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河”边,昔日傅罗卜刘氏青提今何在?终究难逃凋落飘零。余下的,或许只有人们脑海中万人空巷、如有神助的记忆。
2007年5月29日。湘西溆浦。潇湘晨报追寻辰河目连戏——走到危绝边缘,中国最大的宗教祭祀剧。
文化遗产日特别奉献
5月30日。溆浦县水东镇溪口村贺氏宗祠,28岁的万祖铜被请来唱生角。但他说以此为乐,并不以此为业。平时他在辰溪县城做生意。
辰河目连戏《耿氏上吊》吊死鬼造型。目连戏演出多配合盂兰盆会、罗天大醮、祠堂祭祖等佛、道宗教祭祀活动。资料图片
2007年5月29日下午2点23分,溆浦县城内的梨园茶楼。该县辰河戏剧团当天为100多位观众表演的《呼杨合兵》进入高潮。三个小时的常规演出结束后,剧团为“湖湘地理”加演了辰河目连戏《六殿寻母》的部分戏份。目连戏是演绎佛教故事“目连救母”各种戏剧形式的统称,明清时期从江西传入当地,原先的弋阳腔和巫傩文化结合,形成了用辰河高腔演唱的辰河目连戏。最近一次完整演出是在1989年。
62岁的张东霞在当天加演的辰河目连戏中扮演目连(傅罗卜)的母亲刘青提,而扮演目连的谢杳文比张大5岁。
5月29日,演出间隙后台逗逗孩子。剧团现有成员16人,大家一天时间基本是在剧团度过的。
梨园茶楼。看戏的多是老人。他们打牌、喝茶、聊天,在这里度过一天中的3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演出预告板是在当天演出结束前刚刚换上的,当天演出的是《呼杨合兵》。
文化遗产日特别奉献
[GEOGRAPHY 词解]
辰河目连戏
辰河高腔中的一种。明清时期从江西传来,原先的弋阳腔和当地巫傩文化结合,形成辰河目连戏。
由于辰河地区(今湖南沅陵、辰溪、泸溪、溆浦及周边地区)山峦重重,交通闭塞,它保持了相当的原始风味,被列为首批国家级文化遗产代表作。当各地的目连戏相继失传,它成了保存这一中国最大宗教祭祀剧的重要载体。
辰河地域过去流行一种戏,用张东霞的话说,“丢了18年了”。
辰河,指沅水中游古辰州府(今沅陵)一段,现在这个名字只存在于辰河高腔之中,辰州府早已随水运的衰落,时光的流逝进入历史。
2007年5月29日上午11点30分我们来到这里,微感惊讶。
在一个市场上方,一栋楼的二层,坐了百来个老人,等待一场戏开场。楼下喧哗,楼上热闹。据说辰河高腔的自然演出在溆浦县城每天都有,门票3元,却没看到收票的人,等老人们喝完赠送的茶水,慢慢品完戏,再把钱收上来。
不知道这类演出持续多长时间了。90岁的张江友坐在入口不远的地方,“每天都看戏,我90岁都还有这身肉哩”,隔着前面的过道竖一块牌子,上写“茶楼演义 四月十三日 大型古典优秀剧 《呼杨合兵》”字样。茶楼指“梨园茶楼”,每天中午12点到下午3点这里都有辰河高腔戏演出,戏迷早早来到这里。
听说有段时间剧团由于经费原因打算歇演了,像张这样的老人都很有意见;票价上涨,他们也有意见,所以至今维持现在的价格。
他们不知道,今天有出许久没看的戏要上演。
1. 依旧、只是更加凄切的辰河高腔声中,有几个观众退场
67岁的谢杳文在一块镜子前给自己化妆。
谢所在的位置是“梨园茶楼”后台的一个偏间,横可通幕后,竖连戏厅入口,可看到不时有卖零食的人和观众从大门出入。整个这些演员活动的地方,摆放着大小箱子、瓶子,以及演出用的道具,非常简陋。谢有两年没登台了,化妆的动作并不让人感觉到明显生疏,但仔细体味还是感觉得出。他装扮得很认真,往自己脸上涂脂粉,补这补那,从身后看显得专心致志又心事重重。
他跟我们说了几次,“再不抢救就只有失传了”。可是因为目连戏久歇锣鼓,他两年前回家带孙子,作为演员,过早过上了那种悠闲自在、心中无戏的生活。
谢这次就是来演辰河目连戏的。常规演出高腔戏结束,加演的目连戏《六殿寻母》随后登场。
15时04分。谢杳文和张东霞跨上舞台时,尽管台下多是些老戏迷,反应还是有些漠然,很多人不知道两人扮演的是傅罗卜和傅母刘青提,更不知道是目连戏。依旧、只是更加凄切的辰河高腔声中,有几个观众退场。
2. 18年前,就有40年没有完整地演出了
这不仅与观众的年龄、记性有关。张东霞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辰河目连戏演出,也是在18年前了,当时她44岁,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来中国抢救文化遗产,拍摄了48个小时的目连戏演出录像。
张记得排演大约在当年七月二十几日至11月3日,地方在黔城, “太累了,两三天就是一场戏”,“学戏、排戏,没有时间休息”。辰河流域六个县组成的“六合班”,花了3个多月时间,终于把这出几近消亡的大戏保存了下来。
那时,辰河目连戏至少有40年没有完整地演出了。
有文字记载的演唱终止于1948年,浦市(属泸溪县,解放前湘西最大的码头)。
69岁的戏迷刘华友告诉我们,他至今留有观看辰河目连戏的记忆,有关专家推测那应该是单折演出。
在县城溆水边一个叫茅寺坪的地方,刘跟着姨娘看戏,人很多,他看到戏台前放了两副棺材,两边两人各牵一匹马,长大后才知是目连戏《刘氏回煞》的场景。演戏期间,还“吃斋菜,吃土米”,刘表示“我还得过土米吃”。刘的印象是“好看、怕人”,“全是鬼哩”。
据说,目连戏演绎的多是宗教鬼神故事,“完全是讲鬼,不讲历史”,只有《松林试道》、《刘氏回煞》、《尼姑思凡》等几折戏可单独演出,其它的拆开将难以理解。这样的一种抽象戏,通常是在户外搭台,和民俗(巫傩)紧密结合起来演。
辰河目连戏目前年纪最大的演员、90岁的刘德书,1943年到安江演过一次目连戏,这也是他记忆中解放前的最后一次完整演出。他参加陈俊山的元和班,在戏中饰刘青提的丫鬟金奴。据他回忆,到了那时候,溆浦的目连戏演出已不多见,解放后加以禁绝,更是绝了踪迹。
3. 当时记得全部演出规范的只有石玉松一人,口述完后18天就去世了
巧合的是,“湖湘地理”记者到达溆浦县城当晚,辰河目连戏传承中一个关键人物正在这里。他是怀化市艺术馆的李怀荪。
1984年,李采访石玉松,对照郑本《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各类目连戏的底本)整理出辰河高腔演出目连戏的方法,当时只有石一人记得全部的演出规范,李离开18天后,石就去世了。
这次采访,扭转了辰河目连戏险些失传的命运。
李回忆,他本来是准备祁剧目连戏的论文,不料意外发现了一息尚存的辰河目连戏,于是在著名小生演员、鼓师石玉松辰溪田湾的老家采访了一个多月。据说鼓师掌握全部的演出节奏,加之石玉松扮演过傅罗卜,给了5年后那场抢救演出一个完整的蓝本。
5月28日晚,李带我们观看了1989年拍摄的演出片段,那48小时录像也是目前保存下来的辰河目连戏惟一完整的影像资料。
刘德书的讲述帮我们还原了当时的情形。在黔城排演了3个多月后,户外的舞台都搭好了——因为辰河目连戏大愿戏都在野外演出,“上面来了人,要求不能在外面演”。于是演出地点搬到了当时的怀化地区行署礼堂,“外面有一班人站队保卫,不准外人看,周折蛮大的”。
4. “前面那个演员都死掉了,
穿黑衣服那个也死掉了”
谨小慎微之下排演的这出戏,仍可见当年画面中放荷灯的情形,演出人员抬轿子在街巷中穿行。
这些都是目连戏演出的特色:虔诚的氛围、力求还原真实场景的表演、观众参与性强。就算在18年前,人们对目连戏也不像现在这样隔膜,热爱从世纪的另一半传来,仿佛回到从前。
戏中一演员,手捏黑衣服上下舞动。李怀荪讲解,这是在地狱中,黑衣服象征乌云,人死后要在望乡台上看一眼家乡,如果那人做了坏事,乌云就会遮住眼睛。以此劝戒人们弃恶扬善。
过去常在做罗天大醮和盂兰盆会时演辰河目连戏,两者分别是道教和佛教的酬神仪式。“搞罗天大醮包含有目连戏,目连戏又包涵罗天大醮的内容”,也许因为浓厚的宗教色彩,才导致它解放后的命运。
知情者介绍,直到1994年,溆浦县辰河戏剧团要演目连戏,还被斥为“搞封建迷信”,被明令“只准演戏,不准打醮(即做罗天大醮)”。当时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人员已从广州出发,准备来拍一部纪录片,只得返回。
1998年,溆浦方面受邀参加巴黎艺术节,主办方答应解决一切参演费用,主事官员却提出要100万元排练费,结果没去成。次年香港第三届世界华人艺术大会,秘书长为溆浦辰河目连戏联系了一家上海对外演出公司,向海外推广,最后还是因“不给我钱我不搞”搁置。
“前面那个演员都死掉了”,“穿黑衣服那个也死掉了”,看录像时,李怀荪不断指着戏中人物对我们说。如今,溆浦县辰河戏剧团演员的平均年龄已在50岁以上。也许,李那样说,是希望23年前那次转机,能挽回辰河目连戏衰亡的命运。
[GEOGRAPHY 手记]
它已成为你我身体的一部分,掉了,就会痛
那是在溆浦县水东镇溪口村贺氏宗祠,又看见很多老人的面孔,对着戏台,济济一堂,看戏。
82岁的贺显扩告诉我一段演唱目连戏的历史,这个祠堂的楼上楼下,乃至屋后地势较高的坪上、树上都是看戏的人,“满了”,两个字形容看戏的奇观。这是目连戏中的小愿戏,在家祠演出,据说戏台后面墙壁上记满历次演出的字迹,每次目连戏应该都会记上一笔的,可惜墙壁上的字被粉刷掉了。
戏台在祠堂的前部,堂中人对着戏台,就背对祖先的神位,这时候,不会感到亵渎、不敬。这是另一个世界。那时候的人,是不是都有两个世界,所以从容、心安理得?
79岁的贺方刚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没有亲见演目连戏,但他知《刘氏回煞》的情节。“那个梭镖往头毛上一飙,危险”,棺材都准备好了,死了就用棺材装尸,没死就归“被飙”的演员所有。信神,也信利益。
这一切都正常的进行着,只是有一天,突然一下子崩塌了。听到断裂的声音,是在此刻、很久很久以后,谁也不会剧烈心痛。却很无情。
热闹着的扎故事,末代梯玛,濒临消亡的辰河目连戏,谁说得清它们的未来?其实,看扎故事不止是好奇,导演扎故事的时候人们在旁边看着,容易洞悉其中奥妙,可洞悉之后,依然热爱。梯玛和请梯玛的人也不完全是迷信,目连戏戏迷不一定相信佛教或道教……
这一切在于,现代人眼中提不起兴趣的东西,还有人在津津乐道。这是你我身上曾经的朴实,曾经的智慧,也是你我的来路。它已成为你我身体的一部分,掉了,就会痛。不管在什么时候发作。
[GEOGRAPHY 旧事]
连唱三月,天气太冷、年关临近才作罢
问看戏的张克楚,你看过目连戏吗?摇头。张附近几个座位上的老人也不知道。
目连戏过去是盛极一时的大戏,所谓“四十八本目连大戏”。
演戏的人都以演目连戏为荣,“演一次目连戏,胜过当一届县令”,请演戏的人以请到目连戏班为荣,因为目连戏被称为“戏娘”,既为辰河高腔各曲牌来源,内容复杂、技术难度之高也为各戏之最。看戏的人,也格外喜欢看目连戏,因它能满足各人的一些祈望。
每到演唱目连戏之时,少则持续一月,多则数月,盛况空前。
李怀荪1984年采访辰河目连戏最负盛名的傅罗卜扮演者之一石玉松。那次,石告诉他,1915年,自己所在的双少班在花垣县城演完目连戏后,沿酉水而下抵永顺地界,沅陵鱼子坳的人来接班唱目连戏(在花垣时就来接过一次),古丈官府有个太太要把戏班接到古丈去,并以抓鸦片相要挟。班主因为已经答应鱼子坳的人,连夜逃离,途经一个叫那岔的地方,也要留戏班在那里演唱,派船追了100多里水路,到沅陵城,见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鱼子坳人,才怏怏归去。
在石的演艺生涯中,多年连唱三月目连戏,每次都直到腊月二十几天气太冷、年关临近才作罢。
这种情况,在1950年代接近时戛然而止。
感谢:溆浦县文化局、溆浦县辰河戏剧团、李怀荪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