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有机会为湖南湘剧界诸多名演员和艺术家录制一批优秀传统剧目,这是我一生最难忘怀的。湘剧是湖南地方戏较古老的剧种之一,剧目丰富,唱腔优美,表演多姿,名演员众多精粹,在全国有较大的影响。十年动乱,许多剧种和演员受到极大的摧残,湘剧也不例外;但由于湖南领导的重视,落实政策、多次举办教学演出,为继承优秀的表演艺术,做出了应有的贡献。这次录像仍然有如此众多前辈艺人及一批后起之秀,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他们的精湛演出,使我赞叹不已。田汉同志曾在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会演中咏赠湘剧艺术:“唱断铜琶传上路,舞来白兔喜回书,人情深入功夫到,挥泪歌坛意自如。”这种盛况,依然呈现眼前。
我曾先后三次赴湖南为祁剧、辰河戏、湘剧进行录像。每次录制节目,看到那些如花似锦的剧目和动人的表演,都受到启发和教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国戏曲艺术的表现力是很强的。无论从剧本、表演、唱腔、舞蹈身段以至舞台美术等方面,都具有自己的民族风格和地方色彩。湖南几个较大剧种更为突出。湘剧、祁剧、辰河戏在剧目中同其他剧种一样有共性也有自己的特点。如录制节目中有以唱工为主的湘剧《描容上路》、《赵氏闯帘》;有以唱做并重的祁剧《昭君出塞》、《黄忠带箭》、湘剧《打猎回书》;有以做工为主的辰河戏《装疯跳锅》、衡阳湘剧《醉打山门》;有以精炼的艺术语言塑造人物的辰河戏《挡夏》、祁剧《双拿风》;有以舞蹈为主的祁剧《斩三妖》、湘昆《武松杀嫂》等。这些剧目通过长期的艺术实践,经过艺人们的千锤百炼,都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
“唱”是戏曲艺术中一个最基本的基本功。湖南地方戏曲剧目多是“高腔”系统。高腔是比较难唱的声腔。它要求字音清晰、声音圆润甜美。著名表演艺术家彭俐依同志的《描容上路》的演出,则是成功的一例。她演得真切,唱得动听,刻画人物细致入微,行腔自如,颇有韵味。
《描容上路》是一折繁重的唱工戏。俐侬同志有着多年的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和深厚的功底。她的唱法,给人以甜、以情、以美。“描画真容皆笔力——叫人暗地想真容……”她运用含蓄的音调,低婉的声腔,唱出赵五娘的苦难辛酸:提笔绘画,想起了遭受生活惨境而相继死去的二老双亲,真个是“描不成,画不就,倒有这万苦千愁。”这笔似千斤,这泪似水流,点绘着画纸,思念着双亲的真容,唱到“自从奴夫去后……”一个慢转调,转得和谐流畅,随即运用愁容不展的眼神,看了一下画纸,引起更加凄惨的回忆:“饥荒三载度春秋,发鬓蓬松容颜瘦,愁锁在眉头……”加上回忆婆母的真容身态:“开门”,“持杖”,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跌跌跚跚的几个身段台步,一下子就让观众看到了“朝不保暮,暮不保朝”,蓬头破衣,睁着一双饿眼,依门望子的老婆婆的形象。俐侬同志在这段表演中唱得深沉有力、细腻真挚。最后近五十句大段“放流”板式的唱段(这是音乐的高潮),俐侬同志抓住人物思想感情的发展,结合音乐强弱、顿挫的处理,真实地展现了赵五娘勤劳、善良、忠诚、宽厚的性格。她对关心她帮助她的张广才的美好祝愿、对丈夫无义的怨恨、对自己生活遭遇及前途的绝望,犹如淙淙流水,一泻倾出,情真意挚,动人肺腑,催人落泪。俐侬同志的演出是成功的,《描容上路》无疑是一出百看不厌的好戏。
《醉打山门》是著名湘剧演员谭保成同志的代表作,早已脍灸人口。他虽多年不演此戏,但他功底扎实、武功纯熟,善于刻画人物,仍然把一个厌恶佛门三规五戒的英雄演得维妙维肖。他的做工,表演是值得借鉴的。他的表演有三大特点:一是演得有气势,他塑造的鲁智深形象,确实使人感到身子一动,那半山亭“飘瓦飞砖,也似那散花”一般。二是他的武功基础好,摆十八罗汉像,如五台山上的青松,挺拔多姿,造型优美,舞姿喜人。三是通过细小的身段动作刻画人物性格。如表现鲁智深嗜酒,见到酒保担来两桶酒,他顿时掐起喉咙做了个见酒发痒的身段,急欲痛饮一场。他表演鲁智深不是一般地刻画他的性情粗野,鲁莽急躁,而是着眼于他豪爽、开朗、侠义的性格。当他痛饮之后,稍带醉意,转身回山,酒保再三相送,他一歪身,险些把酒保撞下山崖。这里,保成同志充分运用形体动作,配合一击“硬锣”,急忙拉住酒保,二人向山下一望,转危为安。这个小的身段,既突出了鲁智深酒醉并非失意,又深化了鲁智深的淳厚善良的性格。
《黄忠带箭》是祁剧具有独特表演风格的剧目之一。这出靠把老生的重头戏,最大的表演特点是祁剧艺术的“马路”身段工。这种程式动作,不同于一般戏曲舞台的“趟马”或歌舞节目等动作,而是凭藉戏曲虚拟的表演手法,摸拟生活的骑马姿式,加以舞蹈化,使观众感到似有马又无马的一种艺术美。在参加教学演出时,祁剧老艺人介绍“马路”有多种,如“悬脚马路”、“波浪马路”、“碎步马路”、“挂牌马路”等,只是各行当运用时具有各自不同的特点而已。
著名祁剧老演员李忠文同志演出的《黄忠带箭》是相当成功的。他不仅扮相好,功底好,而且声音宽宏结实,唱得苍劲有力;特别是他的“马路”功夫堪称绝活。他从剧情出发,结合人物思想性格特点,综合了各种“马路”的步法,去表现急促的赶路、战马奔驰以及两军交战的激烈情景。例如,东吴大将潘璋屡战屡败,黄忠提刀追逐的一场戏,他精神抖擞,英姿凛凛,一手提刀,一手抓住前靠襟(形如马头),随着明快唢呐牌子的音乐节奏,吹动着银须(祁剧的胡子功),变换各种脚步,表演不同的骑马身段,时缓时疾,时奔时驰,加上优美的亮相,演得十分真切。这场情彩的“马路”表演不仅表现了咤叱风云的战场,更表现了黄忠人老不服老、勇敢善战、赤心义胆的英雄气概。
《挡夏》是辰河戏具有代表性的剧目之一。这出戏无论从剧情安排、人物塑造、穿着打扮,都有别于其他剧种,堪称一绝。《挡夏》把一个威武堂堂的曹营上将夏侯惇,用“丑”扮演,他不穿“大靠”,不扎“翎尾”,而是身穿“箭衣”,“马挂”,勾小花脸出场。“头戴金盔无顶,身穿铠甲无领,有人问我名和姓,三国大将夏侯惇。”四句绝妙的定场诗,把夏侯惇的形象活生生地勾画出来了。《挡夏》虽然也有几个唱段,但真正塑造人物还是那精炼的具有民间文学特点的艺术念白。剧本批判了张飞的粗心大意,更表现了夏侯惇的胆小如鼠的败将形象:战败沙场,如惊弓之鸟,见了张飞就叫爷,磕头好似鸡啄米。夏侯惇的处境是悲剧性的,但演出效果却极富于喜剧性,那诙谐幽默的语言,夸张的艺术表演,给人以深刻印象。张少飞同志是辰河戏著名丑角演员,善于运用夸张手法、风趣道白的技艺,颇得观众的喝彩。夏侯惇走投无路、处于困境,为了活命,低声下气与张飞说理求情,甚至大摆龙门阵,大讲吃兔肉的烹调术;最后以金蝉脱壳之计,瞒过张三爷,逃之夭夭。张少飞同志演得轻松自如,得心应手,并运用色彩浓郁的方言刻画人物,如摆瓜阵的生动的“数板”,让军士看他吐出的唾沫是黄、是白(是黄则苦胆吓破了),都深刻揭示了此时此地夏侯惇的心理状态。他的表演不温不火,有张有驰,不落一般丑行的俗套。
《武松杀嫂》是湘昆很有特色的剧目。它把唱、做、念、打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特别值得借鉴的是运用戏曲舞台不常用的表现手法——造型艺术。一般传统戏曲舞台处理群众场面,诸如龙套、宫女、上下手、乃斧手、校卫、四将等群众场面,不是摆对,就分列八字,显得有些呆板。《武松杀嫂》则迥然不同,它是通过群众场面、集体亮像,来渲染和烘托舞台气氛的。剧中的一些高难度动作,如翻打、跌扑和武松踢椅子的特技,也都结合人物性格和剧情的发展,运用得恰到好处。更为突出的是那个托举的动作:武松踢潘金莲。抢背”,潘“抢背”落地转身惊吓跪伏于地,武松被士兵等人高高托起,持刀指潘,在“四击头”的锣鼓中集体亮像。这一组造型,画面优美,节奏明快,气氛火炽,顿时把武松欲杀淫妇、为兄复仇的情节推向高潮。唐湘音同志与几位湘昆的中年演员演得认真严肃、一丝不苟。唐的武松不仅扮相英俊,喝、念、舞都独见功夫。
上面所谈的几个戏,只是录制湖南地方戏传统剧目近八十折中的几折,其他剧目也各有千秋,不及详叙。
湖南能够录制保留这批优秀传统剧目,这是文化艺术界的一件大事,它丰富了我们祖国文化艺术宝库。这批极为宝贵的艺术珍品,将示范后人,促进研究工作的开展,并对戏曲艺术的继承革新与发展,将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以上感想,只是我的工作体会和认识,不到之处,望诸位前辈专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