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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议《芙蓉女》
刘 样

  悲剧与悲剧人物

  悲剧与悲剧人物曾经是人们忌讳的字眼,其背景一般仅指旧社会而言,致于说社会主义时代也会产生悲剧,要有多大的胆识方敢断言。只是因为事实俱在,作家们又解放了思想,先后出现了不少所谓“伤痕文学”,悲剧方始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等到古华的小说《芙蓉镇》和其他类似的作品得奖,才公认了优秀悲剧的存在。

  如果不过份讳疾忌医,我们清醒准确地回顾一下历史,揭露阶级斗争扩大化,以及打着社会主义旗号,实质却是违背社会主义原则的种种例行逆施,如何给国家和善良的人民造成巨大的灾难,让我们有所警惕,防止这样的悲剧再度发生,和对今天的拨乱反正有充分的认识,不是很有意义的事么!

  因此古华的《芙蓉镇》不胫而走,戏剧界争相改编,而且不久将见诸银幕。因为各人的着重点不同,虽是同一题材,却可编成风格迥异的悲剧,这是避免雷同单一化有所创新的可喜端倪。彭道诚同志的《芙蓉女》经过反复琢磨,数易其稿,已逐渐去芜存菁,大幅度删削了旁枝冗节与趣味不高的扦科打诨,几个悲剧人物已具规模,并有几场震撼人心的好戏。目前演出本比起初稿来,有较大的突破,且能受到不同观众的欢迎,尤其能够吸引青年观众,说明汉剧这个古老剧种串演现代悲剧能够谐调,且尚有潜力可挖,这些都关系到戏曲的革新和振兴,我们如能探索出一些带规律性的东西,对戏曲前途是大有裨益的。

  悲剧人物的塑造,是剧目成败的关键。《芙蓉女》中几个主要人物的刻划有得有失,下面谈谈我的孔见。

  (1)从娘肚里带来的悲剧

  彭作以胡玉音为核心,故剧名曰《芙蓉女》。这个湘南乡村小镇的豆腐西施,不但具有村野的朴素美,而且心地善良,思想品格也是很美的。作者在相当程度上刻划出这种美,她的沉沦、苦难、以至毁灭,方能激起广泛的同情。俗话说:“红颜女子多薄命”,薄命的原因虽各有不同,却能在不同程度上折射出当时社会的实质,她的不幸正是一个历史阶段的生动写照。首先是因先辈开店经商,在阶级成份上带来先天的缺陷,因此与黎满庚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注定不能结婚。小说以相当大的篇幅,交代了这个源头,剧本须作适当剪裁和集中是对的。但此一情节非同小可,正是这个悲剧人物的命运的关键所在,在整部戏中应有相当的渲染和衬托,仅从五爪辣的怨言中附带托出是不够的。好在作者替不会养崽的胡玉音添了一个儿子军军,他还在娘肚子里就注定了黑七类狗崽子的身份,如把前面胡玉音从她母亲处承继的先天负担,和她儿子被强加上的阶级烙印联系起来,首尾呼应,不是更能反映阶级斗争扩大化的荒谬和危害么!?

  胡玉音带着爱情的创伤,只好违心嫁给黎桂挂,既然身不由己,也就如祥林嫂后嫁贺老六一样认了命了。然而她们辛勤劳动,创建家园,正沉浸在美丽的憧憬里,政治风暴却骤然从天而降,顷刻问庐舍为墟,家破人亡。

  根据四清工作组宣布的罪行,和看似有理实是荒谬绝伦的算账方式,应该说在那个时代是司空见惯的。裾笔者所知有位芙蓉女类似的农村女裁缝,每天要向队里缴纳一元二角观金,到年底只能换回一角八分钱的工分值。经常有人上门坐催抄捡,而且倒打一耙将她定为资本主义分子,没收了缝纫机。她走投无路,只好投靠外省亲友。但村子里的民兵却把她抓回来批斗游乡。这样的例子想非绝无仅有,胡玉音的悲剧除了阶级斗争扩大化外,大力推行平均主义吃大锅饭,也是原因之一。不是设法去提高贫困户共同富裕,而是采取削足适履的办法,砍掉出头椽子以便拉平,不断创造的这种悲剧,又含有多少愚味无知的辛酸。

  (2)另一种格式的悲剧人物

  黎满庚是另一种类型的悲剧人物,他曾经是一个生龙活虎进取心很强的小伙子,只是因为错误路线的代表盗用了党的名义,迫使他在各方面无条件地服从。如果说服从了真理和正义,牺牲了个人利益而促成了事业,那他会成为舍已为公的英雄。不幸的是迫使其服从谬误,并被强迫去为谬误效忠。而他对现实的认识又截然与上级的意图相反,他不屑去干颠倒黑白的勾当,但组织的压力又如雷霆万钧,这就决定了这个人物的悲剧性。

  小说不是简单地图解这一人物,而是从他的爱情、婚姻、家庭、工作,社会活动……等各方面,写其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如果重点摆在他的身上,完全可以写成另一种格式的悲剧。 

  《芙蓉女》着重点不同,某些方面有所忽略取舍是必要的。但从目前的格局看,这一人物仍有加工的余地。纵观全局,包括小说作者和此剧的各种改编本,都程度不同地存在以目前这样清晰的眼光,简单地赋于人物对当时错误路线的认识,这就大大模糊了历史感,把人物搞得单一化了。谷燕山是个北方战士,文化程度不高,他为人正直豪爽,坚持实事求是,脑子里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约束,他对错误路线的抵制和抗拒尚可理解。但如果说黎满庚一开始就嗅觉那么灵敏,对组织决定一目了然其谬误,则简化忽视了人物的认识过程。这一点也包括秦书田一开始就鸣冤叫屈,那样清醒的右派也是为数不多的。

  总之,黎满庚被简化了,这一人物的内心活动似应复杂得多。

  (3)人民不承认的右派

  秦书田是个雕塑不多的实在人物,作者是过来人,写这类人物有真情实感。他勤勤恳恳地干着本职工作,却无端被政治风暴卷进旋涡。自被戴上右派帽子,实际成为终身惩罚。因为尽管刑期有限,这顶帽子却是终身制的。且除本人以外尚有直系(父母妻子女)株连和横向(亲戚朋友)株连,不幸这帽治在不成文的合法化后,又恶性发展到文革时期由五类扩充到廿一种人。“四人帮”又用群众专政的名义,任意加害凌辱异己,甚至这帽子可以拿在群众手里(实际上是帮派份子手里)随时可以给你戴上。在这样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的昏暗世界,秦书田这类人为了生存去装疯卖傻,有时是人,有时是鬼,因为习惯成自然,假戏真做,到底是人是鬼连本人也分不清了。这是多么深沉的悲哀!因为在那个没有法制不讲道理的时代,戴着帽子的人,是不能照常规来生活的。秦书田的人格受尽凌辱,在恶棍面前和某些场合扮演丑角,以幽默的方式对待无尽头的灾难,以此娱人和自娱。虽则苦涩辛酸,却也透露出人物的机智。比如代胡玉音去陪斗、利用李国香侮辱性的对联,居然用上这类人歪理歪用的手法,说这对联就是结婚证,倒弄得王秋赦辈一时语塞,只好蛮横地采取专政手段。尽管秦书田在那种难以自保的处境下,仍旧同情受难者,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挺身而出扶助孤弱。如黑夜为黎桂桂新坟培土,代胡玉音扫街和陪斗,并以温暖的挚情和对人的尊重,把胡玉音从死的深渊中拯救出来,重新鼓起她生的希望。这些都表明此人秉性善史,舍己救人。他的言行和处世,逐渐获得了群众的理解,这幅子尽管看似威力无比,但早为群众所唾弃,在群众的心里,根本不承认那些钦定的所谓右派。

  作者写秦书田这个人物不是静止的,有动态有发展,过去的委曲求全,是明知人生如做戏,那些沐猴而冠、粉墨登场的文革新贵,无时无地不在扮演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喜剧,自己也去凑演一个角色,玩世不恭地姑将悲剧作喜剧闹剧来演。但难中得妻,绝处得子,正庆幸还有一点点作人乐趣的时候,谁知竟连这点人的起码要求也被剥夺,就把委曲求全的心情化为无比的愤怒,断然以死相拚。进监牢前唱起一曲曾作为右派罪行的喜歌堂,以示与妻子的壮别。悲壮之情,可与林冲夜奔相比。加上呼天唤地的幕间曲,把悲愤之情升华为控诉,为声讨,令人义愤填膺。

  公道在人心

  人类的同情,主持发扬正义,是相互温暖之火,是曙光,是希望。是对错误路线、倒行逆施无声的抗议。《芙蓉女》全剧充满了这种情调和见解。从镇上正直干部对受屈群众的关怀,到受难者相互的体贴,以及真正的革命群众对好人巧妙的屁护,颇多震撼人心的场面和传神的细节。如五百元“赃”款这一道具的利用,收到一石数鸟之效。辣嫂子因为嫉妒和伯受株连,告发了藏钱之事,不料为了泄一时之愤竟断送了黎桂桂的性命。李、王的毒辣,和胡玉音命运的悲惨,给这个外型泼辣而心地慈悲的女人,以雷霆似的震撼。因而悔恨痛心,转而坚决维护胡生存的权益,是可信的。在芙蓉姐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不断送来温暖。在送娃娃衣和她至诚的剖述心迹,不但芙蓉姐感激涕零,就是观众和读者,也为之动容酸楚。

  为了五百元黎满庚被开除党籍。

  为了五百元谷燕山被批斗,但他坚不吐实,并经过一番巧妙的斗争,终究把这笔钱用在刀刃上,为旷世的牛栏婚礼表示祝贺。为困难的后代求得生存。芙蓉姐生育一场,他如一座铁塔似地耸立在产房前,誓与毫无人性的王秋赦决一死战,大吼:“玉音,有我谷燕山在,你只管慢慢地生!”一句普通的话观众却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前场的种种悲情,引来巨大的同情。观众已经深深进入悲的情境,受到沉重的压抑,这句话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感情的闸门骤然被打开,一泻千里,不可阻挡。

  朱师傅在勒令的掩盖下为扫街的秦、胡送馒头,寥寥一笔点出了正直群众对受难者的同情。人心所向,金石为摧。细节虽微,颇具匠心。这种带典型性的传神之笔,点明了主流所在,也正因为有这种主流的冲击,一切倒行逆施,终究要成为历史的陈迹。

  “固辄之鲋,相濡以沫”。正是秦、胡遭遇的生动写照。胡玉音骤遭巨变,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一度处于疯癫状况,满山遍野呼唤桂桂。装疯的秦癫子此时却作了她的保护人,等把胡玉音唤醒过来,方意识到他是右派,因胡玉音初被揭发,又拒不承认是富农婆,认为自己还是人民队伍中的人,理所当然地要与右派划清界线,说出很使秦伤心的话来。直到自己也被专政、被批倒批臭,才逐渐对秦有较深的了解,并自惭形秽,觉得比秦还要低下了。不过心里还是很不服气,要以一死表明心迹,而且不上吊投河,为的保持美的形象,让世人都知道芙蓉姐仍象生前一样美丽。这时候秦书田从心底唤出“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时,猛然使她警悟起来,这一切污秽龌龊原来都是别人强加给自己的。觉得还有人把她当人看,又一次燃起生的希望。他俩的爱情水到渠成,是理所当然的。不加润饰,顺理成章。两把扫帚结成的苦难姻缘,因其真实而产生共鸣,并深深打动了观众。

  主心骨如何支撑

  作者把谷燕山写成芙蓉镇上的主心骨,秦书田说他一人连着百家屋,娃儿无你如丧父,老人无你失依扶。的确,谷燕山公正无私,挟危济困,坚持实事求是,并关心人民疾苦。在沉重的压力下,始终不改初丧,是一个优秀的人民卫士。其中藏款、托孤、护产(保胡玉音生育)均是写得较好的章节。但是,众所周知在文革期间老帅们也难以自保,一个普通的南下战士,又怎能自保保人呢?比如撕毁四清工作组的封条,拒不交出赃款,以及种种抗拒行为,均很激烈。在帽子满天飞的时候,谷怎么没打成现行反革命呢?虽然作者写了他幕后挨批斗,但从总体说,仍未能准确地反映当时的历史面貌。

  问题的关键尚不在写或不写这些情节。生活中有常规也有特殊的东西,而且后者更是戏剧所需。以上这些情节,均是谷燕山这个人作得出的和应该作的。但不能满足观众对谷这些行动的赞赏,而忘记当日能否产生这些情节的合理性。因此塑造谷燕山这一人物,也要考虑到环境和氛围,应有一种力量和因素,在当日芙蓉镇那种特定的环境下,使这根主心骨能够支撑,或者谷的斗争有点策略性,既有短兵相接,又有巧妙隐蔽,使李、王既恨之入骨,又无奈其何。《芙蓉女》,全剧风格是写实的,谷燕山的形象尚缺这关键的一笔,以求得风格的 协调与和谐。

  占有欲膨胀的女人和人尽可驱之走卒

  李国香是个惯耍阴谋的人物,占有欲很强烈,从争夺黎满庚占有男人与芙蓉姐结怨起,到后段之权力占有。凭她一言可使人家破入亡,可把小镇搞得乌烟瘴气,一片血风腥雨。这种人不学无术,一无所长,唯一的本领是掌握了所谓“斗争学”,靠整人起家,踏着受难者的血迹,飞黄腾达,名利双收。

  但这个人物写得比较概念,只有共性,缺乏个性。人们只是从她权力的膨胀中引起深思:为何在社会主义时代。还能产生这种太上皇似的人物?

  王秋赦的形象较李生动多了。这个好吃懒做的流氓无产者,如同海底沉渣,被乱世风云翻出水面。一出场就被画出有奶就是娘的丑恶面目,这只手还端着米豆腐说着逢迎女店主的好话,转瞬风头一变即成狰狞打手。这个形象是大锅饭的典型受益者,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日夜企盼二次土改好分浮财,是胡玉音等勤劳致富形象的反衬。随着运动的深入,这种人的凶残和奴性裸露无遗。因为他以迫害为业,故养成一种虐待狂,正常人看来的荒谬行径,在他已是习惯成为自然。比如说连生孩子也要服从帮派需要,谷燕山愤怒地质问他是否也是娘生的,他振振有词地回答:“我不管他是人是鬼,我只抓阶级斗争!”这些细节均很传神,这种人已完全丧失了人性。

  不幸的是芙蓉镇上的好人受压,坏人当道,带有相当的普遍性。巨大的悲剧是自反右以后,把精力放在不断的内战和整人上面,大力培养了整人之人,而放弃了国计民生。这悲剧的深刻性还不在于描画了个别人的为非作歹,而在于政策的失误,给国家和人民造成严重的灾难。形势又迫使人们大搞假、大、空,无人敢说真话,互存戒备,搞权谋、倾轧。自私贪婪等凶残颓风,毒害了一代青少年,影响深远,这种无形的损失,其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拨乱反正,把重点转到四化建设上来,是无比英明的。

  没有收煞的收煞

  《芙蓉镇》各改编本的收煞是颇费周章的事。一般均采用大团圆的结局,这是人们在生活中已经见到的事,不过仅是一个交待而已,戏早已结束了。有些作者过于乐观,以吊脚楼的坍塌,逼人发疯的王秋赦也疯癫了,梦呓般呼着极左的口号,仍想把魂招回来。似乎一了百了,从此可过太平日子了。《芙蓉女》的收煞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作者增添了一个人物军军,并设计了一幅父子相见不相识的场面,意境赋有诗意。唐诗中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过写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对故土人事沧桑的感慨。秦书田经历一场暴风雨,终能活着回来,对故乡之山水人物,特别是扫过多年街的竹扫把,更凝结了多少深情厚意。可是军军日夜盼望父亲,把父亲的归来看成苦难的结束。以童稚的语言说出我不是黑七类了、我有户口了、我不再挨打受欺了……又一次控诉了阶级斗争扩大化给人民造成的灾难。难怪他母亲和泪唱出:“我的儿,你是夹缝中活出的人。”作者还未止于此,接着又写了父子相见不相识,军军梦中的父亲真的出现了,但他吓住了,跑开了……这些都给人以悲戚之感。

  一场政治大风暴,给大地造成一片废墟,主人公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特别是心灵上的创伤更难弥合。他(她)们前进的路上还有许多坎坷险阻,他们真正的结局如何,还须有新的续篇,这是没有收煞的收煞,这点余味,是小说和我所见到的所有改编本所缺乏的。

来源:常德汉剧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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