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明嘉靖年间,海瑞门生毛朋、顾读、田伦、刘题四进士,外放出京为官。时朝廷腐败,严嵩专权,于是四人在双塔寺相约盟誓,赴任后不得贪赃枉法,要效忠朝廷,不负恩师举荐。
时河南上蔡县①姚廷椿妻田氏,为谋夺家产,伙通其夫,毒死其弟姚廷梅,又串通弟妇杨素贞之兄杨青,将素贞卖给布商杨春为妻。素贞哭诉丈夫被害冤情,杨春同情素贞遭遇,撕毁身契,改夫妇为兄妹关系,并愿助其鸣冤。先告至上蔡县,县令刘题妄判。后在柳林遇八府巡按②毛朋微服私访,为素贞代写状纸,嘱其往信阳州③越衙上告。
杨春带着素贞来到信阳州,被一班地痞冲散,素贞为地痞追逼,幸被信阳州被革刑房书吏宋士杰所救,领回家中,认为义女。士杰在老妻鼓动下,决心为异乡女子杨素贞抱打不平,带至州衙告状。
田氏得知杨素贞又告到信阳州衙,恐事败露,便求母逼弟田伦代通关节。田伦碍于母命,差人下书并贿赂同年信阳知州顾读。差役夜宿宋士杰店中,宋乘夜偷窥其信文,并抄于裙上。顾读见书及所贿银两,竟徇私枉法,反释被告,押禁素贞,宋士杰不服,当堂质问,被顾读杖责逐出。路遇杨春,教其往巡按处上告,毛朋接状,调讯一干人犯,因有宋士杰铁证,田、顾、刘均以违法失职问罪,并判田氏夫妇死刑,终于使杨素贞沉冤昭雪。
弹腔。整本名《四进士》,亦名《宋士杰》。《打痞公堂》系其中两折重场戏。事见《紫金镯》鼓词。
宋士杰为大靠老生的“白口戏”,要求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前辈名靠柳介吾演“《四进士》之宋士杰,打痞一场,刻画讼师,一时无两”④。当年长沙戏迷曾有谚语曰:“看了介麻子唱打痞,等于到玉楼东(酒家)吃酒席。”后继之名靠周圣希、陈楚儒,他们扮演之宋士杰,在公堂之上和知州顾读唇枪舌剑,所念大段道白,喷口苍劲,吐字清晰,节奏分明,底气充足,音节铿然,常博得观众喝彩。
剧中另一配角,即痞棍兼演堂卒,亦是丑角的“白口”重头戏。前辈名丑何赤云⑤、胡普临⑥演《打痞》、《公堂》,在当时是很有名的。他们纯讲长沙方言,地方特色很浓。在宋士杰上堂见顾读直至下堂的过程中,堂卒有五六句“旁白”,类似冷言冷语,都是对观众说的,喜剧效果极强,常引起哄堂大笑。
朝代:明朝
人物:宋士杰(大靠老生)
范 氏(彩旦)
杨素贞(青衣)
顾 读(大净)
丁 旦(生)
刘二棍(丑)
堂 卒(由饰痞子刘二棍的演员兼演)
众衙役、众痞子
打 痞
[宋士杰上。
宋士杰 (念)人在公衙好修行
看来不差半毫分;
得方便时且方便,
一字之间有重轻。
老汉宋士杰,祖居信阳州人氏。在前任道台大人跟前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只因衙门之中不平事甚多,我爱管闲事,就以办事“傲上”二字,将我从衙门革出,夫妻在西门外开了一个茶饭酒店,也不过避嫌而已。今早有两位朋友相约,我不免街市走动。
[痞棍追杨素贞过场。
刘二棍 抓哒!莫让她跑哒!
众 痞 跑哒喃!
刘二棍 (见宋惧怯小声)跑哒就算哒啰。(溜下)
宋士杰 啥!原来信阳州这班游神痞棍追赶妇人,看那妇人腰上裙打折,定是远方客,足上带黄泥,必是远来的,胯下一骑毛驴儿,恐这帮东西赶到无人所在,夺驴事小,免不得误那妇人身体。老汉要打这个抱不平!哎!因我爱管闲事才将我衙门革掉,今日又管人家的闲事,哎,不管他,别路去吧——(欲转向而去)
杨素贞 异乡人好苦哇!
宋士杰 哎呀,且住!未行三五步,忽听叫苦声。那妇人叫了一声苦,如刀刺我心一般。我想这信阳州,我宋士杰不出头,谁肯出头?光天化日之下,岂容这帮狐群狗党,胡作非为。回转店去,邀了妈妈⑦,定要打了这个抱不平!(圆场回家)了事不起⑧,(进店)妈妈哪里?
[范氏⑨闻声上。
范 氏 (念)我本范氏女,
赛过男儿汉。
佬佬回了,请坐。方才出门,怎就打转身?
宋士杰 妈妈有所不知,我出门遇见一班游神痞棍追赶一妇人,观看那妇人腰上裙打折,必是外来客,足上带黄泥,必是远来的,回店邀了妈妈打了这个抱不平。
范 氏 你真是老屁股发烧,在此讨板子挨。
宋士杰 何以见得?
范 氏 你平日爱管闲事,革去了你衙门之事,今日又管闲事,岂不是老屁股发烧,在此讨板子挨。
宋士杰 妈妈,怜念她异乡人好苦,只管了这一次。
范 氏 不管!
宋士杰 这妇人实在可怜。
范 氏 不管!
宋士杰 你管了这一次。
范 氏 不管!不管!不管!
宋士杰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哎,救人一命,少活十年。
范 氏 哈哈哈,真是老懵了,佬佬,救人一命多活十年沙。
宋士杰 少活十年。
范 氏 多活十年!
宋士杰 既是多活十年,这抱不平怎么不去打。
范 氏 哎,打得的?
宋士杰 打得的!
范 氏 有几句言词佬佬听道。
(念)范氏开口道,
佬佬你听着:
店房取棒棒,
打他个抱不平。
[范氏取棒出门,杨素珍逃上,范氏让进店,打小痞子过场,刘二棍追上。
刘二棍 抓哒,抓哒!(被范氏当头一棒)哎哟……咯是哪个给老子当头一闷棍?哎呀,我道是谁,原来是宋家爷爷。
范 氏 这厢还有个把宋家奶奶。
刘二棍 (逗)海带?我怕是臭豆渣。
[范氏又是一棒。
范 氏 待我收拾他!
[范氏欲再打刘二棍,被宋士杰拦住,示意进店去。
宋士杰 娃娃,你们三五成群,四八结党,干何勾当?
刘二棍 (讲江湖黑话)爷爷,你老人家刚才不是“攀视”了么?
宋士杰 什么叫“攀视”?
刘二棍 “攀视”就是看见。
宋士杰 看见什么?
刘二棍 一个“油盐杂的(货)”⑩。
宋士杰 什么“油盐杂”的?
刘二棍 “货”咧。
宋士杰 什么“货”?
刘二棍 四季发财讲硬的,一个妇人!
宋士杰 娃娃!
刘二棍 爷爷。
宋士杰 妇人就妇人,讲什么货货货。爷爷跟前你要讲几句老实话。
刘二棍 妇人怎样?那妇人腰上裙打折,必是远来客,足上带黄泥,定是远来的,骑下一骑好毛驴,娃儿子这向输得枯起垮起一么搂起,夺了她的毛驴儿,换钱也好打本扳梢[11],对你不住——(欲溜)
宋士杰 娃娃,信阳州是有天地有神明有王法的所在,岂容你这帮家伙胡作非为!
刘二棍 别的事你就管,这桩事你就携带携带。
宋士杰 别的事情爷爷不管,似这等王法攸关的事,爷爷就得管了。
刘二棍 我劝你就莫管。
宋士杰 管了!管了!
刘二棍 你管啰!你管啰!(撞宋)你莫仗老牌,(又害怕,想缩手)你看我有动手喃,宋家爷爷,我侄儿子在你家门口,实在是好喃。侄儿子一个尽人,两双空手,三餐饭有得吃,四季衣无穿,五心不定,六神无主,七十二行冒学,只怪我八字不好,九九(久)想死,十十(实实)在在舍不得。不错,你在信阳州,蒙各位抬举,你算一名光棍,侄儿子不才,在信阳州算个把痞子吧。俗话说,光棍怕痞子,痞子怕恶浊,恶浊怕阴阳,阴阳怕懵懂,懵懂怕……呸啾!你算光棍,我是痞子,那我就不得怕你喃!
宋士杰 什么什么,你是痞子,好,爷爷今日倒要看看你这个痞子,整整你这个痞子!
刘二棍 你打人,你打人,你……(旁白)天天打锣打鼓死人,偏偏就不死他,一堆火烧得红通通的,被他一瓢水,浇得熄灭啦,还在当角色,冒咯还打倒[12]?(远望想主意)那妇人咧,又走远哒,只好唱点调子过去算哒。(哼小调)
宋士杰 你哼什么?
刘二棍 哼点小调子开开心喃。
宋士杰 油调痞调子,不准唱。
刘二棍 你咯就是碗边上的知县管得宽喃,我就硬要哼。
[宋士杰追打刘二棍。
刘二棍 (边跑边说)莫客气,不要送!(下)
宋士杰 老汉在世一日,决不容许这些东西胡作非为。(进店)
杨素贞 多谢妈妈救命之恩。
范 氏 不要谢,请坐,请坐。
宋士杰 (拉范氏旁白)妈妈,你为何将这女子救往家下来了?
范 氏 她是异乡人,不把她救在家下,难道把她送往庵堂寺观不成。
宋士杰 妈妈,你去问这妇人,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来到信阳,或投亲或访友,对你我二老说个明白,也好送她回去。
[范氏传话。
杨素贞 家住河南汝宁府上蔡县,四都八乡姚家庄,姓杨名素贞。只因丈夫生死不明,本地官员不准问状,因此到信阳州越衙告状来了。
范 氏 什么,是告状的,请坐,哈哈哈,佬佬,生意上了门。
宋士杰 什么生意上了门?
范 氏 她是越衙告状的,就会要住在我们店中,少不得取几个店钱,这不是生意上了门?
宋士杰 妈妈去问那妇人有状纸没有?有,拿了出来,让老汉一看,做得好,不消说;做得不好,老汉与她添的添些,改的改些,我包她递了上去。
范 氏 什么,你包她递了上去?
宋士杰 (误以为她生气)妈妈你不要信我的。
范 氏 (对杨)你有状纸没有,有,拿了出来,做得好,做得不好,我佬佬与你添的添些,改的改些,包你递了上去。
杨素贞 有……
范 氏 拿来。
杨素贞 ……没有……
范 氏 你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怕我二老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不会把你救在家下。
杨素贞 妈妈不要发怒,状纸在此,妈妈拿去。
范 氏 哎呀,这个乡下人还不老实啦……(倒看)哎呀,一张花花词状呀。
宋士杰 (暗笑)倒顺都不知道,晓得什么好歹。
范 氏 我是把你看嘛。
宋士杰 妈妈,你铁倒不会打,倒会转钳。
范 氏 转不得钳,就开不得店,赚不得钱。
宋士杰 妈妈,今日天热,老汉看状,你坐在一旁替老汉掌掌扇。
范 氏 要得。(搬椅紧挨宋坐下)
宋士杰 傍人观之不雅。
范 氏 老夫老妻。
宋士杰 (念状)“具告状妇杨素贞,年方二十八岁,系河南汝宁府上蔡县四都八甲里姚家庄人氏。状告大伯姚廷椿、刁嫂田氏、胞兄杨青,为谋夫霸产,侵害谋产,典卖鲸吞事——”
范 氏 八个字的主语。
宋士杰 你怎么知道是八个字的主语?
范 氏 你原在刑房做事,我在一旁听都听热了。(对杨)这八个字的主语你要记下。
杨素贞 多谢妈妈。
宋士杰 (继续念状)“大伯廷椿用药酒毒死我亲夫廷梅,刁嫂田氏手持钢刀,杀害我七岁儿子宝童——”
杨素贞 喂呀……
范 氏 (大哭)唉呀花花绿绿……我那打板丁的天啦[13]!
宋士杰 妈妈怎么哭起来了?
范 氏 刚才,念到田氏手拿钢刀杀害七岁宝童,妻子心中犹如是搅棒槌一般。
宋士杰 搅钢刀又不说——
范 氏 ——比钢刀还厉害啊!
宋士杰 那娃娃还没有死。
范 氏 怎见得?
宋士杰 若是死了,状纸上应写杀死,这上面只写杀害,此乃做状人的由头。有道说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一字入公门,无赖不成词。妈妈不用打岔,听老汉念状。(继念)“又串通我兄杨青,诡说母亲有病,将小女子诓到柳林,卖与拖妻放哨人杨春——”嘿嘿,杨春娃娃在此讨板子挨了。
范 氏 何以见得?
宋士杰 按台大人出了条告,不准拖妻放哨,违者责打四十,外有一面长枷……啊,他改过了,改为“卖与异乡人杨春”。哈哈哈……
范 氏 佬佬,改得好。
宋士杰 这一改,免了他四十大板。
范 氏 佬佬何谓异乡人?
宋士杰 异乡人是远方来的,不知按台大人据本地民情出的告条,这就——(虚指)杨春你要记情啦!
范 氏 是呀,杨春你要记那做状人情哪。
宋士杰 嘿,是记那做状人的情。不要打岔,听状。(续念)“异乡人杨春见金镯不忍,身价银子不要,反将婚书扯碎,与小女子结为仁义兄妹,愿为氏夫申冤,闻大人爱民如子,法不枉断,因此前来越衙告状,望大人赏准拘究,提拿一应凶犯,与小女子当堂对审。草命靠天,哀哀上告!”(反复看状)我看这做状之人,将来发达了,定有八台之位。
范 氏 佬佬,你怎么知他会做八台?
宋士杰 从这状上的笔力上看的。可惜他时运还未至。
范 氏 时运至了?
宋士杰 定是一员八台!(一想)啊,这状还是告不成,道台大人出有三、八告期,男子还挨挤不上,何况她女流之辈,还是叫她拿回原郡去告吧。
杨素贞 异乡人好苦啊……
范 氏 你坐,你坐,(又哭)异乡人好苦啊……
宋士杰 妈妈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范 氏 你要她回原郡去告,她哭了一声“异乡人好苦”,听了这伤心话儿,好不伤心啊!
宋士杰 可惜,可惜,可惜这妇人不与我二老沾亲带故,若是沾亲带故,不是老汉夸口,我要保她一状递上去……嗨,嗨,嗨……
范 氏 什么,保她一状递上去?(喜)啊,这妇人,我佬佬说,可惜你与我二老无沾亲带故,若有沾亲带故,佬佬保你一状递了上去。
杨素贞 愿拜妈妈为母。(随即跪下)
范 氏 起来,起来,我一个好女儿呀!佬佬告状去,告状去——
宋士杰 替谁告状去?
范 氏 替我干女儿告状去。
宋士杰 你的干女儿叫我去告状,这真是隔靴抓痒,纵痒不相干。你的干女儿叫我去告状,妈妈,你好撇脱。(佯装生气)
范 氏 (旁白)你看你看,老头子吃醋啦!(对杨)干女儿,快去拜见干父。
杨素贞 拜见干父。
宋士杰 (装乔)拜谁的呀?
杨素贞 拜干父的。
宋士杰 不敢。
范 氏 告状!
宋士杰 啊,扯了起来,扯了起来!(范氏扶杨素贞起)哈哈哈……妈妈!
范 氏 呃。
宋士杰 开老酒,宰肥鸡与干女儿接风!老汉公衙递状去了。
范 氏 干女儿下面歇息。(杨素贞应声下)老头子回来!我对你说,你替干女儿去递状纸,路上不要喝酒误事,若是状子没有递上,你就不要回来。
宋士杰 递得上递不上,我总是要回来的呀。
范 氏 回来老娘就不准进房!
宋士杰 自不然要回房安宿。
范 氏 回房老娘就不准你上床,哈哈哈……(下)
宋士杰 老汉偌大的年纪,还有这么一个好管头,哈哈哈……
[宋士杰持状纸下。
公 堂
[丁旦上。
丁 旦 (念)畏法朝朝乐,
欺公日日忧。
在下丁旦,在道台衙门当了一名班头。今日一桩事情不得明白,不免到宋家爷爷那里去领教,领教。说话之间宋家爷爷来了,待我迎上前去。
[宋士杰匆匆上
宋士杰 (念)生平无别事,
惯与别人忙。
丁 旦 那厢敢是宋家爷爷?
宋士杰 啊,丁官头。
丁 旦 请转,请转,晚生的礼到。
宋士杰 丁官头,听说你的衙门做上去了?
丁 旦 讲什么做上去了,无非在大人跟前,回答得两句话下来。
宋士杰 不错!这就是得官意啊。不及奉陪。
丁 旦 宋家爷爷,侄儿有一事不明,要在爷爷跟前领教领教。
宋士杰 有什么疑难事情,大家参详,参详,讲什么领教。对不起,爷爷今天有事,对不起,改日再谈。
丁 旦 爷爷吃酒去好吗?
宋士杰 吃酒去?待你爷爷摸摸看,哎呀,实在对不起,身旁不便,改日再请官头吃酒。
丁 旦 我为东道请爷爷吃。
宋士杰 怎么算你的,事倒有事……
丁 旦 可丢得开?
宋士杰 暂时还丢得开,你去办肴,我随后就来。
丁 旦 我在朝阳馆等候。(下)
宋士杰 哎呀,丁旦娃娃的酒是难得吃的,老汉今天只怕要去叨扰一杯。(下)
[三差役上。
三差役 来此已是道台衙门,上前投文。
[一差役敲打木梆,门子上。
门 子 何事?
三差役 河北三府投文。
门 子 候着。(向内)启禀大人,河北三府投文。
顾 读 (内答)传话出去,公文留下,明日午堂发落。
门 子 大人吩咐,公文留下,明日午堂发落。
三差役 是。
[门子、三差役分两边下。
[宋士杰、丁旦上。
宋士杰 官头,方才酒楼所言,你牢牢记下,上面交得差,下面也积得些阴功。
丁 旦 多谢指教。
宋士杰 烦官头去问问大人升堂没有?
丁 旦 (对内)喂!大人升堂没有?
内 白 大人坐过二堂,收了河北三府文书,来日午堂发落。
丁 旦 爷爷,大人还未升堂。
宋士杰 还好,还好。
丁 旦 只是坐了二堂,收了河北三道文书,明日午堂发落。
宋士杰 (气)爷爷今天不是吃你的酒,是吃了你的亏!(打丁旦嘴巴)
丁 旦 吃醉了,发酒疯。
[丁旦摇头下。
宋士杰 (唱《北路散板》)
三杯酒下咽喉把大事误了——
(转《散板》)
这是我好酒贪杯怪不得他人。
嗨!一桩好端端的事情,平白无故,贪杯好酒,状纸未能递上,哎,酒能误事呀!……回得家去,干女儿必问,干父回来了,状纸必定递上去了。我说遇上朋友相邀吃酒去了,忘怀递上,我干女儿必说,想我杨素贞不是干父的亲生女儿,若是亲生,回得家来还怕没有酒吃不成。这两句话我料她是会要讲的。妈妈,老汉回了,好,好,不要干女儿出来。
范 氏 (内白)干女儿迎接干父。
[杨素贞应声随范氏上。
杨素贞 女儿迎接干父。
宋士杰 不必多礼。
杨素贞 请问干父,状纸可曾递上?
宋士杰 遇一朋友邀为父吃酒去了,大人升堂已过,状纸未曾递上。
杨素贞 想我杨素贞,可惜不是你老人家的亲生女儿,若是亲生女儿……
宋士杰 嘿嘿嘿……
杨素贞 状纸递上去了,归得家来还怕没有好酒吃呀。
宋士杰 嘿嘿,我早知道她这两句话是要讲的。我问你是胆大,还是胆小?
杨素贞 胆大怎的,胆小何来?
宋士杰 胆小把状纸拿回原郡去告;若是胆大,随为父击鼓鸣冤!
杨素贞 女儿若是胆小,就不会越衙告状。
宋士杰 好!随父来。
[范氏下,宋士杰牵杨素贞出门,圆场。
宋士杰 到了,儿在外面等等。衙门上的朋友,这是老汉的亲戚,请让个座位。
内 白 请进来坐,吃茶。
宋士杰 多谢了。
[宋士杰示意杨素贞进去,杨下。
宋士杰 头门外朋友!无人应声。仪门内朋友!也无人答应,上堂去。看堂的!看堂的也不在,一座这样大的道台衙门,似这样冷冷清清的。嘿嘿!来得凑巧,堂鼓还未上罩,老汉今日要来孝敬那娃娃二十个竹板子。
[宋士杰拿起鼓槌正欲击鼓,看堂卒(由扮演刘二棍的演员兼演)急上抢过鼓槌。
堂 卒 宋家爷爷,你老人家拿起咯杂木楠的(锤),敲动三通战的(鼓),惊动五殿灵的(官),发下十万八的(千),将侄儿子按倒在呼天喊的(地),扯下东仓西的(库),打得我麻辣火的(烧)。你老人家其心何的(忍)外带一副比干挖的(心)啦!
宋士杰 娃娃,别跟爷爷说这些江湖黑话,只问你往哪里去了哇?
堂 卒 假不得爷爷,昨晚打牌,硬是打瞌睡去哒。
宋士杰 娃娃!公事随便,你太不小心,幸喜是爷爷,若是外人,不知衙门的规矩,击动堂鼓,二十个板子是有挨的。
堂 卒 咯你就讲外行话,你是衙门的老前辈,常来常往,自然不怕。若是外人,我站在堂上大吼一声,叫他退四十里,他决不会退三十九里半,回家杀一个夜猪子,还不晓得收得魂不呢。
宋士杰 那个,那个,你有这大的威风?
堂 卒 当然嘛,做衙门就是吃的威风饭。
宋士杰 那好,你把威风拿出来给爷爷看看。
堂 卒 站稳点,莫吓哒!(戴上红帽子,束腰,摇着一把烂了的黑纸扇)
宋士杰 怎么,这就是你的威风?
堂 卒 都来哒,还有呢。(亮威风相)
宋士杰 那好,爷爷今日闲下无事,权做个远方人,倒要来试试你的
威风看。
堂 卒 定要试?那好,莫吓失哒魂。
宋士杰 娃娃,远方人进了头门啦。
堂 卒 那是看告示的。
宋士杰 娃娃,远方人进了仪门啦。
堂 卒 那他不敢上大堂。
宋士杰 原说他是远方来的,不知规矩,他是这样走走走,走上了大堂。
堂 卒 哎呀,这个远方人蛮冒失哒,上哒大堂喃,那上哒大堂,就不敢到鼓架子跟前啰,威风在咯里哒。
宋士杰 远方人东瞧西望,去到了鼓架子跟前。
堂 卒 (吃惊)宋家爷爷,你老人家今天一定有什么事情,有事对侄儿子说一声,无有不帮忙的。这件事那就开不得玩笑哪。
宋士杰 爷爷有事全靠大家帮,今天实在无事,特意来试你的威风的。
堂 卒 你定要试威风,就不敢拿鼓槌子。
宋士杰 你的鼓槌子有一千斤?
堂 卒 有得。
宋士杰 那就有八百斤?
堂 卒 四两都冇得。
宋士杰 既然四两都冇得,我就拿起来了。
堂 卒 (吓坏)宋家爷爷,今天你一定有什么事,有事跟侄儿子讲上一声,一定帮你老的忙。
宋士杰 爷爷实在没有事,特来试你的威风。
看堂的 定要试威风,那你就不敢击鼓。
宋士杰 娃娃,头门来了个远方人,把点威风给他看。
看门的 在哪里?看我的威风……
[宋士杰趁机击鼓。
宋士杰 看你的威风啊!
[四衙役、丁旦引顾读上。
顾 读 (念)忽听堂鼓喧鸣,
何方紧急公文。
传看堂的。
众衙役 大人传看堂的!
堂 卒 多时准备哒,叩见大人。
顾 读 你的灵魂哪里去了?
堂 卒 假不得大人,小人打瞌睡去哒。
顾 读 按下去责打二十!
[众衙役责打堂卒。宋士杰领杨素贞上。
堂 卒 谢大人赏刑。
顾 读 打你一个自不小心。传击鼓人。
宋士杰 娃娃你来了。
堂 卒 你是神仙,晓得我挨了啰。
宋士杰 何言“挨了”二字?
看堂的 承你的情,挨了二十个砍子。
宋士杰 (纠正)板子。
堂 卒 那掌刑的为打牌,跟我有仇,把板子侧起砍,岂不是砍子?
宋士杰 宋爷爷照应你的。
堂 卒 承情承情。
宋士杰 大人怎样传话?
堂 卒 (神气起来)传击鼓人!
宋士杰 就来。
看堂的 放速些!(旁白)老鬼害人不看日子。
[杨素贞上。
宋士杰 (对杨)儿啊,把状纸顶在头上,大胆进前,为父与你代报一声。报!杨素贞进。
杨素贞 (头顶状纸跪)冤枉哪……
顾 读 将状纸呈了上来。
[丁旦接过状纸,呈与顾读。
顾 读 (阅状)“具告状妇杨素贞……”杨素贞。
杨素贞 小女子在。
顾 读 嗯!男子告状板子不利;女子告状拶子不利,来,看拶。
丁 旦 且慢,启大人,观看这女子腰系裙打折,必是远来客,足上带黄泥,定是远来的。大人若动拶刑,恐她有满腹冤情诉之不出,求大人格外施恩!
顾 读 准!
宋士杰 (旁白)丁官头这几句话回答得好,少时出来我还要指教于他。
堂 卒 (旁白)指教他二十个砍子。
顾 读 你落在谁的家下?
杨素贞 宋士杰的家下。
顾 读 这老儿还在?
丁 旦 还在。
顾 读 传他上堂。
丁 旦 (下堂对宋)爷爷,大人传你,须要小心。
宋士杰 烦官头代报一声。
丁 旦 报!
宋士杰 宋士杰进,小老儿叩见大人。
顾 读 宋士杰你还在?
宋士杰 大人又来,有道说阎王不要命,判官不勾簿,小鬼不上门,怎见得小老儿不在?
顾 读 你为何包揽词讼?
宋士杰 何以见得?
顾 读 杨素贞哪里人氏?
宋士杰 河南汝宁府上蔡县人氏。
顾 读 到此有多少路程?
宋士杰 到此有数百里路程。
顾 读 既有数百里路程,不落在别人的家下,单单落在你的家下,岂不是包揽词讼?
宋士杰 这个……
堂 卒 (旁白)会泼汤啦!
杨素贞 (提醒)干父啊!
宋士杰 啊,啊,启禀大人,小人在前任道台大人跟前当过一名刑房书吏,因为那年办案,去到河南汝宁府上蔡县,杨素贞之父与我交好,将小老儿接进庄去,用酒款待,酒席筵前,叫素贞出来提壶把盏,那时她还没有这样高,还要中平点。言来语去,将她拜在我的名下以为干女儿。这几年书不来,信不往,她丈夫生死不明,她特地越衙告状。干女儿有事,不落在干父家中,难道叫她落在庵堂寺观不成?
顾 读 一派胡言!
宋士杰 两句正理。
顾 读 带下去取保。
宋士杰 小老儿愿保。
顾 读 你怎么保得?
宋士杰 常言是亲有三顾,不是草子不沾泥,不是被子不沾布,干女儿有事,我干父不保,难道请几个和尚道士来保不成?
顾 读 正要你保,本道才得放心。
宋士杰 小老儿保了,大人尽可放心。
顾 读 下去!
宋士杰 谢大人恩,(对杨)下堂去。
堂 卒 (旁白)进牢门捡个碗,这碗饭归他吃,嘴巴子硬像剥笋子一样。
杨素贞 干父,这场官司,是你老人家赢了。
宋士杰 怎见得?
杨素贞 三言四语说得大人无言可答,岂不是干父赢了。
宋士杰 休说闲话,原路回去。(得意地)这两句话都回答不出来,怎能与人家掌杆子,打官司。
堂 卒 (旁白)活该他吹牛皮。
顾 读 何人听差?
丁 旦 小人听差。
顾 读 有文书一角,去到上蔡县,捉拿姚杨二家到案。
丁 旦 遵命。
顾 读 退堂。
[顾读下,众衙役两边下。
宋士杰 丁官头,方才干女儿的事情多蒙官头回话,老汉感激不尽。
丁 旦 侄儿照顾不到。
宋士杰 请问官头,此案差的哪几位朋友?
丁 旦 侄儿的独差。
宋士杰 什么,官头的独差?了不得,得官意。哎呀,官头呀,与别人办案就有什么起马费,歇马费,与老汉办案,慢说这些规矩,连茶都没有得吃的。
丁 旦 爷爷,侄儿与别人办案,就要这些规矩,与爷爷办案,效劳啰。
宋士杰 莫啰,莫啰,待爷爷来摸摸看。
堂 卒 (提醒)丁官头莫开刁口。
宋士杰 还好,还好,这里有几钱散碎银子,一路之上以为茶敬。
丁 旦 爷爷的银子,那侄儿不敢受。
宋士杰 老汉特备来的,尽管收下。
丁 旦 如此侄儿……大胆收下了。
堂 卒 (再次提醒)收不得喃。
[丁旦不理下。
宋士杰 吓,这个丁旦娃娃吃花了眼睛,连我宋士杰这几个苦水子钱都带不过,叫他转来,把几句话打发他赶路,丁旦转来!
堂 卒 (旁白)拐哒场!
丁 旦 爷爷转来何事?
宋士杰 官头,方才你说此案是你的独差?
丁 旦 是侄儿的独差。
宋士杰 好!大人文书上有一名,就要到一名。多不得一名,少不得一名,顶不得一名,冒不得一名。若是多一名,少一名,顶一名,冒一名,爷爷这张嘴你是知道的,在大人跟前屈上一膝,要打你四十大板,决不会打你三十九板半,口说无凭,还与爷爷扬扬掌看!
[丁旦被吓,望着堂卒。
堂 卒 看哒我做么子啰,退包!
丁 旦 (将银子退还)爷爷,原封未动。(将银子放在宋手)
宋士杰 特备来的。
丁 旦 四十大板难挨。
宋士杰 嘿嘿嘿,做衙门的人,眼眶要放大些,当得的就弄活几个,想我宋士杰这几个苦水子钱,就请官头携带携带,去时不与你饯行。
丁 旦 归来?
宋士杰 与你接风。
[宋士杰偕杨素贞下。
堂 卒 丁官头咧,你咯要钱的瘾也太重哒,宋士杰在信阳州好比一只猛虎,开口要吃人,你还要在他口里舀汤吃。
丁 旦 (没好气地)王八蛋的!
看堂的 上马啰。
[丁旦上马下。堂卒摇头下。
——剧终
注释:
①上蔡县:县名,故址在今河南省上蔡县西南。
②八府巡按:明代派遣监察御史分赴各省区巡视,考核吏治,称为巡按。戏曲中常称“八府巡按”,可能指其巡视之地区。
③信阳州:州县名,明代为信阳州,属于府衙管辖。不属府管则为直隶州。今为信阳市,在河南省南部。
④见《周贻白戏剧论文选·湘剧漫谈》第430页,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⑤何赤云:五云科班出身,身材瘦长,出语冷峻。所演《打沙锅》之逆子兼县官、《打痞公堂》之痞棍兼看堂人,甚为观众所喜。
⑥胡普临:(1878-1944),长沙人,福临科班出身,从名丑姚春芳学戏,民国年间,成为当家丑角。演戏神情冷峻,不随意抓哏逗笑,演来幽默、滑稽,自然传神,剧坛称他“一股神”。《打痞公堂》之痞棍兼看鼓人、《酒焦起解》之解差、《不老夸才》之董年伯,均为其拿手戏。1944年长沙沦陷,在逃难途中,被日寇俘虏,命作挑夫,不屈而死。
⑦妈妈:见《访东京》注②。
⑧了事不起:长沙方言,意即“这还了得”。
⑨范氏:京剧及其他剧种均为万氏,疑传讹,因无关宏旨,今从旧。
⑩油盐杂的(货)……:长沙地区旧社会流行的江湖黑话,即利用成语,只说前面三个字,实际意思是落在第四字,如“油盐杂货”意在“货”字上。下面《公堂》一场,宋士杰与堂卒的一段戏,堂卒说的“东仓西的”、“呼天喊的”一大串,其意相同。
[11]打本扳梢:长沙方言,意指做生意亏了本,投资再做把它赚回来;又如赌博输了,再赌将输了的赢回来。
[12]冒咯还打倒:长沙方言,意即“难道还打转身”。
[13]哎呀花花绿绿……我那打板丁的天啦:湖南民俗,特别是湘中一带妇女哭泣时,边哭边数落出这类词来。这类词因地因人而异,本身并无多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