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阳刚,大意是指气势浩瀚、刚劲有力。文学上常用它来评价文章的风格,以与阴柔之美相对应。近查典籍,得知清代乾隆年间“桐城派”主要作家姚鼐在《复鲁絮非书》中说:“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缪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象,如鼓励勇士而战之。”这段论述非常精辟,古来许多诗人、作家都努力追求这种风格,写出了许多大气磅礴,脍炙人口的作品,在文学史上,占有光辉的地位。
作为文学艺术形式之一的戏曲,产生、发展于中国民族文化的土壤里,从古至今都受着文学的滋养与熏陶,文学的阳刚之美必然给予戏曲以影响。清代戏曲理论家焦循在《花部农谭》中论及“花部”时,说“其辞质直,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日本青木正儿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中亦说京戏“曲辞虽质直,而气韵生动,足以裂魄者”。这与姚鼐所论的阳刚之美非常吻合。本文亦就戏曲的阳刚之美,作一点粗浅的探讨。
中国戏曲在漫长的发展道路上,积累了丰富的剧目,有的不断加工提高,一直沿演至今。从题材内容上看,有许多戏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剥削压迫,歌颂了人民大无畏的反抗精神。如《林冲夜奔》、《打登州》、《打渔杀家》、《薛刚反朝》等剧中,反映了人民“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斗争精神。有许多戏表现了抵抗外侮的斗争,歌颂了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气节,如《李陵碑》、《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满江红》和《文天祥》等。还有些戏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腐朽黑暗,歌颂了坚持正义、秉公执法的清官,如《铡美案》、《卧虎令》、《海瑞罢官》、《孙安动本》等,从这些剧目表现出来的中华民族不可侮、宁折不弯,不屈辱求生,敢与权势抗争的气势,真有“如决大川,如奔骐骥”之势。
在这浩瀚的剧目中,塑造了许多正气凛然,使人钦敬的人物形象。在他们之中,有除暴安民、揭竿起义的林冲、程咬金、肖恩等;有“杀上金殿叫他江山坐不成”的薛刚;有敢闯龙宫、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有刚正不阿、不畏权势、敢斩驸马、杀国舅、打龙袍的包拯;有敢讲真话,不怕坐牢杀头的海瑞;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于谦;有“君降臣不降”、保持民族气节的文天祥;有大敌当前国为重、勇担重任赴沙场的佘太君、穆桂英;有争先赴难,敢于自我牺牲的程婴等等。从这些人物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锐不可挡的英雄气慨和前仆后继、刚勇顽强的斗争精神。“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缪铁”,真使人能“裂魄者”。
在这些剧目的台词和唱词中,由于吸取了古诗词的营养,语言也大多铿锵有力,气势非凡。如《单刀会》中关羽上场的两支曲:[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好一派江景啊!”[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这曲词从苏轼词演变而来,其感情充沛,气势磅礴,比原词增色不少。它写出了老将关羽面对滚滚长江,吊古凭今、壮志未减,威风犹存的英姿,和他敢踏着“如同英雄血”的滔滔波浪,为创建汉家基业勇往直前,如江水一泻千里不可阻挡的气势,真是千古绝唱。在其他一些剧目中,也有许多这种震撼人心的唱词。如《窦娥冤》中,窦娥临刑前悲愤的控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一个封建时代的妇女敢于责问天地,真有雷霆万钧的力量。《满江红》中,岳飞临刑前发出“前仆后继,还我河山”的誓言,亦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戏曲内容中的阳刚之美,是通过戏曲形式艺术地表现出来的。在长期发展的过程中,中国戏曲形成了一整套表现这种阳刚之美的表现方法。我们先看戏曲的表演,在它众多的程式中,有整盔理甲、刚劲有力的“起霸”;有挥舞马鞭表现翻山越岭、纵横驰骋的“趟马”;一串小翻表示“奔袭”中穿河越溪的急行军;姿态万千的毯子功,行云流水般的把子功都给人充分的力度感。尤其是武打中的扑打腾跳如龙腾虎跃,刀光剑影惊心动魄,更是一幅幅威武雄壮的画面,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戏曲的音乐也很有特色,它的器乐,尤其是打击乐,在气势的渲染上有独到的功力。武将上场时的急急风,有势不可挡之感。出将入相时唢呐牌子的伴奏,给人以庄严、雄壮、威武的象征。尤其在两军交战时,配合武打动作的错落有致的锣鼓点,频频助威的大鼓声,使战场气氛渲染得热烈如炽。在声乐方面,有些剧种,有的剧种的某个行当,也同样有这种刚毅之美。尤其是花脸行当的唱腔,气力充沛,声音宏亮,给人以山呼海啸之感。如翁偶虹评价袁世海“演《野猪林》的鲁智深,在打翻解差时唱的‘胆大狗头敢害人’的‘害’字,声如长空霹雳,人如天外飞来,把鲁智深刚强的性格和嫉恶如仇的感情,发挥得如火如荼”。
在戏曲舞美上,同样体现了这种阳刚之美。布景中顶天立地的盘龙柱,屏风上龙、凤、日出的图案,既有民族特色,也给人一种肃穆、堂皇之感。如《杨门女将》“发兵”一场,正中一座点将台,台上立着一面书有斗大“杨”字的帅旗,台左高几上放着大红帅印,台右竖着一柄大刀,两旁旗旖林立,天幕上蓝天、白云,展示出雄伟、威严的发兵气势。戏曲服装的色彩也是大红大绿,鲜艳强烈。官服上龙、凤、鹤图案及江牙水角的饰纹,是权力的象征,有神圣不可侵犯之感。武将服饰上的虎狮兽纹,象征角色的勇猛等等。戏曲人物的化妆也独有特色,尤其是脸谱的运用。包拯的黑脸。给人以铁面无私。严肃沉着、英武刚毅之感;孟良的红脸给人以火爆、赤诚的感受等等。
综上所述,无论是戏曲的内容,还是戏曲的表现形式,都能很好地将阳刚之美展现在观众的面前,数百年来,给了人民以美的愉悦与享受。诚然,戏曲中的阳刚之美是与阴柔之美相对应而存在、相补充而发展的。它的产生也有其历史渊源和人文环境。
在滋生、养育着中华民族的土地上。有条条纵横交错的山脉,有数不尽的悬崖险峰,有波涛滚滚的黄河、长江,有横亘千里的高原、沙漠,有烟波浩渺的湖泊大川,有惊涛拍岸的长长的海岸线。我们的祖先就在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上世代繁衍,受尽了苦难与折磨,一次次地揭竿起义,一次次地抵抗外寇侵略,前仆后继,自强不息,历史的风浪磨炼了我们民族的脊梁,锤炼了民族的意志,使中华民族越来越强悍、刚勇。在这种民族精神的支撑下,我们的祖先创造了举世闻名的东方文化,造成了中华民族独特的人文环境,留下了许多民族文化的宝贵结晶。如象征民族意志的万里长城,遍布各地的雄伟建筑、名胜古迹等。中国的戏曲也是在这种人文环境中形成的,在这种民族精神孕育下发展的。
民族精神的阳刚之美,必然反映到戏曲中来,而今天戏曲的发展,也必须以此为前提,努力反映民族的阳刚之美,努力表现戏曲的阳刚之美。
建国五十多年来,我们的戏曲在这方面取得了重大的成绩,在历史剧的创作和传统戏的改编中,涌现了不少优秀剧目,前面已经提到一些。在现代戏的创作中,也出现了许多优秀剧目,塑造了许多感人的英雄形象:如《红灯记》中“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李玉和斥叛徒、斗日寇,“为革命粉身碎骨也心甘”;《智取威虎山》中“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杨子荣,化装土匪,打入匪窟,“化作利剑斩凶顽”,“甘洒热血写春秋”;《杜鹃山》中“等闲看惊涛骇浪”的党代表柯湘,在“枪声紧,军情急”、“乱云飞”的危难关头,“力挽狂澜挫匪军”等。观众从这些人物身上受到了鼓舞,得到了力量。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新创作的一批戏曲现代戏,尤其是反映老一辈革命家业绩的剧目,在这方面取得了新的成绩。如京剧《梅岭春》中的陈毅,病卧丛莽,处境困危,仍以“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的英雄气魄,扭转战局,转危为安,壮大了革命的队伍,迎来了梅岭的春天。京剧《曙光》、《南天柱》、《八一风暴》、《虎将军》等剧目中,都体现了革命家的雄才大略和宽阔胸怀。
在其他题材的创作中,也涌现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以张志新事迹为题材创作的越剧《强者之歌》、沪剧《张志新之死》等剧目,塑造了一个在“真理受蒙蔽,正义套枷锁,善良遭屠戮,邪恶戴桂冠”的时代里,敢于坚持真理,坚持正义。不怕铁牢、镣铐、酷刑、侮辱的折磨,正气凛然,斗争到底,成为时代“强者”的张志新形象。在豫剧《谎祸》中,写了一个在撒谎成灾的年月里的小人物李百锁,为了坚持实事求是,维护农民的利益,顶住残酷的斗争与打击,为民请命,竟敢于越衙告状、上诉中央等等。从这些“铮铮硬骨,耿耿丹心”的“强者”形象身上,表现了一种“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的气势,使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光芒四射的高贵品质,看到了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坚韧不拔、矢志不移的民族精神,也看到了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延续的精神支柱。鲁迅曾说过,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为民请命的人,杀身成仁的人,虽然历史上并不记载他们的名字,但正是这些,组成了中国的脊梁。我们的文艺作品,尤其是戏剧作品,应努力地去反映他们,歌颂他们。
可是,巡视一下近些年的戏曲舞台,翻一翻近些年发表的戏曲剧本,就会发现,表现这种阳刚之美的剧目已越来越少了。新编历史剧中还不断有优秀作品出现,但现代戏创作中,表现这种题材的剧目几乎成了珍稀品种。许多剧作家都把视点集中在家庭伦理、爱情纠葛等题材上,这本无可非议。但是,相形之下,在整个戏曲艺术的长廊里,缺了一点震撼人心的阳刚之气,多了一点缠绵悱侧的脂粉之气,真有点“阴盛阳衰”之感。王肯同志在一篇文章中谈到:“现在有些写戏曲剧本的同志,有一个毛病,就是手脚放不开,抠里抠搜,总是小门小户、小家小气,很难与时代合拍。”“对最能体现我们时代精神的东西,不敢放开笔去写”,“写的多是家长里短,很少‘神气足’的作品。文以气为主,气足才能写出激动人心的东西。”他还结合东北的特点谈了自己的体会;“东北人生活条件艰苦,大风大雪,再加上伪满时期受了十四年牛马苦,如果没有点刚强劲儿,就活不下来,我想让全国人都知道我们这一点。”他的这个见解非常中肯,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
当然,时代不同了,对戏曲形式中表现出来的阳刚之美应有新的估价。如那套“起霸”、“趟马”是否符合今天观众的审美兴趣,噪人的打击乐是否有改造的必要,各个剧种在表现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上有不同的特色与差别等等。在戏曲内容上,那种把塑造英雄人物作为根本任务和“三突出”的创作方法实不可取,但戏曲塑造英雄人物的传统能丢吗?戏曲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雄浑深厚、气畅神驰的阳刚之美能少吗?
我们当今的时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在艰难而又险象环生的现代化建设征途上,在错综复杂而又阻力重重的体制改革的浪潮中,涌现了无数叱咤风云的“弄潮儿”,在万里边疆、海防线上涌现了新一代“卫国军魂”,许多文艺作品,如小说、电影、电视、话剧都及时反映、塑造了这些民族之魂的形象,极大地激发了我们的革命精神,振奋了我们民族的自信心。唯独戏曲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很少产生激动人心的作品,这与时代的要求极不相称。戏曲有表现阳刚之美的传统,有表现阳刚之美的各种艺术手段,有表现阳刚之美的广阔天地,我们的戏曲工作者要迎头赶上。
弘扬时代主旋律,是我们戏曲工作者应承担的历史责任。我们要努力地用戏曲艺术来歌颂伟大变革中出现的先进人物,歌颂革命斗争史上的英雄人物。这不是权宜之计,而是为我们民族的优秀儿女树立历史丰碑,为我们民族的艺术输入新鲜的血液,为我们民族的振兴多唱些激励人心的壮歌,以利于我们民族精神的发扬光大!
让戏曲现代戏多一点阳刚之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