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现代戏几经周折,又在近几年健康地发展起来了。湖南花鼓戏《牛多喜坐轿》、《八品官》,川剧《四姑娘》,商洛花鼓戏《六斤县长》等优秀剧目的出现,标志着现代戏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水平。这些戏在反映现实生活方面的成就,不仅体现在对新的历史时期生活深度的开掘上,也体现在新生活和旧形式之间的矛盾被克服和统一上;它们不仅把很多旧的程式加以改造,溶化在新的生活中,也从新的生活中提炼出了一些新的程式,用以表现新的生活。在这些戏里,不仅有时代的精神,也有时代的美感,现代化和戏曲化达到了较好的统一,它们给戏曲的生命注入了新的血液。创作的生机带来了理论的发展,在湖南花鼓戏剧院等八个现代戏剧团的倡议下,“全国戏曲现代戏研究会”于一九八二年成立了,这是戏曲现代戏历史上具有开创性的大事。两次年会的学术讨论,把现代戏的理论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水平。创作和理论上两个新水平的出现,正如有的同志所指出的,现代戏已经发展到了新的历史阶段。在这历史新阶段中,也存在着较多的问题,就当前来说,最令人耽忧的是,由于某些同志对承包责任制的片面理解而产生的不良后果。有的剧团为了追求经济收益,根本不去深入生活,不写新的剧本,更谈不上写现代的剧本,也不去追求思想内容和艺术质量的提高,而是靠吃老本、翻箱底过日子。更有甚者,有的剧团为了提高上座率而不惜用低级趣味去引诱观众。这样的戏曲,很难对观众产生什么教育作用和娱乐作用。如这样发展下去,戏曲的生命也会逐渐衰竭,现代戏的发展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我想,在这个时候借古鉴今,谈谈现代戏在戏曲发展史上的历史作用,似乎也有必要。
现在我们惯常所说的现代戏,是指反映“五四”以来现代生活的戏曲。其实,这只是对现代戏狭义的解释。广义的解释是,凡是演当代人当代事的戏曲,都可称为现代戏。历史上的现代戏的数量并不算少,几乎各朝各代都有。古人对现代戏的提倡,虽不如今人自觉,但是他们也很重视戏曲对现实生活的反映。李渔曾说:“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透入世情三昧(《闲情偶寄》)。他那《十种曲》中的《巧团圆》等戏,都是反映当时现实生活的现代戏(姑且不论其思想倾向)。我国历史上的现代戏,具有悠久的传统,在戏曲的起源、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一条现代戏的历史长河,它们对戏曲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儿,我们不妨按照历史发展的顺序,举一些戏曲由于反映了现实生活,推动了戏曲艺术发展的实例,说明当前提倡现代戏,对繁荣社会主义戏曲事业是何等地重要。
戏剧最早的雏形,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优孟衣冠”,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了。据《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楚王的宰相孙叔敖死后,家里很穷,连衣饭都成了问题,优孟知道了,就穿戴起孙叔敖的衣冠,模仿他的行动和神气,去见楚王。楚王见了很是惊讶和感动,给孙叔敖的儿子封赠了田地。假如说,戏剧艺术的基本形态是模仿扮演,那末,“优孟衣冠”则是我国“第一个戏剧”,也是“第一个现代戏”。这一点说明,我国戏曲的最早历史,还是从反映现实生活开始的。优孟之所以能想起来扮演当朝的宰相,是现实生活打动了他,现实生活引起了他的“创作”欲望,现实生活也为他提供了“创作”的源泉,现实生活孕育了我国戏剧史上第一个“舞台动作”的出现。
可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优孟衣冠”还称不上戏剧,它虽然具备了戏剧的基本形态——扮演,但还没有戏剧情节和人物的对话。至于对“合歌舞以演一事”的戏曲来说,就更谈不上了。这种唱、念、做、舞的综合艺术,是在后世不断反映现实生活中逐步形“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实始于北齐(公元479——502年)”。王国维这一见解很有道理。他用的两个例证,都是反映北齐的当代生活的。一是《兰陵王入阵曲》,描写北齐的兰陵王长恭,他武艺过人,作战勇猛,但因长得很美,敌人就不太怕他。因此,他“常著假面以对敌”,“勇冠三军”。当时的优伶,就用歌舞的形式扮演这一故事,“以效其指挥击刺之容”(《旧唐书·音乐志》)。这种“合歌舞以演一事”的形式,已经初具戏曲的综合形态;其中的“假面”,也是后世戏曲中脸谱的最初形式。与此同时的《踏摇娘》,也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生活。北齐人苏(鼻包)鼻,因“不仕”经常酗酒,酒后殴打妻子,他的妻子就向邻里哭诉。时伶为了给这些受压的妇女打抱不平,就将此扮演出来进行讽刺,由于表演采用了“且步且歌,故谓之踏摇”(《教坊记》)。这两例说明,戏曲最初的综合性形态,是在反映现实生活中形成的。
唐代的参军戏,宋代的杂剧,几乎所有的剧目,都取材于当代生活,这对促进唐参军和宋杂剧的发展,起过重要作用,这儿不再一一赘述。
从“优孟衣冠”到宋杂剧,仅是戏曲的孕育时期,它们都不是完整的戏曲形式。完整的戏曲形式,直到南北宋之交(公元1127年左右)才形成,这就是诞生在浙江永嘉的南戏,也叫“戏文”。号称为“戏文之首”的《王魁负桂英》,就是写当朝人的现代戏。剧中的主要人物王魁实有其人,为北宋嘉祐年间的状元。戏虚构了王魁中举后忘恩负义,把贫女桂英遗弃,逼她上吊自尽。宋朝是科举制度十分发达的时代,不少中小地主阶层出身的士大夫借此作为发迹的阶梯,“朝为母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现实生活,给无数妇女造成了悲剧。戏曲为了反映宋王朝通过科举重新组合统治集团,旧贵和新贵以联姻的方式进行政治勾结的黑暗现实,生、旦这两个新的行当形成了,成了剧中的主要角色,并在此后反映类似的现实生活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和成熟,几乎成了封建社会所有戏曲的主要角色。这比之唐参军只有两个调笑的角色苍鹘、参军和宋杂剧的主要角色副净、副末来,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生、旦两行当以主要角色的面貌出现在戏曲中,标志着正剧的形成。这种进步,都是反映现实生活带来的。
由此看来,我国戏曲在孕育和形成期间,就注重取材于现实生活,当代的题材占了绝大部分。但是自元以后,当戏曲正式形成并有大量剧目出现时,反映当代生活的现代戏反而少了。这是历代封建统治者的禁戏政策造成的,他们明令禁止不利于自己统治的戏曲上演,更禁止取材于当代生活的戏曲上演。有的皇帝的“圣训”严申:“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王利器辑:《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增订本第一编第49页)现代戏曲的上演,受到封建王朝最高统治者的限制。但是,一些进步的现代戏曲仍时有出现,它们数量虽少,可对促进戏曲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鸣凤记》,就是一出描写当朝重大政治斗争的昆曲现代戏。戏中严嵩、严世蕃等位高爵显、炙手可热的权臣和宦官,是明朝新的政治土地中的产物,原来南戏和元杂剧中表现下层官吏、市井小民、地痞流氓的净、丑角色,已不足以表现这样的人物,为了表现明朝新的政治生活,大净这一行当形成和发展起来了(参见郭汉城《戏曲推陈出新的三个问题》)。到了明末清初,苏州一带的市民运动大大发展起来,他们抗赋戮官,声势浩大,李玉的《万民安》、《清忠谱》反映了这一重大的政治斗争。为了反映新的政治生活,对昆曲原有的风格有了很大突破,以豪迈的气势、壮阔的场面、急遽的节奏,一反以往纡徐绵眇、流丽婉转的格调。昆曲随着反映生活面的扩大,表现能力大大地加强了。遗憾的是,随着清政府严酷的禁戏政策,这类戏再也没有出现过。昆曲和现实生活的疏远与隔离,使它逐步衰落下去。
在昆曲逐渐走向衰落的同时,清代地方戏曲在各地人民的哺育下很快繁衍起来,不少剧目直接取材于下层人民的生活,如《卖饽饽》、《卖饼子》、《王大娘补缸》、《打扛子》等,都是反映民间现实生活的生活小戏,戏曲从高堂深院走向村坊闾巷。由于戏曲反映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促使艺术形式有了很大突破,通俗质朴、清新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的艺术形式和风格形成了(也许这就是当前的花鼓、花灯、采茶、黄梅、吕剧等地方戏曲剧种适合于表现现代生活的历史原因),并博得了广大人民的喜爱。焦循在《花部农谭》中所说的:“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遽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就是这种情况的生动写照。地方戏曲在描写新的现实生活的同时,在艺术形式上也不断地创新。清代是封建社会的末期,面临在总崩溃的前夕,封建统治集团比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反动和腐朽。地方戏曲为了更好地揭露这种黑暗现实,创造了讽刺喜剧的形式,如《打面缸》、《毛把总上任》、《张三借靴》等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的喜剧,就是这类作品。它们的主角——县令、把总、地主全都是丑角,这与戏曲正式形成以后的喜剧(如《西厢记》、《墙头马上》、《李逵负荆》等)都是正面人物充当主角的歌颂喜剧,已不相同,完全是另一种喜剧形式。这种新型的讽刺喜剧,是从描写现实生活中产生的,更便于赤裸裸地揭露这个末代王朝的黑暗现实。
我所以要不厌其烦地按照历史顺序罗列了封建社会中一些例子,是为了想说明:戏曲由于描写了当代生活而促使戏曲艺术形式的发展和变革,不是某一个历史时期的偶然现象,而是贯串在整个戏曲发展历史的始终(清末民初的戏曲改良运动也有助于说明此问题,但不是一二句话能说清楚的,这儿就从略了)。我引用上述这些例子,也并非只想简单地说明:戏曲艺术形式的发展和变革,仅仅是当时的现代戏带来的。应该看到,各个朝代的历史剧和传统戏,对戏曲的发展也起了重要作用。如最早的南戏之一《赵贞女蔡二郎》,就是历史故事戏,它与当时的现代戏曲《王魁负桂英》并列为“戏文之首”,两者共同开创了我国戏曲的历史。又如元末高则诚根据《赵贞女蔡二郎》改编的《琵琶记》,用“清丽之辞,一洗作者之陋”(徐渭:《南词叙录》),使南戏的艺术走向成熟,可是它却是改编了的传统戏曲,同样对戏曲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又如关汉卿,他固然写了些《窦娥冤》、《拜月亭》等一类现代戏,但更多的还是写了《单刀赴会》、《蝴蝶梦》一类历史故事戏。汤显祖没有写过一个现代戏,都以历史传说为题材。可是,他们的作品都在戏曲史上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由此看来,现代戏、传统戏、历史戏“三者并举”,是戏曲发展的一条客观规律,各朝各代都是如此。所不同的是,社会主义历史时期发现了这条规律,把它作为繁荣戏曲的方针,自觉地驾驭它;而封建社会虽也有这条规律,但只是不自觉的体现在戏曲发展的历史进程中。
我们也要看到,封建社会的历史戏也好,传统戏也罢,它们写的虽是古人古事,实际上都是现实生活直接或间接的写照。如《赵贞女蔡二郎》,写的虽是东汉末年的文人蔡邕,但戏中的蔡邕与历史人物蔡邕毫无关系,描写的生活完全是宋朝的事;它与现代戏《王魁负桂英》是同一类题材,都是揭露科举制度带来了阶级分化的现实。在同一社会形态的封建社会中,各个朝代的政治制度、生活方式、社会习俗、思想形态等虽有不同,但基本上是类似的。因而,在封建社会用历史事件或历史传说来表现现实生活,是非常方便的。生活内容与艺术形式之间的矛盾并不突出。可是社会主义社会已是一种崭新的社会形态,它的政治制度、生产关系、社会习俗,以及人们的精神面貌、生活方式、甚至服饰等,已与封建社会的社会形态与人物面貌格格不入。因而,用古人古事来反映当前的现实生活就显得非常困难了。尽管在当前的政治生活和思想意识中,还有较多的封建残馀,一些具有民主性精华的传统戏和反封建的历史戏,也能在某种政治气候下产生积极作用,使人们产生一些联想(如“四人帮”倒台后的“清官戏”)。但是,它毕竟不是现实生活的直接反映,不免有“雾里观花,总隔一层”之感。尽管这样,优秀的传统戏和新编历史剧的历史认识作用与审美教育作用,却是永恒的。可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忽视这样一点:“文学到底是要为认识生活这个事业服务的,它是时代的生活和情绪的历史。”(高尔基:《文学论文选》第91页)戏曲要描写时代的情绪、生活的强音,首先必须描写现代生活。戏曲也只有描写新的生活,才能促使戏曲艺术形式的变革,从根本上改变旧的艺术形式和新的生活之间的矛盾,使之适应新的生活旋律,新的审美要求,从而促使戏曲艺术更快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