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连戏原本是宗教剧，主要任务是图解、宣传宗教教义：佛教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道教的驱灾降样，羽化外天；还有佛、道两教所依附的儒家伦理观念——忠孝节义等等，因为此剧主要人物、故事源于佛门的《盂兰盆经》，因而佛教的意识特别浓郁。在中国一段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傅相、傅罗卜、益利、曹赛英等的人生取向，曾使世世代代的善男信女视为楷模，顶礼膜拜，其宗教影响之大，在世界戏剧史中亦属罕见。

　　但是作为戏剧，单有正面的宗教楷模不行，还要有宗教的反面教员来陪衬，才能出现冲突，促进矛盾发展，才能曲折跌宕、好戏连台、观者倍增。于是桂枝罗汉、刘青堤、刘贾、李狗儿、金奴等便粉墨登场，形成一个对立群体，他们就是“反宗教意识”的代表们。为了彻底、真实、形象地揭露反面教员的种种“丑恶”，反宗教意识便在舞台上得到了长足表现的机会。谁知物极必反，其结果竟违背了作者的主观意愿，使不少观众对“反宗教意识”者产生了同情。旧时浦市演此剧，通常贴一副这样的对联：“大孝本庸行，曾子养，舜王耕，未闻地狱寻亲，这个罗卜真古怪；食荤寻常事，吕雉恶，武曌淫，哪见山头受苦？昔日阎君太糊涂！”

　　在历史上，这类反宗教意识的戏联有很多，它说明戏中的反宗教意识引起了有识之士的同情，而宗教意识反而遭到他们的讽剌揶揄，这是在宗教意识笼罩下的一缕珍贵的光亮。对宗教剧中的反宗教意识进行探讨，也许会对目连戏的研究有些裨益。

　　一、目连的反宗教意识

　　佛门敬重“三宝”：佛陀、佛法、僧众。

　　目连是目连戏中的主人公，是宣扬佛教的具象和载体。戏剧家希望将他塑造成既符合理性——佛门教义，又忠实自然——现实生活的艺术形象，以此激发观众去敬重“三宝”的宗教热情。但是由于戏剧家采用“按实迹，据陈编”（郑之珍语）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按照生活的真实面目去刻画人物，其结果却与主观愿望相反，主人公目连身上竟能出现背离宗教的意识与行为。

　　祁剧、辰河戏《目连传•佛贬桂枝》中有一段这样的戏：如来在金沙佛地讲经说法，众头陀老老实实听讲。桂枝（目连前生）却昏昏欲睡．内心升起一股反佛教的意识流——替身上场道曰：

　　坐佛镇，心中烦闷，到此来，闲游散心。每晨清口念弥陀，心花乱想赴红尘。别却了熬清守淡，弃掉了清净佛门，不怕你佛法不二，离别了佛日光辉。

　　这种叛教意识，竟然出现在神圣、庄严的佛门总部——金沙佛地，只能说明它的无所不在。结果如来发觉后，取掉大佛金扎，以示警告。接着他的潜意识又化作玩龙者上：“俺一心离佛到凡尘……再不去陪佛祖念经文……听木鱼敲心恼恨……向凡尘，乐怡怡永不到佛庭。”如来第二次发觉，去了他的大红袈裟，还警告他：“若再犯，打入冥幽。”然而，桂枝并不惧怕，反佛门的无意识又化作玩虎者上场：“去佛扎袈裟心头恨，越思想，怨满心，到凡尘再不念经修行免劳神……”。终于被如来贬下凡，转世为傅罗卜、目连僧。

　　不陪佛祖，不念经、不修行，就是对佛教三宝的反对，是人性对佛性的挑战，是入世思想对出世意识的鄙视，既便在木鱼声声的佛门净土，也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时候都敬重三宝，那种追求人性自由，向往世俗生活乐趣，希望降龙伏虎、建功立业者，大有人在。就是那些熬清守淡数十载者的心灵深处，依然存在着思凡意念，叛佛隐情。这种私欲隐情的舞台外化，使不少观众认为桂枝思凡和《尼姑思凡》《和尚下山》中的僧尼成亲一样．都是做人的正当权利，用不着“打入冥幽”、刮舌、锯身、下油锅，否则就是世尊和阎王的“太糊涂”。四川中江县李菁林口述的八本《目连救母》中的目连最后结局，反宗教意识更加深刻。目连救母亲时，母亲已变成白犬，佛祖怕目连泄露天机，就封了目连金口，令母子相见不能言语。目连悲愤交织，毅然放弃地藏王的尊位，化为笑和尚永伴白犬——母亲。这种重世情、重孝道、轻佛祖、轻沙门的行为是反三宝、反宗教意识更深层的表现。也是古代戏剧家反宗教意识的折射。一般民众也很同情目连这种反抗精神。四川射洪县青堤渡顶顶庙内有个目连专殿，供奉目连和金毛狮子（母亲），每逢庙会，方园数百里的善男信女都去朝拜，表示对目连永伴母亲的人情的理解、同情和敬仰。

　　四川的目连耐人寻味，开始反宗教，经过尘世的种种磨难之后，依然对佛门不满，反宗教意念，永不磨灭。

　　二、刘青堤的反宗教意识

　　刘青堤是目连戏中反宗教意识的旗手，是一个积累型的人物形象，她的思想是各时期、各地方反宗教意识汇总。

　　（一）剜佛眼、剪佛经、打和尚。

　　山西铙鼓杂戏《白猿开路》中有节这样的戏：

　　刘氏　（吟）满斗焚香告神尊，只因吾儿不回归，保佑一家团园了，杀猪宰羊谢佛君。

　　金枝　母亲，佛爷不吃猪肉。

　　刘氏　他不吃咱可不会用？（左右看佛像）

　　你看佛爷瞪着老娘。

　　金枝　老娘，那是塑就的模样。

　　刘氏　胡说，他明明瞪着于我，哎，你不叫我儿回来，还瞪着我看。金枝拿剪刀来，把这眼剜了！

　　金枝　我害怕作孽。　

　　刘氏　作甚么孽，还不给我剜了！

　　【金枝剜佛眼。刘氏复左顾右盼，指金刚……】

　　刘氏　金枝，你看这两个金刚，一个伸着手，一个张著口，他两个多不顺心，拿棍来将腿打坏！

　　剜眼睛、打断腿，都是民间最仇恨的举动，刘氏如此对待佛门菩萨，可说是恨之入骨了。恋子之情远远胜对佛门的信仰。后来和尚给她送《金刚经》，她要拿来剪鞋样，踩在脚底，这也是民间侮辱仇家最狠心的手段。戏虽不多，而且粗糙，但是矛头却直指佛教三宝。她有韩愈《谏迎佛骨表》那股要把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的彻底反佛教的精神。

　　（二）开五荤、演歌舞、毁斋房。

　　所谓五荤是指五种有刺激味的蔬菜，如大蒜、小蒜、葱之类，后来这个荤字与肉食品混淆起来了，目连戏中的荤就是指肉食品。

　　古印度佛教对吃肉并无严禁的规定，如今南方国家的僧人素食肉食均用，蒙、藏地区蔬菜少，僧人也吃肉类，汉族僧人吃素是由梁武帝提倡而盛行的，然而反对者亦众，刘青堤就是艺术中的典型。经兄弟刘贾劝导，她懂得了“口腹躯，命所关，老者非肉不饱”的养生之道，“看破迷魂阵”，决心排除开荤的干扰，“遣子经商”，创造开荤的条件，收厨工李狗儿，并令其●牲，宰羊杀猪，召集亲朋好友，大开五荤，与佛、道的清规戒律对着干。在戏中，开五荤是刘青堤下地狱受凄楚的重要罪行之一，《劝善记》用了劝姐开荤、遣子经商、赶狗上路、盗袍收仆、遣买牛兹牲、大开五荤、李公劝善、追侮埋骨、益利逐狗、三司议本、司命奏帝、阎君接旨、公作上路、益利扫殿、花园盟誓、请巫祈福，刘氏下阴、请僧开路、城隍起解等等去表现刘氏开荤的丑恶，然而，聪明的观众却表示反对。清末安徽省南陵县刘氏宗族唱目连戏就贴了副这样的对联：“贤女婿读几卷经，诵几句佛，就登上天堂，只不过钱到公事了；我姑娘吃数块肉，饮数杯酒，便拉下地狱，不外乎墙倒众人推。”旧时看了目连戏而持这种看法的观众大有人在。

　　佛门“七戒”有不看歌舞一说，刘青提开荤时却大演歌舞，耍把戏。辰河戏《目连传•大开五荤》载：

　　【耍把戏介。

　　刘氏　玩得好！看赏银伺候。

　　【金奴赏银，耍把戏下。

　　【玩猴者从台下上。玩猴打筋斗……

　　有些地方戏演到此处还要搞戏中戏，演木偶戏、皮影戏、唱花灯戏，为大开五荤大庆大贺。全祭区善男信女，也于此日解除诸禁：猎禁、屠禁、渔禁、夫妻可以同房，全民均可食肉。会首还要办几桌丰盛的筵席，抬到戏台上去，让吃素几天的演员们大鱼大肉，开怀畅饮！

　　一方面演目连戏，宣扬佛门吃素的重要；一方面又大庆开荤，台上台下，戏剧中，生活中一起来，热闹非凡。这是提倡吃素还是反对吃素呢？两者兼而有之。这些活动，不仅是与素食的戒律，也是与佛门不看歌舞的戒律唱真正对台戏，具有鲜明的民众集体反宗教意识。

　　僧、道不事农桑，其衣食住行经济来源，全靠善男信女的布施，没有别人的布施，所谓敬佛念经修行都是空谈，所以僧、道两家都把斋僧斋道说成是最大的“善事”。傅相、傅罗卜则是他们最好、最大的施主。傅家有临时布施——对游方僧道的接济；有定期布施——会缘桥博施济众；有长期布施——设斋房供和尚、尼姑、道士、女冠长期吃住。刘氏开荤，他们竭力劝阻，刘氏大怒，将这些“异类一概逐去”，火烧斋房，端掉了他们赖以寄生的老窠。这是刘氏反佛、反道、反宗教一系列行动中最强的一招。

　　（三）反血湖、愿锯解、仗正义。

　　佛门设计的地狱中有一血湖，刘氏下地狱后，要受血湖之苦，豫东调《拉刘甲》中有段这样的戏：

　　【二鬼带刘氏上。】

　　二鬼　（唱）把刘氏打到血火池内，

　　用手儿端过来血水一盆。

　　刘氏　（唱）我只把二鬼哥一声便问，

　　我面前什么屋臭气难闻？

　　二鬼　（唱）只因你在阳间生男养女，

　　生下男养下女罪落你身。

　　刘氏　（唱）我只把二鬼哥一声便问，

　　难道你不是父母生身？

　　二鬼　（唱）你用了这血水到还罢了，

　　若不肯我把你锯解分身。

　　刘氏　（唱）我只把这血水冲落在地，

　　二鬼哥你把我锯解分身！

　　了不起，刘氏的形象高大得令人仰视。地狱血湖的设计太荒谬，太无理。生儿养女是女人的苦难，凭着她们对这种苦难的承受，才有人类的绵延，才有如来、老聃、孔丘，才有佛地的参禅悟性，才有醮坛的役神逐鬼，才有儒家弟子的鼓唇弄舌，才有地狱血湖设计者头脑的发冷发烧。刘氏的反驳，使二鬼哥无言以对。她情愿受锯解之苦，也不承受那一盆违背天理人情的血水，显示了她反宗教意识的强烈，其品格之高，可与盗天火而受酷刑的普罗米修斯媲美。

　　观众也站在刘氏反血湖这一边。福建有戏联云：“刘四真成佛之性，晚岁纵开荤，死后依然登乐国；阎罗王亦人之子，血湖如执法，当前何以慰慈亲？”

　　刘氏的反血湖行动，受到中国重孝道的观众普遍赞赏。有些戏联甚至对血湖惩罚破口大骂：“……产儿有何罪，奚至血湖受苦，阴司律例也胡涂。”

　　这种无理的惩罚连郑之珍老先生都无法接受，他在《三殿寻母》中编写了刘氏在血湖旁边“三大苦楚”的唱词，陈述做母亲的苦难，使狱主、鬼使为之感动，免去血湖之罚。不过他把刘氏的“反抗”改成了“恳求”，削弱了刘氏的反叛性格。

　　（四）逛花台、会情郎、求改嫁。

　　四川李菁林口述的《目连救母》，刘青堤反宗教意识上了一个新台阶：“笑佛门天良昧了，是与非黑白混淆，三代人信佛信教，未降福尽把祸招，凡夫子都知道恩将恩报，佛中人假慈悲撞骗招摇！”她对佛门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她在金奴的诱导下，还去游玩大花台，与寄居她家的书生赵牧暗中幽会；

　　金奴　（唱）看起来这好事我未白做，

　　从今后他二人不受孤独。

　　夫人，这下总有眉目了嘛，少公子不回头就算了，就怕人言可畏呀！

　　四娘　他奈我何！倒把赵公子……

　　赵牧　庄主青睐，受宠若惊。我一介寒儒，这人言么，拒之天外！

　　四娘　赵公子深明大义，也不枉四娘我……

　　金奴　一往情深。其实赵公子早就有钦羡之意呀……

　　佛门不让男女钟情，刘氏偏要花台幽会，儒家提倡从一而终，刘氏偏要丝罗再结，鸳鸯另配，与目连戏树立的守节标兵曹赛英的形象截然两样。　　

　　刘青堤反宗教意识的“罪孽”，罄竹难书。

　　　三、刘贾的反宗教意识

　　刘贾（豫东调叫刘甲，宛梆剧叫柳荚）是刘氏的兄弟，是刘氏叛佛开荤的劝导者、设计者、参与者。在豫、闽目连戏中，他是“泼皮”；在祁《目连》中则是“员外”式的人物。不论身份有何不同，反宗教意识却是一致地存在于他的身上。

　　（一）不怕阎王。

　　目连戏一个重要特征是设计了阴森恐怖的地狱十殿，十殿阎王不仅统治无数鬼卒，还掌管刀山、剑树、油锅、钉床……专门惩罚在阳世作恶者。旧时很多人都怕死后下地狱、见阎王。刘甲却不怕。《拉刘甲》中有段奇特的好戏：

　　阎王　（唱）喝住了刘甲不算人！

　　刘甲　我不算人？

　　阎王　（唱）好不该作恶到如今。

　　刘甲　（旁白）到如今你该咋咋我？

　　阎王　（唱）阳世之间你不行好，

　　刘甲　不行好？我就不行好！……

　　阎王讲一句，他顶一句，毫无惧色，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视佛门戒律、阎王威风如草芥。

　　（二）劝姐开荤。

　　祁《目连》刘贾形象是从《劝善记》中移植来的，把他写成员外式可能是在“劝”字上好做文章，便于引经据典。他第一句就是“命好不用乖，心好不用斋，”为姐定下了开荤的基调。接着从营养学、养生学的观点论述食肉的好处；又从文王的富民政策，孟子的人心欲望，孔子的人心思味美的习性，曾子以酒肉养二亲的孝道对素食戒律进行驳斥，并指出“古人斋戒存诚信”的理论，抨击“近世长斋谄鬼神”的误谬，洋洋洒洒，理足辞顺，终于使刘氏醒悟，此“劝”是一篇反宗教的绝妙檄文。

　　（三）抨击僧道。

　　对于僧道刘贾又有高论：“凡此异类，不忠不孝，剪发而损君亲；游手游食，异服以逃租税。圣贤比之为夷狄，比之为禽兽。”于是主张“倒其树，而群鸦自散，火其居，而异类自逃”，刘贾是反宗教的雄辩家。

　　四、反宗教意识的根源和意义

　　从十殿苦刑的安排，合家升天的结局来看，所有目连戏总的倾向是宣扬宗教，赞颂宗教，它在激发人们的宗教热情方面，起了很大作用。可是，其中的反宗教意识为什么却给观众以同情的反馈呢？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矛盾。

　　华夏民族崇拜祖先，讲究孝道；外来的印度佛教文化则不认父母，于是遭到华夏文化的抵制。佛门只好改弦易辙，编撰目连故事，也提倡孝道。但是，改得不全面彻底，便出现了反孝道的血湖惩罚，引起儒家弟子们的坚决反对，故有戏联讥之。郑之珍改为血湖三告苦，赞扬母亲的辛苦勤劳，观众就能够接受了。祁剧正旦李忠燕说：“我每每演到此处，群众就大放鞭炮。”

　　（二）世俗生活与宗教戒律的矛盾。

　　美味佳肴、生儿育女、追求自由、向往幸福是人的天性。目连戏所宣扬的戒荤、戒生育、辞官、辞婚的宗教意识，不少观众有逆反心理，所以对戏中的反宗教意识的表演不但不反对，倒还十分同情。

　　（三）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

　　该戏的作者创作时，有明确的理性作指导：歌颂儒、释、道。但是他又要真实地描写生活，以表善的美，恶的丑。在表现恶的丑时，也进行真实的描写，企图使恶的臭不可闻。其实目连戏中的恶并非不善，“丑”并非不美。吃数块肉的恶本来就不是什么恶（南方诸国、蒙藏地区的和尚都吃肉），生育的丑本来就不是什么丑，作者写得越详细、越生动就越使观众产生同情，起到了与作者原意不相同的剧场效果。　　

　　（四）整体演出与单折演出的矛盾

　　《尼姑思凡》是一折脍炙人口的好戏。整体演出时，尼姑背师下山后，在地狱中是被处罚了的，来生变母猪。单折演出时则全是小尼姑背师叛佛、思凡想嫁的心态表演，而且入木三分，观众们都同情小尼姑，反而埋怨宗教对人性的禁锢，前几年台湾演此戏，和尚们便提出抗议，因为单折演出的尼姑未受惩罚，造成了矛头直指佛门的剧场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