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山》是辰河高腔传统本戏之一,以韩信为主角,历叙其出身、拜帅、设伏、逼霸,直到奠定汉家王朝之后,屈死未央宫,由蒯彻为之辩冤为止。现留下这次演出的“劝信”、“斩信”“佯狂”、“油锅”最后四折。这四折戏自成章节,以蒯彻为主角,刻划出一个古代的着有辩才而又正直的谋士形象。其中“佯狂”、“油锅”二折,与元人杂剧《赚蒯通》近似,看得出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剧目。
这个戏在剧本上是有特色的。一般的《未央宫》,多把斩韩信归罪于吕后一人,有的还大肆宣扬宿命论,写韩信是由于五件事每件折寿八年以致夭亡。辰河高腔传统本却尖锐地指出了问题的实质:刘邦“太平不用旧将军”,假意出游云梦山而令吕后诱斩韩信。这样的描写使我们理解到:“油锅”一折中蒯彻虽然明里口口声声骂萧何,实则借骂萧何直指刘邦,揭露了刘邦为了巩固统治、排斥异己而演出的一场“鸟尽弓藏”的历史悲剧,深刻地揭示了剧本所要表达的主题。
这个戏在表演方面,可称辰河戏传统艺术的精华。蒯彻这一人物由生角扮演,同时剧本为蒯彻设置了三场戏,以三个截然不同的场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充分塑造蒯彻,并从多方面体现了生行的各种表演技巧;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形象。刘德书同志的表演,功底深厚,不温不火,刻画人物内心世界,恰到好处。
“劝信”一场表演侧重内心的刻划。刘德书同志一出场,从他那稳重的台步、深思的眼神,就使人感觉到蒯彻是个具有政治敏感和远见的谋士。蒯彻与韩信不是一般的统帅与部属的关系,而是深交,所以蒯彻不需察言观色,转弯抹角,而是单刀直入地给韩信指出利害得失,并建议他弃官归里。这里的表演是以恳切的念白、委婉的唱腔、深情的眼神来劝告韩信,说服韩信,打动韩信。语气,非常直率,感情,非常真挚。可是,韩信不接受他的忠告。这时,刘师傅面向观众,眼神由凝聚而闪烁,面部肌肉由紧张而痉挛,仅管这只是一刹那的停顿,蒯彻那忧虑、焦急、悲痛和急剧地思考的复杂内心活动,都使观众感受到了。当蒯切决定用“生祭”的办法来刺激刚愎自用的韩信时,他不知道这最后一招竟不管用,因而刘师傅拿着纸钱、端着水饭的双手,索索抖动,表达了这种紧张、强烈的心情。结尾一段,更是唱得怆凉凄切,完全是在和一个敬佩的主帅、知交的朋友最后诀别。整个这场戏,刘师傅以表情、眼神和唱腔恰切地揭示了蒯彻强烈的内心活动。
“装疯”一场属于生角的“疯戏”。韩信遭斩后,蒯彻假装疯癫,期免株连。这场戏里,刘师傅身穿半扎吊的青褶子,须发散乱,神色冷漠,眼光收敛,双袖下垂,慢步冷上——没有任何锣鼓点,舞台上静得怕人。归中后,两次以袖遮面,自惭形秽地亮相,与第一场神彩奕奕的形象,判若两人。接着是见蜻蜒、捉蜻蜒、撕翅膀、揉死。这一系列的表演,尽管与一般疯戏大同小异,但刘师傅力求神似。那种侧身斜视、目不转睛的神态,令人感到蒯彻确实疯了。但他的疯毕竟是装的,在仔细观察到四周无人时,才略显本来面目,怨恨忧虑地念出“野草闲花满地愁”来。在蒯彻对付小孩们的纠缠时,表现了极大的耐心。这里,刘师傅摆头耸肩,眯眼傻笑,时笑时哭,动作突兀,外部形态是夸张的、可笑的,然而从眼神中却看出内心是紧张的、痛苦的,表现了应有的深度。我特别欣尝的是:陆贾识破蒯彻以后,一般演法这里还有一点继续装疯的表演,而刘师傅的处理就不同。蒯彻一听陆贾通名,就知道碰上这个同样以舌辩和智谋出名的人,用不着罗嗦了。他干净俐落地一甩破帽,擦去脸上的黑油彩,脱下破衣,挺身来见。这才是一个智者的断然行动,是蒯彻这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合乎逻辑的抉择。这一笔,为蒯彻的性格添上了一道光华。
最后一场“油锅”,是生角的讲白重头戏。表演风格与“装疯”又截然不同。蒯彻围裙扎袖,袒露一臂,锣鼓中冲上,轻身跳步,抛动锁链,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慨,但表演重点还在说白。刘德书同志的表演可分为几个段落:刚上金殿的蒯彻,他是豁出去了,怕死没用,只有用自己的辩才和视死如归的气概来死中求生,因此听刘邦说要“叉下油锅”时,他什么也没说,只问“油锅在哪里”,然后纵身就往锅里跳。这是第一段,演员以俐落的动作、刚劲的语言,处理这一先声夺人的片段,真是干净明快。第二段,蒯彻赢得了说话的机会。演员改以比较恭顺的态度、和缓的语气、表现蒯彻对刘邦的机智,使刘邦平平气,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赢得了说话的时间。第三段,蒯彻以略带讥讽的口吻,从反面着笔接过萧何的话头,口里指责萧何,眼睛瞟着刘邦,而且异军突起,加强声调说出韩信“该——斩”二字,引起了刘邦的注意,带出了“十大罪”这段长白。这里,刘师傅运用白口戏的传统技巧,慷慨陈词,越说越快,一口气把韩信的十大“罪”数完,既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激动,也是剧情的需要——不容旁人插言。终于,刘邦承认了韩信的“十大功劳”。第四段,蒯彻既已占了上风,在以“三大愚”来辩明韩信没有“谋反”之意时,就用不着那么激昂了,演员只是带着不值一驳的神气说出。最后以“韩信瞑目于地府,蒯彻含笑于九泉”表明心迹,再向油锅跳去,为武士拦住。这里,蒯彻在金殿上宣告了自己的胜利,演员两眼一睁,双眉一扬,活画出一个胜利者的精神面貌。最后一段是在刘邦与群臣退朝之后,蒯彻手捧韩信骨殖,用叫头起唱“二流”。刘师傅在这里表现的是蒯彻的真正面目,他既有胜利感,又痛定思痛,既为韩信的悲剧结局伤感,也为自己的胜利而有几分自负,最后以洋洋得意的神态亮相收场。
刘德书同志以六十余岁的高龄,饱经坎坷、体弱多病的身体,竟能一气呵成演出这么一出重头戏,而且有声有色。维妙维肖,真是宝刀不老,光芒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