艳　请汤先生升冠。

　　［汤勤醉得不省人事，雪艳为其取帽、脱衣，扶上床去。然后端烛视看两厢，掸烛花，放灯。

　　雪　艳　（走近床边）汤老爷……（传出汤勤的鼾声）汤先生……（又是鼾声）难道你睡死了么？

　　（唱《南路快打慢唱》）

　　一见贼子醉沉沉，

　　恨透了狼心狗肺人。

　　恩将仇报多阴狠，

　　苦苦陷害我一家人。

　　手持匕首追你的命——

　　［雪艳撩帐刺去，汤勤滚下床来，雪艳见其血流满面，害怕。汤勤挣扎起扑向雪艳，过场两次。汤勤欲抽宝剑，雪艳奋力将其推开，拔剑将汤刺死，乐队打《包皮》⑦。

　　雪　艳　此贼已死，待我逃走了吧！（内喊声）哎呀且住！前门有严府校尉把守，不免往后门而逃。哎呀，后门也有严府校尉把守……难道我还要受严贼一刀不成？哎，大仇已报，我一人活在世间做甚，不免拜别老爷夫妻之情，是我呀，自刎了吧！

　　（唱《南路散板》）

　　遥对河北躬身拜，

　　愿你能平安转回来。

　　莫管家魂灵且等待，

　　报了仇的雪艳我赶将来。

　　罢也罢！

　　［雪艳自刎死。

　　——剧终

　　注释：

　　①太仆寺卿：官名，主管车马。秦汉均有此官，后历朝沿用，为九卿之一。

　　②严世藩：明嘉靖时首辅严嵩之子，官至太常寺卿，父子为恶，贪污受贿，排斥异己。后嘉靖皇帝贬严嵩，下世藩于狱。

　　③锦衣卫：官署名，即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明初设，原为护卫皇宫的亲军，掌管皇帝出入仪仗。后又赋予巡察缉捕权力。主官为指挥使，正三品。

　　④谭金林：长沙人，为名丑王升和得意弟子。20世纪40年代中在湘春园演出，已小有名气。湖南和平解放后，参加部队领导的洞庭湘剧工作团，任艺委会主任。《审头刺汤》之汤勤，《打猎回书》之大牌，《打痞公堂》之痞棍兼堂卒，演来幽默滑稽，生动有趣。曾导演《将相和》、《美人计》、《大名府》等剧。不久下放茶陵县湘剧团，病逝于1957年。

　　⑤阃外：阃，指门槛。阃外，指郭门以外，后引申为国门之外，后因称军职为“阃外”。

　　⑥销票：公事办完，向派出主管部门销差之意。

　　⑦《包皮》：唱俗称“皮”，演员唱了上句，接下来有强烈的外部动作，下句就由打击乐所代，谓之包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