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省戏剧季第三轮演出节目衡阳湘剧《贺府斩曹》系改编之包公戏,故事见《包公奇案》。国舅曹定营造新府,强拆民房,残害工匠。包拯接状,以拜寿贺府为名规劝曹定,曹仗势反以恶语相侵。包回衙途中,狂风掀其轿顶,包出签令公差拿风,签票又为鬼风摄落曹府花园。包虽知曹定系罪魁祸首,但虑皇亲国戚难惩,遂上殿辞朝。宋主喜包公忠荩,加封龙图阁大学士,钦赐铜铡除奸。包公乃计诱曹定入衙,升堂审曹,揭示罪状,铡之。
旧本鬼魂及土地公婆出现,显系因果迷信。但包公判案锄奸仍有智谋,能忍辱负重,藏锋待机,一旦时机成熟,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罪犯于死地。结案时三宫娘娘有懿旨到来求情,包拯说:“漫说三宫娘娘懿旨到来讲情,就是皇上圣旨到来,也要慢他三慢,不准,打转!”话音刚落,圣旨果然到来,说什么“二国舅犯罪,寡人见怜,恕他无罪”……包公乃置个人身家性命于不顾,先铡人,后接旨,并抬了棺材前去复旨,誓死维护法律的尊严。结尾画龙点睛之一笔,使包公形象放出异彩。
在我国的公案小说和公案戏中,清官判案,虽有不少坚持调查研究,重证据,不轻信口供,洞察易为常人忽略的细微末节,独具慧眼,寻踪觅迹,从表及里,而弄清事物真相,即为目前风行的推理破案;但也有不少夹以封建迷信,鬼神示警,没有科学根据的荒谬情节。改本既要去掉封建迷信,又要保留民间传说色彩,和优秀的传统表演段落,我认为戏路是好的。但以新的内容,套用旧的情节,应有通盘设计,并尽可能把怪诞的故事,纳入情理之中。例如捉风,旧本既一贯把包公塑为可通阴阳的人物,风掀轿顶,发签拿风,就不足为怪。如今改本把包公作为“凡人”来处理(无疑这是对的),那他为什么要拿风,就必须有铺垫有交代。改本增加了一个义贼似的人物杨善,夜入曹府亲见曹定埋尸御碑亭下,本当官厅出首,但虑曹府势大,恐打虎不成,反招杀身之祸,因此借风投状包公门下,并隐案情于四句诗中,所谓“黄青杀人,有冤难伸,欲得尸证,须寻清风”。这个情节解脱了旧本的迷信成份,引出新的悬念,增加了剧情的曲折,吸引人企盼解答,也就产生了戏剧效果。但包公为何能未卜先知,料定公差会在城隍庙里会见这个人物?看来包公这人仍旧显得神化,尚不能从旧的
躯壳中完全解脱过来。又仁宗贺国舅新第落成,赐题有“清风”二字的御碑,此二字若作为颂扬为官清正,则与曹定的舞台形象恰恰相反,仁宗为什么要赐这样一块碑?如果被曹定假象迷惑,则应有交代。这一情节又与捉风破案关连,作者有此设计是好的,惜还交代不清,二者之间缺乏有机联系。
旧本大国舅曹鸾一条线,纯系粘贴上的空洞说教,无非说曹定作恶多端,他哥哥则好善修行,终于逃出劫难,成为八仙之一的曹国舅云云。改本去掉此线,增加包贵(包公之子)一线。包贵少年气盛,初入仕途,虽有除奸之心,却不识仕途艰险,冒然身入虎穴,不但未获犯人罪证,反而被诬害打入天牢。改本以此副线衬托老包之老成持重,智谋深远,是充实了包公戏中的缺门。但包贵误撞御赐香炉一节,如能改成曹定预设陷阱,有意引包贵上钩,那对刻划正反两方面可能都有好处,且为以后包贵平反留有余地,不然曹案结束,包贵结局仍不可知,这个悬念是应该解决的。
“斩曹”部份与不少包公戏一样,这是一场权与法的矛盾。因为罪犯势大,如不触及最高统治者的根本利益,即算罪恶滔天,也难绳之以法。这一点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包公形象的塑造同中有异,如元代异族统治者飞扬跋扈,有生杀予夺的各种特权。《智斩鲁斋郎》中的鲁斋郎,就是当时社会上特权阶级的真实写照,根本就没有法律可以制裁。作者塑造的包公形象,就在“智”字上下功夫,为了获得皇帝的批准,只好以“鱼齐即”呈报,等批文下来再改为鲁斋郎,可见执法之艰难。
《贺府斩曹》旧本先铡人后接旨,包拯不与皇帝娘娘见面,戏在抬棺复旨煞住,把困难的场面留给观众去想象。改本把矛盾推入前台,直接写包拯和曹妃、仁宗面对面的斗争,先是曹妃软硬兼施希图妥协了事,后是仁宗亲自出面,以皇权而枉国法,针锋相对,高潮显现,构成一场热热闹闹的好戏。
但如何使人物合乎情理,水到渠成地形成高潮,解决矛盾符合历史真实……等等,仍需从皇帝与外戚之间的矛盾中寻求办法。宋代虽然整肃宫闱,未产生严重的女祸。但与历代一样,二者之间仍有很大矛盾,如外戚依仗椒房之宠,穷奢极欲,不断兼并土地,从根本上激化皇朝与农民之间的矛盾,官逼民反,动摇根本。从近处看,又与皇家争税收、劳力和其他剥削对象。以裙带关系取仕的人,一般无真才实学,若摄取高位,直接危害政事,与朝中正直官僚,也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改本揭露曹定利用御碑,掩盖罪行,直接沾辱侵犯皇权,引起仁宗震怒,作者设计这一细节,符合历史真实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很有见地,但如何使这一细节充分发挥作用,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查宋仁宗为守成之主,在位四十二年,为宋诸帝享国之冠。史家评其仁恕,虽优柔寡断,但任人重贤,能持大体。这段史实,在本剧中倒可派上用场,如曹定强拆民房,营造私第,弄得怨声载道,若能有有力细节,说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宋仁宗是会有所觉悟的。目前改本辩论过多,不但拖沓冷场,且不易辩得清楚。其中夹以用民间舆论促使仁宗就范,也有些现代化。须知当时正是升乎之世,并非唐明皇在马蒐坡六军不发,迫死二杨时可比,且专制时代也无民主可言。包拯只有引导皇帝认识到曹定所为直接危害皇家利益,若不斩曹实为小失大,有悖天理国法人情,也就动摇了宋室根本。最后抬碑上场,大胜空口辩论。但曹定罪状,仍由包拯口中说出就显得差劲了。曹定此人不似陈世美杀妻灭子,罪恶累累可见。旧本之强拆民房,残害工匠……等均系口头交代。改本之以小孩垫屋基,和首场之追捕韩氏均交代不清,到底为何要用小孩垫屋基?又为何独独挑上韩氏的小孩?追捕韩氏又为的什么?均揭露无力,没有形象的东西引起观众共鸣。因此煞尾一场,必须有所弥补,如能把仁宗引到作案现场,让他亲眼看到御碑下面埋藏的尸首,或有其他更为重要的罪证,证明神圣的御赐字碑受到沾辱,才有可能激起巨怒而决心斩曹,而且不是违心的斩。如果仁宗斩曹带有勉强性,那就不能说以包拯为代表的正义取得了彻底胜利,戏也就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在达到这个目的的过程中,不但要交代出为何要埋尸御碑亭下的特殊原因,(为何不作案后就焚尸灭迹)且可极写包公之智慧,那戏也就更跌宕有致了。
至此,我深深感到历史剧或历史故事剧的古为今用,必须以其本身事迹作为依据,无须以现代人的观点去拔高古人,以达到×种目的。这个剧本如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往深里挖掘,主题就很有现实意义,使人受到启迪,产生联想,逐类旁通地认识生活中的不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