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唐开国元勋尉迟恭，因宗亲任城王李道宗陷害平辽大将薛仁贵，一时义愤，在金殿打落道宗门牙，致被削职回乡。一日江边垂钓，享受田园之乐，忽闻金鼓之声，只见大队人马出征过此，私幸蓑笠胜于战袍，免去许多烦恼。不料领军元帅竟是薛仁贵，他出狱西征，特来拜会老元戎。故友重逢，不胜喜悦，回叙当年征东、访白袍将之情谊，直至依依惜别。

　　高腔。一名《职田庄》。《旧唐书》“列传十八”载，尉迟恭“尝侍宴庆善宫，时有班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有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因解喻之。敬德勃然，拳殴道宗目，几至眇。太宗不怿而罢。”剧作家以这点因由敷衍成戏，将起因“争座次”改成为薛仁贵不平，唐太宗只是有些不快加重为谪贬出朝。借以表达剧作者的意图。本来明传奇本《金貂记》，“剧本原以薛（仁贵）一家故事为主，但后来舞台常演的，都是描写尉迟恭的几出，如《敬德装疯》、《敬德钓鱼》等”①。以尉迟恭的戏取代了平淡无奇的“薛家故事”，且流传下来，始信“无奇不传”也。

　　大净高腔唱工戏，尉迟恭似乎陶醉在“看来名利虚假，怎及渔樵对话”中，而贬职后的愤懑、失落，以及胸中不平之气，却从人物声情表演中透露出来。即使会见薛仁贵之后，畅述阔别后的友情，人物仍然贯串着上述情绪，演好这一角色，极需演员的唱做功底。前辈名净陈润升②工于此剧。湘潭名票下海之张仲杰③，因非科班出身，便在唱腔上狠下工夫。他的身材魁梧，嗓音洪亮而又醇厚，能通过雄浑、婉转之唱腔，准确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怀，亦成为他的看家戏之一。

　　朝代：唐朝

　　人物：尉迟恭（大净）

　　薛仁贵（大靠老生）

　　众士卒

　　［尉迟恭着便服上。

　　尉迟恭　（引）忆昔当年保邦家，

　　倒做了野草闲花。（落座）

　　（念）绿树烟笼似画，

　　深山静雅堪夸。

　　看来名利虚假，

　　怎及渔樵对话。

　　复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山西介休县人氏，在唐室驾前为臣，官居鄂国公④之职。只因怒打唐室宗亲李道宗，唐主将俺谪贬职田庄，赐俺水田百亩，自耕自种，不纳皇粮，倒也清闲自在。今日天色晴和，不免往溪边垂钓一番。（起身取钓具，对内）妈妈，老汉往溪边垂钓去了，少时回来过午⑤。

　　内　声　是。

　　［尉迟恭持钓竿、鱼篓出门。圆场。

　　尉迟恭　（唱《清水令》）

　　自从谪贬职田庄，

　　跳出朝廷是非场。

　　光阴似箭催人老，

　　不觉两鬓白如霜。（来到溪边）

　　这几日不曾到此，小舟被风浪打开，待俺将它收拢。（收缆绳）

　　（念《课子》⑥）

　　忆昔当年做怎的？

　　劳心空费力。

　　披星戴月归，

　　夜拥芦花絮，

　　一旦付与江流水。（上船）

　　观此源头水清，待俺撒下一钓……哎！鱼儿不曾吞钓，反将老夫的食吞去了，待俺再放一钓……（鱼上钩了）哈哈哈……钓来一尾金丝鲤鱼，少时回得家去，与妈妈沽得一瓶好酒，两老对饮，岂不乐哉……嗯，待俺再放一长流钓，把当年朝中之事，细叹一番。

　　（唱《新水令》）

　　再不去听鸡鸣早登台阁，

　　再不去理朝事受尽风波。

　　离了是非所，

　　戴笠披蓑，

　　与乡民答对讴歌。

　　闲是闲非咱不管——

　　我将这名和利一旦抛却。

　　内　声　为何自夸？

　　尉迟恭　列位！

　　（唱《胡十八》）

　　非我自夸，非我自夸，

　　我在这职田庄多安乐。

　　多少公卿他不如我，

　　掩柴扉闭门生活。

　　闲无事听野鸟声歌，

　　酒醉后和衣而卧。

　　醉来时诗对吟哦，

　　见许多花开花落。

　　笑煞那绿户朱门，

　　怎比我渔家快乐。

　　这时节如何，那时节如何？

　　都只为侍奉君王，

　　一朝差错，

　　因此上才惹下滔天大祸。（锣鼓声喧）

　　又听得闹哄哄击鼓鸣锣！（重句）

　　［众士卒引薛仁贵乘马过场。

　　尉迟恭　（接唱）乱纷纷，

　　见许多车驰马过。（重句）

　　前呼后拥过前坡……

　　［众士卒引薛仁贵乘马过场。

　　尉迟恭　（接唱）五色旌旗崖前过，

　　号炮连天，

　　好叫我难以猜着。

　　忙将这丝纶竿卷着，

　　青箬笠儿头上戴着，

　　露水蓑衣身上披着，

　　小小舟儿撑着摇着，

　　向芦花荡里且自藏躲。（重句）

　　［众士卒引薛仁贵乘骑上。

　　薛仁贵　（接唱）出缧绁⑦换下紫罗袍，

　　为国忘家敢惮劳。

　　听野鸟不住枝头叫，

　　它道我职田庄里访故交。（重句）

　　众士卒　迷失路途。

　　薛仁贵　前去问路。

　　众士卒　吓！（向尉迟）喂，动问一声——

　　（接唱）职田庄上，

　　有一位千岁爷，

　　复姓尉迟，

　　借问渔翁晓不晓？

　　尉迟恭　岸上人听者！

　　（接唱）职田庄上，

　　只有一老尉迟，

　　没有什么千岁爷，

　　他今在此闲垂钓，

　　有什么亲朋戚友今来到？

　　快快说与我知道。

　　众士卒　（向薛）禀元帅，舟上渔翁，自称是老尉迟，请元帅向前。

　　薛仁贵　列开！

　　（接唱）渔翁不必盘问了，

　　我本是跨海征东薛平辽⑧，

　　特地前来访故交，

　　尉迟元戎今何在，

　　借问渔翁晓不晓？

　　尉迟恭　（接唱）听说某的旧故交，

　　老尉迟还装什么乖巧，

　　忙答话，把手招。

　　贤弟等着。（说时放竿，取帽，脱衣，撑船）

　　忙将这丝纶竿放着，

　　青箬笠儿头上取着，

　　露水蓑衣身上脱着，

　　小舟儿撑着摇着——

　　上岸去！（跳上岸）

　　兄弟相会问一个真情实落。

　　贤弟呀……

　　薛仁贵　老哥呀……（同哭）

　　尉迟恭　（接唱）可叹你开国功臣遭冤祸，

　　今日会，

　　好一似梦里南柯。（重句）

　　自从那日起风波，

　　愚兄离朝歌⑨，

　　贤弟入网罗。

　　兄在这职田庄上，

　　无一日不思，

　　哪一日不念着。

　　但不知贤弟，

　　思我不思我，念我不念我？

　　薛仁贵　（接唱）提起来有话难说，（重句）

　　自从老元戎离朝歌，

　　小弟入网罗，

　　弟在那缧绁之中，

　　无一日不思，

　　哪一日不念着，

　　到今日才见我的仁义老哥。

　　尉迟恭　（接唱）遭诬陷如何结果，

　　陷天牢怎生得脱？

　　贤弟到此事如何，

　　你将这袖里机关对兄说着。

　　贤弟带兵何往？

　　薛仁贵　只因铁嘴银牙⑩生反，圣上命弟戴罪征剿。

　　尉迟恭　（气）戴罪征剿，怎不命那李道宗前去？

　　薛仁贵　早已谪贬出朝。

　　尉迟恭　怎讲？

　　薛仁贵　谪贬出朝。

　　尉迟恭　（发笑）可惜呀可惜。

　　薛仁贵　可惜何来？

　　尉迟恭　可惜那贼不曾挨得愚兄一鞭。

　　薛仁贵　有道是得放手时且放手。

　　尉迟恭　说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贤弟，你一路之上，可得什么彩头［11］没有？

　　薛仁贵　并没有得什么彩头。

　　尉迟恭　吩咐三军，列开旗门，待愚兄为你赠一彩头。

　　薛仁贵　有劳老哥。众将，列开旗门。

　　众士卒　啊！（列开旗门）

　　尉迟恭　（唱《阵云开》）

　　但愿你此去早把狼烟扫，（重句）

　　奏凯歌，金镫鞭敲。（重句）

　　受君命必须要丹心图报，

　　薛仁贵　（接唱）为将帅岂惮辛劳。（重句）

　　曾记得御果园中，

　　老元戎你单鞭救主［12］，

　　把兄的威名表。

　　尉迟恭　（接唱）怎比你跨海征东的大英豪。

　　薛仁贵　（接唱）说什么大英豪，

　　恰似那韩元帅［13］惹祸根苗。（重句）

　　尉迟恭　（接唱）愚兄可比严子陵［14］，

　　功名二字，

　　得之不喜，失之不心焦。

　　我今在此闲垂钓，

　　无是无非，免去了多少烦恼。

　　回想征东，某家损坏了几件宝——

　　薛仁贵　铁幞头——

　　尉迟恭　（接唱）铁幞头坏了。

　　薛仁贵　乌油甲——

　　尉迟恭　（接唱）某的乌油甲，

　　尽是些枪痕刀印，

　　剥落的片片皆落掉。

　　薛仁贵　打将鞭——

　　尉迟恭　（接唱）东荡西除逞英豪。（重句）

　　薛仁贵　乌骓马——

　　尉迟恭　（接唱）某的乌骓马，

　　昼夜奔驰不辞劳。

　　恼恨那唐天子不重贤，

　　太平年间将某贬。

　　到如今外侮杀将来，

　　某倒做了个闲花野草。

　　众士卒　叩见千岁。

　　尉迟恭　尔等可是征辽的好汉？

　　众士卒　征辽小卒。

　　尉迟恭　你爷爷不曾带得金帛，赏赐尔等，将马头勒转，待爷短送一程。

　　众士卒　啥！

　　尉迟恭　（唱《抓地虎》）

　　我和你知心人儿逢又别，

　　再相逢何时节？（众士卒“虎威”［15］声）

　　挽手送君行，

　　哎！

　　留不住英雄客！

　　薛仁贵　（接唱）唐天子待你我如骨血。

　　尉迟恭　（接唱）休说是待某如骨血，

　　恶狠狠，将兄贬谪。

　　薛贤弟呀！

　　曾记得兴唐时节，

　　只有你征东薛、咱老敬德，

　　战劳马上眠，渴饮刀头血，

　　打出个大唐江山，

　　却是恩情绝。

　　到如今你倒好了，

　　为哥的老了，

　　须发苍然，两鬓斑白。（重句）

　　贤弟啊！

　　汗马营中可记得，

　　你在那月下叹功业。

　　薛仁贵　（接唱）老元戎你月下访豪杰。

　　尉迟恭　（接唱）叹功业。

　　薛仁贵　（接唱）访豪杰。

　　尉迟恭　贤弟。

　　薛仁贵　老哥。

　　尉迟恭　那夜之事，你可记得？

　　薛仁贵　难以忘怀。

　　尉迟恭　是啊！

　　（唱《前腔》）

　　你在那月儿下，

　　轻轻将兄来闪跌。

　　薛仁贵　（接唱）感恩兄求贤的情意切，

　　结下了忘年交，

　　创下了千秋业。

　　尉迟恭　（接唱）说什么，千秋业，（重句）

　　某只当水流花谢。

　　这匆匆话别，珠泪滴血。（重句）

　　今日相逢又离别，

　　一似庄周梦蝴蝶［16］。（重句）

　　薛仁贵　仁贵告辞了。

　　［薛仁贵上马下，众士卒随下。

　　尉迟恭　（叫头）仁贵呀，贤弟，喂呀……

　　（唱《前腔》）

　　遇良友，又相别，

　　不由人，珠泪跌。

　　唐圣上呀！

　　太平年间将咱贬，

　　到如今外寇杀将来，

　　怎不叫李道宗前去退敌？

　　哎！

　　谁教你无端把忠贤撇！

　　薛贤弟呀！

　　你倒好了，

　　可一比云开见日，月缺重圆，

　　亏只亏，

　　开国兴唐老敬德。（重句）

　　［尉迟恭下。

　　——剧终

　　注释：

　　①见《戏曲曲艺词典》第494页，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②陈润升：生卒年、籍贯不详。紫脸当行，唱做皆佳。湘剧紫脸用左嗓，他本嗓亦亮，因此能唱高腔。《把钓会友》之尉迟恭引吭长歌，极为耐听。著名紫脸郭四和罗裕庭，在这点上不及。

　　③张仲杰：（1901－1944），原名汉生，湘潭易俗河人。曾在湘潭粮行当店员，参加“如意堂”湘剧票友社，操乐、练嗓、唱围鼓。在湘剧名净徐初云、罗元德传授指点下，一出《造袍升天》，轰动湘潭。20世纪30年代初，经名鼓师傅儒宗引荐，正式在长沙投班下海，以《造白袍》、《访白袍》、《把钓耕田》、《英杰祭坟》等剧，名噪一时。1944年跟罗裕庭湘剧抗敌宣传第二队流亡各地，餐风宿露，染病在身，无钱医治，惨死异乡。

　　④鄂国公：爵位名。北周封王子为国公。隋封爵有国公，位次于郡王。这一爵位设置，一直沿袭至明代。尉迟恭于贞观十一年（637）由吴国公改封为鄂国公。

　　⑤过午：回家吃午饭。

　　⑥课子：戏曲板式，亦称数板。干念，不唱，有韵脚，字句多少长短不限。一般多由丑角应用。

　　⑦缧绁：亦称累绁。拘捕犯人的绳索，引申为囚禁。

　　⑧薛平辽：薛仁贵征东，因功封平辽王。戏曲中为了押韵，常有这类称呼。

　　⑨朝歌：商代建都于朝歌，后戏曲中泛指京城。

　　⑩铁嘴银牙：番邦侵华大将之名。

　　［11］彩头：好运气，光彩。也指得到的赏物。在湖南生活中，还有一种预示吉祥之意，如出门去做生意或赴考，碰上迎亲队伍，就说“好彩头！”

　　［12］单鞭救主：李世民征讨王世充时，遇单雄信追杀，正在洗马的尉迟恭，赤身单鞭相救。回朝论功行赏，建成、元吉诬尉迟功劳不实，向高祖李渊提议在御果园里，把当年单雄信追杀李世民，尉迟恭单鞭救驾的情景，重演一遍。建成、元吉命其心腹黄庄扮演单雄信，嘱其追杀时将李世民刺死。至时，尉迟恭驰往相救，单鞭打死黄庄。唐高祖相信尉迟救驾是真，予以封赏。

　　［13］韩元帅：指西汉开国元勋韩信，后被汉高祖刘邦及吕后，谋杀于未央宫。此处尉迟恭以古人喻己。

　　［14］严子陵：后汉余姚人，少时与刘秀同游学，后刘秀即帝位，授以谏议大夫，严不受，躬耕于富春山，其垂钓处后人称为严陵濑，亦名子陵滩。

　　［15］虎威：比喻具有威风杀气的喝声，用以表示官衙、军营的森严。

　　［16］庄周梦蝴蝶：庄周，战国时宋国蒙邑人，曾著书十余万言，称庄子。汉志列于道家，与老子并称为道家之祖。传说庄周常昼寝，梦见自己成为蝴蝶，飞翔于园林花木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诧异，且时有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