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部导航
您所在的位置:首页 > 戏剧研究 > 文章
《梁传》初探
凌翼云

  戏曲界有“四十八本目连大戏”的说法。是哪四十八本?说法不太一致。在湖南,常德高腔的说法是:《岳飞传》、《目连传》、《香山传》、《三国演义》各十二本,扣忠、孝、节、义四字主旨。辰河高腔则以《梁传》、《香山传》、《封神榜》、《金牌诏》和《目连传》五大本高腔连台戏为骨架,称之为“五大本正戏”;再穿插一些别的大本戏,称“花目连”,扣忠、孝、节、烈主旨,而以《梁传》演开头。据现在仍健在的年近90的老艺人周华福说,他年轻时随湘剧班在湘赣间串乡演出,演目连戏时有老辈艺人问:“唱《梁武帝》还是唱金毛生反?”可见早年湘剧也唱《梁传》。在全国,福建蒲仙戏、江苏淳安高腔、江西弋阳腔、川剧高腔、秦腔、汉调二黄等剧种的目连戏,也曾有过演《梁传》或现地在仍能演《梁传》的。

  《梁传》或称《梁武帝》,借历史人物,虚构故事,神化佛教。如来座前菖蒲、水仙二花思凡,被贬下凡尘为萧衍和郗氏。萧衍登上梁武帝宝座后宠苗宫人。郗氏嫉妒,趁武帝征寿阳,“弹打花心”致苗死。阎君罚郗氏为巨蟒,郗托梦武帝求超度。武帝出家台城,托位次子。长子正德勾结侯景兵困台城,后被侯景杀死。武帝悲恸而逝,魂与郗氏同返西天,归位佛前。辰河高腔演《梁传》,要在演出广场上竖桅杆挂郗氏幡。郗氏幡为美人头蛇身纸扎,长约5米。挂郗氏幡是演出的宗教仪程,也可起招徕观众的广告怍用。

  “化蟒”说首见于《南史》

  萧衍与菖蒲花的关系,在史籍中还可捕捉到蛛丝马迹;郗氏与水仙花的牵连,却觅不到风影。《梁书》卷七记萧衍的母亲《太祖张皇后传》说:“生高祖(萧衍)初,后尝于室内见庭前菖蒲生花,光彩照灼,非世中所有。后惊视,谓侍者曰:汝见不?对曰:不见。后曰:尝闻见者当富贵,因遽取吞之。是月产高祖。”《南史》中也有类似记述。其实,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统治者为显示根基非凡,为夺取和巩固政权造舆论的惯用手法。如简狄吞燕卵而生契(见《诗·商颂·玄鸟》)、刘媪与龙交而产邦(见《史记·高祖本纪》)。梁朝制造的菖蒲花“神话”,并不比前代统治者高明,而作为戏剧的《梁传》,借此为由头而进行了创造、渲染。菖蒲花见于“庭前”变成了“如来座前”,到也“非世中所有”了。萧衍便是这思凡的菖蒲花转世,加上一个水仙花下凡的郗氏,敷衍出一台戏来。 

  历史上确有郗氏其人,且是萧衍的妻子。《梁书》卷七《高祖德皇后传》说:“郗氏,讳徽……后幼而明慧,善隶书,读史传,女工之事无不闲习……建元(齐高帝年号、479 482)末,高祖始聘焉。生永兴公主玉姚、永世公主玉婉、永康公主玉环。建武(齐明帝年号)五年(498),高祖为雍州剌史,先之镇,后乃迎后。至州未几,永元(齐东昏候年号)元年(499)殂于襄阳宫舍,时年三十二……中兴(齐和帝年号)二年(502),齐朝进高祖位相国,封十郡、梁公,诏赠后为梁公妃。高祖践祚、追崇德皇后。”为什么郗氏的谥号为德皇后?《梁书》记述有司议谥的情况:“谨按谥法,忠和纯备日德,贵而好礼日德,宜谥曰德皇后”。议谥中免不了臣下们拍马屁的恭维,但总要过得去。传记清楚地说了这样一个事实:郗氏没有住过皇宫,只住过官舍;生前既没当过王公妃,更没当过皇后,即使是做剌史夫人也只做一年。“梁公妃”和“德皇后”都是她死后得的头衔,因而不可能产生舞台上《梁传》中那样的宫廷故事。

  在《梁书》中,高祖萧衍只有一个皇后。紧挨着郗后传的是丁贵嫔传。萧衍当了47年皇帝没有立皇后,后宫的主人是丁贵嫔。传记说:“高祖丁贵嫔讳令光,谯国(今安徽毫县)人也,世居襄阳……贵嫔时年十四,高祖纳焉……事德皇后小心敬祗……贵嫔性仁恕,及居宫内接驭上下,皆得其欢心;不好华饰,器无珍丽,未曾为亲戚私谒。及高祖弘佛教,贵嫔奉而行之,屏绝滋腴,长进蔬膳。受戒日甘露降于殿前,方一丈五尺。高祖所立经义,皆得其归指,尤精净名经。所受供赐,悉以充法事。普通七年(526)十一月庚辰薨……年四十二……太宗即位,追崇曰穆太后。”丁贵嫔家居襄阳;东晋及南朝时雍州的治所也在襄阳。丁贵嫔14岁时正是萧衍到襄阳当剌史的498年。他们是这年结合的。但丁不是正式夫人。萧衍的刺史夫人郗氏也是这年被接到襄阳的,很可能稍晚于萧、丁的结合(“先之镇,后乃迎后”)。丁比郗小19岁,因而“事德皇后小心敬祗”。丁贵嫔是萧衍的贤内助,也是萧衍推崇佛教的追随者和拥戴者。她主持后宫20多年,仍然是贵嫔;死后20多年,才由当上皇帝的儿子追崇为太后。《梁传》中有丁娘娘,只是个配角。

  《梁书》是唐代姚思廉撰修的,由提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名言的魏徵监修,魏还写了《总论》。姚思廉的父亲姚察当过陈朝的吏部尚书。陈朝取代梁朝,继承了梁的典章制度和一批梁臣,得到梁朝不少文书档案。姚察入隋后写了梁、陈二中,未成而去世了。姚思廉在父亲史稿的基础上,“采谢灵、顾野王等诸家言,推究综括”(《新唐书·姚传》撰成,修撰态度严谨认真。《梁书》中没有苗宫人或苗妃,也没有说郗氏化蟒事。

  郗氏化蟒的说法首见于《南史》。唐人李延寿的《南史》卷十二说:“武德郗皇后……酷妒忌,及终,化为龙入于后宫井,通梦于帝。或见形,光采照灼。帝体将不安,辄激水腾涌。于露井上为殿,衣服委积,常置银鹿卢金瓶灌百味以祀之。故帝卒不置后。”李延寿在唐初任过崇圣馆学士、符玺郎、兼修国史,参加编撰《五代史·志》(梁、陈、北齐、北周、隋)。他是在父亲李大师《南史稿》、《北史稿》的基础上,以一人之力,经历十六年,删节整理八朝史事,编成《南史》、《北史》两部巨著。南宋藏书家陈振孙说李延寿的这两部巨著,“好述妖异、兆祥、谣谶”。化蟒这样的传说,是有点“妖异、兆祥、谣谶”味。

  然而,从佛教徒来看,化蟒宣扬了佛法无边,也表彰了崇佛的梁武帝,是神化佛教的最好的宣传材料。梁武帝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为佛教立足中原作了贡献。他年轻时便“笃信正法,尤长释典,制《涅桀》、《大品》、《净名》、《三慧》诸经为记,复数百卷。听览余闲,即于重云殿、同泰寺讲说,名僧硕学、四部听众常刀余人……及帝位,于钟山造大爱敬寺,青溪边造智度寺,又于台内立至敬等殿”(《梁书·高祖本纪》)。他曾四次舍身当和尚,要臣子出一亿万钱赎他回宫;回宫后又宣布大赦。皇帝当和尚,提高了佛教的社会地位;赎身使寺庙得了钱财;回宫搞大赦造成更大的社会影响,使百姓感佛教和皇帝恩德。佛教有了声名,权势、钱财,愈发扩展。那时建康(今南京)有寺院700余所、太子以下受戒者4万8千人;整个梁朝全国有寺庙2800多所,僧尼8万2千多人。佛教势力大增,僧尼们对粱武帝感恩戴德。郗氏化蟒的说法,便是僧尼们为弘扬佛法,宣扬梁武帝而创造的。《南史》中的化蟒记述,充满着僧尼们的语言词汇,“百味”便是一例。按中国古代的说法,“味不过五”(《孙子·势篇》),指酸、甜、苦、辣、咸。今人仍说五味。“百味”是佛教说法,如《盂兰盆经》:“具饭百味五果汲灌盆器”、“以百味饮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整个《梁传》围绕着一个“佛”字做文章:葛蒲、水仙二花是佛前的,听佛讲经思想开了小差被佛贬入人间;遵从佛的戒律可得福,违背戒律要受惩;善恶有报,但向佛祈祷忏悔可赎罪,超度仍可升天;菖蒲、水仙二花终归佛前。生或死、祸或福、升天或入地狱,都由佛管着。敬佛便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化蟒故事形成于《梁皇忏》

  《南史》中郗氏化蟒说,成为故事而见诸文字的,是中国佛教的《梁皇忏》中的《慈悲道场忏法传》。这“传”是《梁皇忏》的首篇。首篇之前还有简单的“篇首”。“篇首”的全文如下:

  “《梁皇忏法》又名《梁皇忏》、《慈悲道场忏法》。梁武帝初为雍州剌史时,夫人郗氏性酷妒。既亡,至是化为巨蟒入后宫,通梦于帝求拯拔。帝阅佛经为制《慈悲道场忏法》十卷。其忏法行于世,曰《梁皇忏》。”

  这段文字,和元代僧人觉岸撰的《释化稽古略》卷二中的基本相同。觉岸字宝洲,吴兴人,住乌程宝相寺。“篇首”称郗氏为夫人而不称皇后,故事与《南史》记述无多大发展。但是,《慈悲道场忏法传》叙述的是郗氏故事,却有了较多的描述和发展,且称郗氏为皇后了:

  “此忏者,梁武帝为皇后郗氏所集也。郗氏崩后数月,帝常追悼之,昼则忽忽不乐,宵乃耿耿不寐。居寝殿闻外有骚窣之声,视之乃见一蟒盘辟上殿,睒睛牙口以向于帝。帝大骇,无所逃遁。不得已,蹶然而起,谓蛇曰:朕宫殿严谨,非尔蛇类所生之处,必有妖孽欲祟朕耶?蛇为人语启帝曰:蟒则昔日之郗氏也。妾以生存嫉妒六宫,其性惨毒,怒则火炽矢射,损物害人;死以罪谪为蛇耳。无饮食可实口,无窟穴可庇身,饥窘困迫,力不自胜。又以鳞甲则有多虫唼啮,肌肉痛苦,其剧若加锥刀焉。样非常蛇,亦复变化而至,不以皇居深重所阻耳。感帝平昔眷妾之厚,故托丑形骸,陈露于帝,祈一功德以见拯救也。帝闻之,呜呼感慨,而求蟒则不复见。帝明日大集沙门于殿庭,宣由其善之取以赎其苦。志公对曰:须礼佛忏涤悃款方可。帝乃然其言……共成十卷,皆采摭佛语,削去闲词,为其忏礼。又一日,闻宫室内异香馥郁,良久转美。初,不知所来。帝因仰视,乃见一天人容仪端丽,谓帝曰:此则蟒后身也,蒙帝功德。已得生忉利天。今呈本身以明验也,殷勤致谢,言讫不见。自梁至今数百年,得此经本……”

  此“忏法传”把郗氏化蟒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和“篇首”相比,前者明白地说郗氏死于萧衍为雍州剌史时,郗氏只称夫人。后者郗氏去世的时间、地点都模糊,使人感到是在宫庭里。二文明显然出自两个作者之手。“忏法传”的作者是谁呢?我们不妨从“忏法传”本身来探讨。“仟法传”给我们提出两个可以探讨的问题:第一,梁皇的拯救郗氏,大集沙门,征求办法,是志公出主意并编撰《梁皇忏》的;第二,《梁皇忏》不是脉络分明地从梁武帝时传下来的,而是“自梁至今数百年,得此经本”。

  志公是谁?《梁书》中没找到线索,《南史》卷七六有《释宝志传》。说他俗姓朱,金城(今兰州)人,“虽剃发而常冠帽,下裙衲袍,故俗呼为志公,好为谶记,所谓志公符是也。”还说“有于宋泰始(465—471)见之,出入钟山,往来都邑,年已五、六十矣。齐宋之交(479年前后)稍显灵迹,被发徒跣,语默不伦……或征索酒肴,或累日不食,预言未兆,识他心智。一日中分身易所,远近惊赴……齐武帝忿其惑众,收付建康狱,旦日咸见游行市里。既而检校,犹在狱中……梁武帝尤深敬事,尝问年祚远近”。这个宝志和尚,“天监十三年(514)卒。将死,忽移寺金刚像出置户外,语人云:菩萨当去。旬日无疾而卒。”他被描绘得神乎其神了。但“好为谶记”的谶不是“忏”。谶是隐语预言或符咒,正如梁武帝“尝问年祚远近”和《南史》说的“志公符”之类。宋人李季可《松窗百记》中有“宝志”一则,说:“梁武帝时僧宝志,妖异人也,好作谶语以惑后人,至乱者甚众。若长沙李纳,以十八子之言尊李决雅,遂反,及王僧辩(梁武帝时湘东王梁绎的左常侍、司马)破平”。宝志好谶语、谶文的事,一直流传到宋还为人知。可是,“忏文”不是“谶文”,而是向神佛拜祷悔忏、祈求宽恕的经文。如果志公和尚参与编写了《梁皇忏》,“好述妖异、兆祥、谣谶”的《南史》是没有理由漏记的。在民间传说中,和梁武帝相交的志公有时又被说成支公——佛教界历史名人支道林。明冯梦龙《古今小说》(又名《喻世名言》)集子中的,《粱武帝累修归极乐》说:“有个圣僧,法号道林支长老”。历史上的支道林(314—366),俗姓关名道,陈留(今开封)人,晋代名僧,佛家(桀若学六大家之一,曾与谢安、王羲之等交游。支道林在萧衍(464—549)出生前98年便去世了,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交游的。苏东坡《书辩才白云堂壁》诗有“不辞清晓扣松扉,却值支公久不归”句。苏诗里的支公,是泛指有道名僧。如果按这意思来理解,作《梁皇忏》的志公,只是一位有道名僧便了。

  《梁皇忏》既有拯救灵魂、忏悔生前罪衍、超度孽鬼的功效,应该大力推广,用以普度众生而使地狱城空,岂不阿弥陀佛哉!怎能让它失传呢?为什么要到梁以后数百年,“才得此经本”呢?现在流行的《梁皇忏》,又恰恰是元代僧人“妙觉智重加校订审核”的。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手法,可以引导细心人去研究。妙觉智是根据什么去“重加校订审核”的呢?据说南齐竟陵王萧子良撰写了《净住子》二十卷,梁时诸名僧删编为十卷。因传误多,再由妙觉智“重加校订审核”。《慈悲道场忏法传》里说的意思是《梁皇忏》失传了,妙觉智“重加校订审阅”说只是“传误多“才校审。再说,将《净住子》二十卷删编为十卷的“梁时诸名僧”里,有没有志公和尚?也被含糊了。剩下的印象是:妙觉智是将“化蟒”说附会于《梁皇忏》的重要人物。所说志公,是妙觉智这位智公,而不是宝志那位志公。妙觉智也的确是“自梁至今数百年,得此经本”的人。

  还有,萧子良是南齐武帝萧赜的第二个儿子,笃信佛教,做过南齐徐州剌史兼都督、尚书令、扬州剌史;喜欢招文友,萧衍年青时曾为其门客。《梁书·武帝纪》说;“竟陵王开邸招文学,高祖与沈约、谢眺、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并游矣,号曰八友。”《齐书》和《南史》都说竟陵王“所著内外文笔数十卷,虽无文彩,多是劝戒”。他们没有说萧子良是否写过《净住子》;即使写了,也无法把多少年后萧衍当皇帝、郗氏化蟒的故事预先写进去的。

  清人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十三说:“宋人钱易《南部新书》云,忏之始,本自南齐竟陵王……后梁武得位,思忏六根罪业,即将忏悔一篇,召真观法师慧式广演其文,非是为郗后所作。”钱易明白地否定了梁武帝为郗氏作忏文的事实,但说梁武帝作过一篇忏文,那是为自己“思忏六根罪业”而作的,志公和尚也没有参与。《梁皇忏》本身只是摘集的佛名号和佛经语句,不存在为谁而作或为谁忏悔的问题,因而可用于一切忏会道场。妙觉智把中国佛教忏文发生、发展的历史,移花接木到《梁皇忏》上。竟陵王首先造忏,梁武帝有个忏文、郗氏化蟒、志公怪僧……均于史有考,集在一起,更富有传奇和神秘色彩。这正是他有学识、有道诣处。说穿了,妙觉智只是借古人名来推广自己的创作罢了。这种借古人名来推广自己创作的做法,在妙觉智以前的中国,古已有之,不乏其例。

  化蟒被搬上舞台

  《梁皇忏》十卷,都是录的佛号和佛经语句,只有卷首的《慈悲道场忏法传》说了萧衍和郗氏的故事。这故事经僧俗艺人说唱宣讲,不断得到丰富,成了《梁皇宝卷》和戏剧《梁传》。《粱皇宝卷》形成于何时?能找到的最早出版信息是清道光间(1821——1850)黄育楩《破邪详辩》的记载。黄育楩以严禁邪教的立场,将明末清初被查禁的刊本宝卷68种逐一扼要介绍和批判,其中便有《佛说梁皇宝卷》。《梁皇宝卷》不可能是“佛说”的,题目便有点荒唐,文字和内容已无从查考。胡士莹在《弹词宝卷书目》(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版)认为,它“大约脱胎于《梁皇忏》。这样,就不可能在妙觉智之前。李世瑜的《宝卷综录》(1961年中华书局版)认定曾有明代刊本。胡士莹还收藏有1933年宁波学林堂书局根据旧刊本石印的《梁皇宝卷》。

  《梁皇宝卷》的成型当在明中叶以后。这还可从故事的发展看出眉目,因为民间传说是在传播中渐趋完善的。明代冯梦龙(1574—1646)《古今小说》中收的《梁武帝累修归极乐》,叙述了梁武帝与支道林的四世因缘故事,全文约1.3万字。其中叙郗氏化蟒、托梦求拯拔、梁武帝造《梁皇忏》,不过550字,仅占篇幅的24分之一。故事框架是《慈悲道场忏法传》中的,人物只有萧衍、郗氏两个,情节没有新发展。冯梦龙是明代对通俗文学作出贡献的人物,曾致力于民间话本和民歌俚曲的收辑整理。他的《三言》中就有不少是民间艺人的话本。如果梁武帝与郗氏的故事当时发展出好的情节,冯氏不会放弃的。查一查《三言》的初刻时间,第三本《醒世恒言》是天启七年(1627),第二本《警世通言》是天启四年(1624),第一本《喻世名言》即《古今小说》虽未标出时间,但初刊本的扉页上有“天许斋”题识三行,中有“本斋购得古今小说一百二十回,先以三分之一初刻云”。可见“三言”的一百二十回小说是一次基本齐稿的;而《喻世名言》的初刻比其它两本早。因而可估计在万历末年(1619)左右。此时距明亡不到30年了。

  我国历史上创编和刊印宝卷的高潮,也是明万历、崇祯间。这是因为明正德(1506——1521)以后,民间一些秘密宗教传入宫廷,公主、妃子、太监独自或合资刊印宝卷的很多,编撰宝卷的人也相应增多。这个时期的秘密宗教如白莲教、红阳教等的经典,是以宝卷形式出现;佛教、道教经文或故事及民间传说,也被编为宝卷。李世瑜的《宝卷综录·序例》称万历崇祯间是刊行宝卷的“极盛时期”。他列的宝卷目录中便有“《梁皇宝卷》一卷”。

  明代还有一本朱星祚的小说《二十四尊罗汉得道全传》。这24尊罗汉中,有见诸佛典的如马鸣,被称为伏魔罗汉;如伽蓝,被称为抱膝罗汉;如梁武帝萧衍,既不是古印度的高僧,又不见于佛经,被称为施笠罗汉。《施笠罗汉传》说,萧衍前世曾施笠给如来,今生得幽州冲玄寺胡僧和印度来华高僧达摩点化,历候景台城之乱证罗汉果。《施笠罗汉传》中,有郗氏化蟒故事1.300来字,人物、情节、语言都与《慈悲道场忏法传》相似,只稍口语化点。其撰写时间可能稍晚于《忏法传》。这《二十四尊罗汉得道全传》,每篇都是每叙一段以诗结尾。这些诗,是整齐顺口合辙的民间说唱词,是七字句或五字句,有明显的诗话、宝卷遗痕。这些刊印虽后妙觉智一、二百年了,又恰好证明妙觉知撰写《梁皇忏》的可能性。

  戏曲家是善于从传奇文学、民间故事、变文、宝卷和其它民间说唱中选取题材的。然而,从明代祁连彪、吕天成的《曲品》、《剧品》,到清康熙末年成书的、列有670多种作品名的《传奇汇考标目》中,均没有以郗氏化蟒为题材的剧目。原因可能是《梁皇宝卷》产生于明中叶,没有来得及被改编成剧本搬上舞台,便和白莲教等一批秘密宗教团体,连同他们的经典宝卷被查禁了。到了清初,文字狱不断,更没有人敢冒杀头甚至族诛的风险来干这件事。这种情况到乾隆后期才有逐步改变。

  乾隆初期,张照制诸院本进呈,以备宫延乐部演出。他写的《劝善金科》便有240出之多。这戏是以《目连救母》为骨架扩展的。正如《劝善金科·凡例》说的:“劝善金科其源出于目连记,目连记则本之大藏盂兰盆经。盖西域大目犍连事迹而假借为唐季事,牵连及于颜鲁公、段司农辈。义在谈忠说孝,西天此土,前古后今,本同一揆,不必泥也……”。在“谈忠说孝”本义下,张照在郑之珍和民间演出本《目连救母》的基础上,“西天本土,前古后今”,一齐拿来。于是,增加了许多忠、孝、节、烈和轮回报应的戏。唐代的颜真卿、段秀实的故事也被拉进《劝善金科》里,却没有郗氏化蟒的故事。到了乾隆(1736—1796)后期,清朝统治地位巩固,禁令松弛,地方戏又蓬勃兴起,需要大量的题材和剧本。道光(1821——1850)同治(1862——1874)间,宣讲、刊印宝卷之风再起,郗氏化蟒的故事才有了搬上舞台的机会。李怀荪《古老戏曲的活化石——长沙高腔目连戏探索之一》的文章说:“《梁传》全剧系条纲戏……其中重要单折及唱词多已固定”,也说明《梁传》不是古老剧目。

  综上所述,可以理出这样一条线索:郗氏化蟒的说法,出于《南史》;在僧俗传说中逐渐形成故事,始见诸文字的是元代僧人妙觉智的《慈悲道场忏法传》;明中叶的《梁皇宝卷》,记下了较完善的故事;清乾隆后期或再晚一点,才被搬上戏曲舞台。

  《梁传》加人目连大戏

  目连和萧衍,一个是公元前五世纪古印度的僧人,一个是公元五世纪中国南朝的梁武帝。两人事隔一千年,地距数千里。为什么《梁武帝》这本戏会参加到“四十本目连大戏”中去呢?主要是受清代宫廷大戏,特别是张照的《劝善金科》的影响。

  首先,在封建时代的中国,从来是上行下效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矣。《韩非子·二柄》举了个例子:“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有康熙提倡,编演连台大戏之风从宫廷也吹向民间,好像连台本数越多越时髦、越气派。如是,拼凑者有之,集纳者有之。所谓“四十八本目连大戏”中,《梁传》、《岳传》、《目连》、《香山》原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人物、各自成篇、互不相干的剧目。只是在“谈忠说孝”这一大前提下集纳于一次演出中的。“西天此土,前古后今,本同一揆,不必泥也”,张照的这个说法,便是这种串连演出或集纳演出的理论依据。

  再说,祁剧、辰河戏、乃至郑之珍的《目连救母》中,都有《遣子经商》一折,罗卜劝母时说到了郗氏化蟒的故事,便是《梁传》进入目连大戏的契机。请看看祁剧这段对话和唱词吧:

  罗卜:[黄莺儿]

  ……

  我娘曾发咒

  爹曾嘱咐,

  今日里开了荤可不知紧要,

  娘呀,

  怕神天降灾,

  叫儿如何救!

  苦哀求,容儿分剖,

  娘呀!

  免效郗后,免效郗后

  刘氏:汝言郗后,她又怎样?

  罗卜:昔日梁武帝皇后都氏,在生不信神明,死后变为蟒蛇,武帝代为忏悔,方才得转为人身。

  刘氏:武帝既能度其妻,我儿必能度其母,予复何忧!

  ……

  《目连传》的故事是目连救母,《梁传》的故事是萧衍救妻。目连的母亲刘青堤和萧衍的妻子郗氏,都是因为触犯了佛教的戒律,杀生、不敬重佛、法、僧三宝,一个被罚在地狱受罪,一个被罚为蟒还要遭虫豸啮咬。其实,目连和萧衍自己都没有能力去救自己的亲人,只能求佛,代为向佛忏悔。佛法无边,终于使这两个罪人超升天堂。敬重三宝,便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切罪孽都可得到开脱,该下地狱的也可上天堂。如果不敬重三宝。背叛三宝,便罪孽深重,得下地狱,变畜牲。是非、曲直、功过的衡量村准,是对三宝的态度。这又是两出戏相通的“义”。

  目连救母和萧衍救妻,都是家庭故事,有母子之情、夫妻之情的描述,人情味足,能打动观众;也符合我国传统的民族心理和民间习俗,能得到当时社会的承认。这也是《梁传》能拥有一定的观众基础、并能进入四十八本目连大戏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两出戏都含有“齐家”的主旨,“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学》)。齐家的动力是孝、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仁政,是儒家理想的政治;孝、悌,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核心,从殷墟的出土文物,《诗经》中雅、颂,历代圣哲贤人言论,到民间的二十四孝图,“百善孝居先”,一类谚语,都可证实“孝”在中国人头脑中何等根深蒂固。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绪言》里说:“……公认孝道是最高的道德,任何宗教所崇拜的神和教义都不代替祖宗崇拜和孝道。这是历史上汉民族特征之一。宗教在汉民族不能生深根,宗法是起了抵抗作用的。”佛教要在中国生根,就得改变印度佛教中某些不适应中国环境的某些东西,使佛教中国化。比如佛教初来中国不久的晋朝,就发生过佛教徒该不该拜国王的争论,释慧远写有《沙门不敬王者论》。晋咸康五年(339),礼官为此详议三次而不能决。然而,随着历史的进程,佛教徒从与王者(如梁武帝、陈武帝)相处中得到了敬重王者的好处,一改“不敬王者、不孝父母”的初衷,而把佛教也纳入忠、孝轨道上来。北齐僧人法琳《智度论》说:释迦牟尼“孝敬表仪”;北齐僧人慧远说“出家大孝”;唐代僧人宗密《佛说盂兰盆经疏》说:“始于混沌,塞乎天地,通人神,贯贵贱,儒释皆宗之,其唯孝道矣!”这样,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使佛教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也丰富了中国文化。中国逐渐形成所谓儒、释、道三教一家的社会思想。佛教便在这种情况下,适应了中国的国情,得以生根和发展。

  目连戏以及包括《梁传》在内的目连大戏,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形成的。

来源:《目连戏研究论文集》
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