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北宋，梁山①好汉刘唐，奉头领晁盖之命，到山东郓城县②送信给押司③宋江。信中除感谢相救之恩外，有邀请宋江上山入伙之意。宋江送走刘唐之后，路遇阎婆，被强拉至乌龙院，原想让女儿惜姣与宋江和好，反遭惜姣白眼，二人夜宿北楼，同床异梦。天刚亮，宋江即下楼出门，不想遗落招文袋，被阎惜姣所拾。宋江折回寻袋，恳求退还。阎因爱上宋江弟子张文远，便有恃无恐地逼宋写休书，宋江无奈只得写下休书，但阎仍要告宋江“私通梁山贼寇”，宋江一怒之下，杀死阎惜姣。

　　弹腔。事见小说《水浒传》第二十一回“宋江怒杀阎婆惜”。另见明许自昌《水浒记》传奇。

　　大靠老生唱做并重戏，表演火暴，地方特色浓郁。如宋江发觉招文袋不见，折回乌龙院北楼寻找，回忆昨夜安放招文袋和今早走时取招文袋的前后情景，有长段做工，配以打击乐，层次清楚，节奏鲜明，极具生活气息。“京剧名家周信芳对湘剧《宋江杀惜》极为赞赏。”④

　　前辈名大靠吴藻林⑤演此剧有独到之处，另一名靠欧元霞亦很擅场。新中国成立后，杨福鹏、廖建华在观看了京剧大师周信芳、马连良的演出之后，有所借鉴和吸收，表演更臻洗练、精到。剧中贴旦阎惜姣戏份亦很重，如上北楼之后，共有四次意欲冲出北楼，一次一次由缓而急，每次都要求有不同的情绪、眼神、动作和台步。据老艺人介绍，前辈名旦彭凤姣表现人物四次冲下楼去，在表演上有细致的区分，刻画阎惜姣的泼辣、狠毒性格极为突出，为旁人所不及。

　　朝代：北宋

　　人物：宋　江（大靠老生）

　　阎惜姣（花旦）

　　阎　婆（老旦）

　　［阎婆上。

　　阎　婆　（念）母女逃难异乡，

　　多感恩人宋江。

　　老身阎婆。只因女儿不贤，得罪了宋先生。他这些日子也未来乌龙院走走，老身不免到大街之上，寻找于他。远远观见那厢好似宋先生来了……（隐下）

　　［宋江上。

　　宋　江　（念）满怀心腹事，

　　尽在不言中。

　　那厢好似阎婆，待我转去了罢。

　　［宋江返身欲走，阎婆从小边上。

　　阎　婆　喂！宋先生，老身瞧见了。

　　宋　江　啊，原来是妈妈。

　　阎　婆　老身礼到。

　　宋　江　有礼相还。

　　阎　婆　先生请转。

　　宋　江　有转。

　　阎　婆　请问宋先生，为何许久不到乌龙院去走走？

　　宋　江　你家女儿不贤。哎，妈妈！

　　（唱《南路平板》）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情恋落花。

　　阎　婆　宋先生，看在老身薄脸，随我到乌龙院走走。

　　宋　江　妈妈，卑人⑥今日公衙有事，改日再来。

　　阎　婆　那要随老身去走走。（强拉宋江）

　　宋　江　咦，大街之上，拉拉扯扯，又成个什么样儿。

　　阎　婆　你随老身前去，我就不拉不扯。

　　宋　江　（无奈）好，你前面带路。

　　阎　婆　请随老身来。

　　宋　江　带路。

　　阎　婆　（唱《南路平板》）

　　你夫妻本是好夫妻，

　　为何一旦伤了和气？

　　［圆场，进院。

　　阎　婆　宋先生你请稍坐一时，待老身去叫女儿下楼。

　　宋　江　妈妈，先前言得明白，公衙有事，稍坐片刻，就要离去，你不要叫她。

　　阎　婆　（敷衍）好好好，不叫，不叫，请坐。（向内）儿呀，快下楼来哟！

　　阎惜姣　（内声）妈也，做什么？

　　阎　婆　你家三郎来了，快下楼迎接。

　　阎惜姣　（内声）妈也，是张三还是宋三？

　　阎　婆　哎哟，我家女儿平日喜的是张三，恼的又是宋三……我不免谎她一谎。儿呀，是你心腹上的三郎来了哟。

　　阎惜姣　哎呀妈也，你去对三郎言道，这向不到乌龙院走走，将他罚跪厅堂，候女儿梳妆打扮，下得楼来，再来发放他起去。

　　阎　婆　知道了，知道了哟！宋先生，你听见没有？

　　宋　江　听见了什么？

　　阎　婆　方才我家女儿言道，你这向不来乌龙院走走，要将你罚跪厅堂，候她梳妆打扮，下得楼来，再发放你起去。

　　宋　江　啊，妈妈，这个话只怕她不是对我讲的吧。

　　阎　婆　是讲你的，是讲你的。待老身快快要她下楼。

　　宋　江　妈妈，你不要叫她。

　　阎　婆　我不叫她。（说着向内）女儿呀，三郎等久了，快下楼来哟！

　　阎惜姣　（内声）来来来了！（上）

　　（唱《南路平板》）

　　听说是三郎到来临，

　　笑在眉头喜在心。

　　上前去我把三郎叫——

　　三郎在哪里，三郎在哪里？

　　宋　江　大姐在哪里，大姐在哪里？

　　阎惜姣　（见是宋江）呸！

　　宋　江　（向阎婆）呸！

　　阎　婆　（不知向谁）呸！呸！呸！

　　阎惜姣　（接唱）一见强盗恼我心。

　　阎　婆　儿呀，你为何望着宋先生是这个样儿？

　　阎惜姣　妈也，张三就是张三，宋三就是宋三，你为什么一嘴两舌头。

　　阎　婆　儿呀，我们母女，穿吃都是宋先生的，还要上前叫他一声。

　　阎惜姣　唉，妈呀……

　　阎　婆　儿呀！

　　阎惜姣　（唱《南路平板》）

　　我与他藕断丝也断，

　　露水夫妻有什么情？

　　阎　婆　儿呀，看在为娘份，前去叫他一声。

　　阎惜姣　你老懵了！

　　阎　婆　我老……我老懵了哟……（无法，去求宋）宋先生，你看老身薄脸，上前去叫她一声。

　　宋　江　你老癫了！

　　阎　婆　我老癫了……一个说我老懵了，一个说老癫了？……（想）哎哟，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常言说，夫妻无隔日之仇，将他二人带到北楼，歇宿一宵，来日不也就和睦了。宋先生，请随老身来。儿呀，随娘来。

　　（唱《南路平板》）

　　今夜晚好似七月七，

　　牛郎织女会佳期。

　　［阎婆引宋江、阎惜姣上北楼。

　　阎　婆　宋先生今晚就在此安宿——

　　［阎惜姣欲下楼，被阎婆拦住。

　　阎　婆　儿呀，到哪里去？

　　阎惜姣　女儿下楼睡觉去。

　　阎　婆　今晚就在此陪伴宋先生。

　　阎惜姣　儿要去！

　　阎　婆　今晚你死也要死在楼上！（边说边出门）

　　宋　江　妈妈，门外不要上扣，来日公衙有事，卑人还要早起。

　　阎　婆　是是，老身不扣就是。（说时倒扣门）外面反上扣，内面闩起来。唉，我养女不听娘劝告，真是气死人呀！

　　［阎婆下。阎惜姣伏案，传来更鼓声。

　　宋　江　唉，想我宋江，今晚夜宿北楼，这贱人是如此行为，好不焦闷人也。

　　（唱《南路平板》）

　　听谯楼打罢初更尽，

　　一见贱人恼我心。

　　恨不得将她赶出院……（一想）

　　宁肯她做负义人，

　　喃……负义人。（伏案）

　　阎惜姣　（醒，接唱）

　　听谯楼打罢二更尽，

　　越思越想恨难平。（拔簪）

　　上前去将他来刺死……

　　又怕连累老娘亲，

　　喃……老娘亲。（伏案）

　　宋　江　（醒，接唱）

　　听谯楼打罢三更尽，

　　翻来覆去睡不宁。

　　我本当将她来唤醒……

　　她把我当做陌路人。

　　喃……陌路人。（伏案）

　　阎惜姣　（醒，接唱）

　　听谯楼打罢四更尽，

　　想起三郎有情人。

　　他青春我年少心心相印，

　　何日里才能称我心，

　　喃……称我心。（伏案）

　　［谯楼五鼓，天已大明。

　　内　声　公衙有事，太爷传宋江哪！

　　宋　江　（惊醒，推窗一望）哎呀，天已大明了！卑人公衙有事，险些误了，哎呀，误了！

　　［宋江慌忙中戴帽、取衣，将招文袋夹在胁间，开门，门已反扣，用力将门拉开时，招文袋掉地，宋江不察，匆匆下楼出门而去。

　　阎惜姣　（醒来）这强盗也就去了，吵得老娘一夜都不曾睡得。哎，老娘下楼睡觉去。（走时脚触了一下）咦，是什么东西触了老娘一下？……（视地，拾起招文袋一看）哦，还是他娘的一只讨米袋（随手掂了一下）……为何沉甸甸的？待老娘看个明白。（掏袋）有银子一锭，待老娘收下。（再掏）还有小柬一封，这倒要看个明白。（阅）“宋江仁兄开拆，梁山晁盖修书。”（一惊）人说宋江私通梁山，今日见此书信，果然是真。宋江哪宋江，今日有此把柄，我叫你死在我手！（下）

　　宋　江　（内白）嘟，走呀！（急上）昨晚夜宿北楼，失去招文袋一只，内有梁山晁大哥书信一封，阎婆拾了，倒还事小，若是阎惜姣拾了，这贱人能识几行字迹，我丢了性命事小，岂不要连累梁山兄弟，哎呀……哎呀呀……北楼寻找！

　　［宋江急圆场，阎惜姣暗上假寐，宋江进院，上楼，入室，四处寻觅不见，于是镇静下来，回忆昨夜上楼和天亮后情形，回忆到胁夹招文袋，用力开门时，手臂张开，招文袋跌落，判断袋子落在房中。

　　宋　江　在！在！在！大姐速醒！大姐速醒！

　　阎惜姣　宋先生为何早起？

　　宋　江　非我早起，昨晚掉了一样物件，大姐可曾拾得？

　　阎惜姣　想是他娘的一只讨米袋？

　　宋　江　着！

　　阎惜姣　拿去。（将袋丢地，复睡）

　　宋　江　啊哟哟哈哈哈……（拾起，边摸边说）人说宋江啦，阎惜姣待你有假，今日她的假在哪里？她她她的假在哪里……（什么也没摸着）呸！大姐速醒！大姐速醒！（拍案）

　　阎惜姣　哎呀，宋先生，你为何大惊小怪？

　　宋　江　并非我大惊小怪，袋内有两样物件，大姐可曾拾得？

　　阎惜姣　有银子一锭。

　　宋　江　送与大姐买花戴。

　　阎惜姣　老娘收下了。

　　宋　江　内有小柬一封，那乃是不要紧的。喏喏喏，你退还卑人。

　　阎惜姣　什么，那乃是不要紧的？

　　宋　江　是呀。

　　阎惜姣　那你不要紧，老娘要紧。

　　宋　江　呀，怎么，我不要紧你倒要紧？

　　阎惜姣　我问你，那封信是哪里来的？

　　宋　江　你说是哪里来的？

　　阎惜姣　那乃是梁——

　　宋　江　住口！大……大大姐呀！你我乃是恩爱夫妻，不要伤了和气，将书信退还于我。

　　阎惜姣　你要这封书信不难，必须要给老娘了断。

　　宋　江　什么了断？

　　阎惜姣　站了下来！休书……了断！

　　宋　江　呀呀呸！想我宋江一不嫁妻，二不卖妾，晓得什么休书……了断！

　　阎惜姣　你写是不写？

　　宋　江　那我就不得写。

　　阎惜姣　不写……好，失陪了！（往外走）

　　宋　江　（拦住）写便写，没有文房四宝也是枉然。

　　阎惜姣　朝上一看！

　　宋　江　呀，你早有此心？

　　阎惜姣　早有此心。

　　宋　江　早有此意？

　　阎惜姣　早有此意。

　　宋　江　你的好心……好心！

　　阎惜姣　与我写！

　　宋　江　写！（近案提笔欲写）

　　阎惜姣　且慢！要由我念你写。

　　宋　江　正要你念我写。

　　阎惜姣　立休书字人宋公明——

　　宋　江　（照写）宋公明。

　　阎惜姣　休妻阎惜姣——

　　宋　江　（照写）休妻阎惜姣。

　　阎惜姣　另行改嫁张——

　　宋　江　吓，张什么？我看你张什么！

　　阎惜姣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讲，不得不说。宋江，老娘另行改嫁张文远。

　　宋　江　哎呀，大大大姐呀！你明知张文远是卑人一个门徒，嫁与别二三个，倒还则可，你要嫁与那张文远，不能。

　　阎惜姣　那你是写与不写？

　　宋　江　那我就不得写。

　　阎惜姣　不写呀……失陪了！（往外冲）

　　宋　江　（拦住）哪里去？

　　阎惜姣　下楼睡觉去。

　　宋　江　你喜的文远？

　　阎惜姣　我喜的文远。

　　宋　江　你爱的文远？

　　阎惜姣　我爱的文远。

　　宋　江　（恨恨地）你的好心，好心。

　　阎惜姣　与我写。

　　宋　江　写！（书写）另行改嫁张文远。拿去。

　　阎惜姣　哎呀宋先生咧，你写咧就写得好，只是还缺少了一件。

　　宋　江　缺少了什么？

　　阎惜姣　手模迹印哪。

　　宋　江　呀呀呸！我宋江先前言得明白，一不休妻，二不卖妾，晓得什么手模迹印！

　　阎惜姣　你打是不打？

　　宋　江　那我就不得打。

　　阎惜姣　不打呀……少陪了！（又往外冲）

　　宋　江　（拦住）好，我打，我打，我打！大丈夫，一房露水夫妻必须要提得起——

　　阎惜姣　——好的。

　　宋　江　放得下。

　　阎惜姣　好的，好的。

　　［宋江盖手模，阎惜姣去接休书。

　　宋　江　（让过）慢些着。大姐，你将书信还我，我给你休书就是。

　　阎惜姣　哎呀宋先生，奴乃女流之辈，你将休书给我，又何愁不退还你的书信呢。

　　宋　江　（一想）好，拿去。

　　阎惜姣　（接过休书）这下就好了，老娘有了这封休书，嫁人也嫁得成了。（突发地）不及奉陪！（往外冲）

　　宋　江　（按住）你与我坐下！（瞪眼）哼哼……

　　阎惜姣　哼哼……

　　宋　江　大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阎惜姣　怎见得我的不是？

　　宋　江　你要休书就是休书，要手模迹印就手模迹印，如今你不将书信退还给我，你好生无理。

　　阎惜姣　你要这封书信不难，同我到郓城县太老爷衙前去领。

　　宋　江　吓，你把郓城县太老爷压住卑人不成！

　　阎惜姣　压住了你，压住了你，压住了你这强盗！

　　（念《扑灯娥》⑦）

　　胆大，胆大贼宋江，

　　你私通那梁——

　　你私通那梁山！

　　老娘不与你书和信啦——

　　宋江，你敢把老娘怎样，宋江，你敢把老娘怎样！

　　宋　江　打嘴！

　　（接念）胆大，胆大阎婆惜，

　　你敢把我宋江欺。

　　阎惜姣　我欺了你，欺了你，欺了你，欺了你这强盗！

　　宋　江　（气极）哎呀……

　　（接念）你今不与我的书和信……

　　阎惜姣　你把老娘怎样？

　　宋　江　哼哼……

　　阎惜姣　你把老娘怎样？

　　宋　江　（接念）我要杀了你！

　　［宋江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刺阎惜姣倒地死，从她身上摸出书信撕碎。

　　宋　江　有道好汉做事好汉当，阎婆走起。

　　［阎婆应声上。

　　阎　婆　宋先生为何早起？

　　宋　江　你女儿不贤。

　　阎　婆　我说是你惯坏了她。

　　宋　江　我一刀——

　　阎　婆　（大惊）吓！我却不信。

　　宋　江　随我来！

　　［进北楼，阎婆扑向女尸。

　　阎　婆　哎呀，儿呀！……

　　宋　江　妈妈，你不要高声喊叫，你若高声喊叫，我宋江就……

　　阎　婆　哎呀，我不高声喊叫就是。宋先生，你将我女儿杀了，老身身靠何人哪……

　　宋　江　妈妈，日后宋江养你的老，送你的终就是。

　　阎　婆　看在夫妻一场，还要赏她棺木一口才是。

　　宋　江　妈妈呀，去到大街之上，买口棺木安葬于她。

　　阎　婆　老身不知路程。

　　宋　江　妈妈呀，少时到了大街之上，你切不可疯言乱语。

　　阎　婆　老身绝不会疯言乱语。

　　宋　江　随我来！

　　［宋江和阎婆下北楼，出院门，来到大街之上。

　　阎　婆　（两边大喊）宋江杀人！宋江杀人啦！

　　［阎婆呼喊，宋江甩须下。

　　——剧终

　　注释：

　　①梁山：县名，在山东省西南部，黄河南岸。古迹有梁山泊遗址。传说北宋年间，以宋江为首的一百单八条江湖好汉在此聚义，替天行道。

　　②郓城县：今山东省郓城县。

　　③押司：宋代官衙中的吏员，任办理案牍等各种事务。

　　④见《湖南地方剧种志·湘剧志》第56页，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⑤吴藻林：福临科班出身，又名藻临。以做工戏见称于时，身段动作，极具功力。《宋江杀惜》之宋江、《醉归杀海》之杨雄、《卖马当锏》之秦琼，皆有独到之处。

　　⑥卑人：地位低下的人。戏曲中常用作人物自称的谦词。

　　⑦《扑灯蛾》：为昆曲曲牌名。皮黄戏使用这曲牌一般为四句，只念不唱，往往用在人物情绪激怒、激愤之处。如此剧阎惜姣唱《扑灯蛾》起，将戏引向高潮。又武松在狮子楼杀西门庆亦用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