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湘剧著名演员左大玢评上了1988年度“梅花奖”的消息刚传到长沙,就有三家报刊的记者找我写稿,他们说左大玢是我省得“梅花奖”的第一个戏曲演员,报刊需要宣传一下,希望我能动动笔。我呢,生平就吃了不愿写“锦上添花”的文章的亏,我认为当一个人“红得发紫”的时候,是诤友,就不要再“捧”,要“趁热打铁”,给她提点意见或批评,使她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才是“爱人以德”的道理。恰好这时我糖尿病大发作,打针服药,疲惫不堪,如是以病为由“就地一滚”,婉谢了三位记者朋友,逃脱了这次小小的“文灾”。
时间又过了一个季度,一时的热闹喧嚣已趋平静。《剧海》编辑来约我写点有关左大玢的东西,意思是为我省的著名演员留点真实史料,也许还能起点激励青年演员的作用,想法很好,只能从命。
左大玢同我熟识了三十五年,有师生、同事、朋友三种情谊,至今常有往来。她今年46岁,我比她大22岁,也能说上是个“忘年交”。我们见面,主要话题是谈戏,经常为戏吵架,不是我批评她戏没有唱好,就是她批评我自以为是、听不进“油盐”。有时也同我“赌气”,甚至气呼呼地拔腿就跑,我喊住她:“今天是你来找我,我没请你来,受不了,以后不要来。”她走了,老伴批评我无礼粗暴。我说不要紧,她还会来的。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来看我,我们继续谈演戏,谈做人,海阔天空,融洽如故。
左大玢是1954年8月28日参加省湘剧小演员训练班第三批新生测试的。考试委员计15人,大都是湘剧著名老艺人,有:罗元德、黄元和、傅儒宗、廖申翥、王益禄、龚湘云、王申初、李凤池、彭俐侬、陈剑霞、彭福娥、孔艳兰、彭春泉、姚蓉弟和我。考试要求严格,当年绝对没有“后门”。这次参试学生40余人,系由长沙市十所小学校和个别剧团择优送考的。这次共录取新生7名,计:左大玢、姜剑梅、王永光、王伟之、陈铁、邱天德(陈、邱二人后因故退学)姜豹洪(由省湘剧团录取为小演员,交训练班培训)。左大玢于1954年9月13日入班学习,开始了她的艺术生涯。
做一个戏曲演员,条件比较苛刻,如:身材、扮相、眼神、嗓音,甚至手足长短的比例,手指长得是否匀称等都有讲究。而这些都是“天赋”,是人力无法“锻造”的。至于底功厚不厚,唱腔美不美,演技好不好,修养高不高,这些是通过培训和苦练来达到的。左大玢作为一个戏曲演员,“天赋”是上等的。别的我不必细说,只请大家注意她的那双手,十指尖尖,柔若无骨,是一双“百里挑一”难得的旦角演员的“好手”。手又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为在戏曲演员的基本功训练中,有腕功和指法的训练,演员的手腕必须灵活,手指必须丰满。例如训练“倒掌”时,即手掌向外弯曲,手指背面要能贴近手臂。这样的要求,不是每双手都能做到的。旦角演员有了好腕功,以后挥袖、抖袖、甩袖、舞袖、抓袖、开山子、耍把子以及各种手式和指法,才能运用自如,舒展优美。
有了“天赋”的好条件,不勤学苦练,也是不能成器的。左大玢在演员训练班学习时,是个好学生,学习很刻苦。她在1988年写过一篇题为《怀念你,木楠园》的文章,发表在当年湖南省艺术学校校刊上,详实地叙述她在演员训练班苦学三年的情况,文章最后说:“三年,一千多个白天黑夜,我们起早贪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在木楠园里,勤学苦练”。“我要是没有木楠园的三年,就不会有在艺苑的三十年,木楠园是我起飞的基础。”“只有经受得住酷暑严寒的树木,才能在秋天结出金色的硕果。”这些话说得好!
左大玢在剧团的卅多年,也是勤学苦练的。我想讲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文革”中,省湘剧院被“砸烂”后,全院大部份人“下放”到道县公坝公社劳动改造,左大玢分在公社最偏远的福禄田大队。这是个荒山野水、瑶汉杂居的地方,距公社二十华里,与江永县界牌接壤。我当时分在桃花井大队,地处公坝公社与福禄田大队之间,大家都是自己开伙,既要出工,收工后还要煮饭,每五天赶集(当地叫赶闹子)一次,把后五天的油盐菜米一次买回来。记得是一个初夏的早晨,我挑着箩筐去赶江永界牌闹子,走到井塘附近一片茶山中,远见一人,肩上用根竹竿背着个小竹篮,右手拉开“山膀”,风驰电掣跑着戏曲演员的台步,迎面而来。我一怔!这场景恰似胡秀英走出山林,也像年画上“天女散花”的模样。近前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左大玢!她今天去公坝赶闹子,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背心的衣裳也湿透了。我问她这是干什么?“练功!四野无人,没有人打小报告。我每次赶闹子,走到僻静处,就‘跑圆场’,松动一下身子,高兴起来,还唱段穆桂英‘探谷’呢”。我心里被她的行动折服了,可当时不敢流露丝毫赞许的言词。那是万马齐喑的年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都是被打倒的,古典戏曲艺术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你不唱“样板戏”,竟敢在荒山野道上,用旦角身法“跑圆场”,唱“探谷”,好大的狗胆!我严肃地对她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天不是碰上了我,要加倍小心,谨防遭人检举!”她笑笑:“怕么子啰!?”又拉开“山膀”,哈哈喧天,沿着羊肠小道跑了。
在戏剧界卅多年里,左大玢似乎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她没有什么真本事,只是一帆风顺,运气不错而已。有没有真本事,我后面再谈,这里先说说她是不是“一帆风顺”、是不是“运气不错”?左大玢在演员训练班毕业后分到省湘剧团当演员,时间不长,被剧团指定她扮演《生死牌》一剧中的黄秀兰,由于演得很本色,少女气质很浓,获得观众称许。接着《生死牌》拍成电影艺术片,那年左大玢16岁,社会上有点小名,看来她“运气”是不错的。这只是明的一面,还有藏着的一面,知道的人不多,现在我想把这些事端出来“曝曝光”。六十年代初,出身不好的人是要低着脑袋做人的。左大玢的父亲左宗濂,字砥黄,是湖南大学早期毕业生,学政治经济的。解放前是程潜部属,1949年随程潜起义,本是个起义军政人员,后说他没有起义,蒙冤入狱并判刑,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获平反,被任命为湖南省参事室参事。母亲郑福秋是湘剧名演员,以演《百花赠剑》、《杀媳》、《白蛇传》等剧驰名于卅年代省会湘剧界。解放不久,仍回省湘剧团当演员,后调省戏曲学校任教,1957年,郑福秋被定为不戴帽子的右派。左大玢当时出身于如此这般的家庭,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早在“文革”初期,左大玢在安乡县参加“社教工作队”,湘剧院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去安乡的人全部奉召回院。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安乡来的汽车,刚到湘剧院大门口,传达室旁的墙壁上,贴一条醒目的斗大一个字的标语:“把修正主义苗子左大玢揪出来!”。左大玢丝毫没有精神准备,走进大门,看见标语,竟说:“哼!好笑!我是修正主义苗子?!真好笑!”她提着行李,扬长而去。从此开始了她长时期坐“冷板凳”的待遇。1969牢左大玢下放道县,不久省里建立文工团湘剧队,名曰“政治建团”,出身不好的,一律不要,左大玢仍在道县劳动,后来因队里没人演戏,1970年11月才把她调回长沙。报到那天,久未见面的同志们,互相拥抱寒暄,十分亲热,左大玢心里也感到温暖踏实。殊不知两天以后,情况大变,大家都避开她,不愿和她讲话,左大玢纳闷,这是为什么?事后才知道,就在她报到的第二天,她还没有去上班,队里当时的军代表召开全队大会,宣布左大玢调回来,只是叫她演戏。指定她演什么,就演什么,大家对她要擦亮眼睛,注意她的言行。那年月头头表了这么个态,谁还敢同她接触呢?从此左大玢就成了“内控”对象,接着就发生了指定左大玢演老旦的问题。这位军代表,当年也不能完全怪他,那年月,他不是也在受蒙蔽吗?
解放那年左大玢才6岁,受党的教育培养,成长在红旗下,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在剧团是个好演员,一贯追求进步,她的同班同学姜剑梅入党的那天,她既为姜剑梅高兴,暗地又为自己伤心。因为那时候父亲被关,母亲挨整,她怎敢向组织提出入党的要求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云开雾散,旭日当空,左大玢捧出赤诚的心,写好入党申请书上交组织。谁知道一晃过去三年,消息杳然,既没有人找她谈话,也没有任何答复。夜里,她悄悄地阅读《党章》,找寻着自己的差距。似乎有人在议论:左大玢从不找组织汇报思想。左大玢心想:我天天在剧院,学习生活工作都在集体中,大部份时间是白天排戏,晚上演戏,要不就是随团下乡巡回演出,思想通明透亮,优缺点也表露得很明显,我有毛病领导可以随时指出批评。可你们某些人,平日既不上后台来,又极少进排练场,遇到问题,绕开矛盾走,多的时间是坐在办公室下象棋,却怪我不去汇报思想。这难道就符合《党章》?事情僵持了!好在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正确的东西,总是能受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的。不知何时,省会一位记者,钻进了省湘剧院,知道了这件事,在《内参》上写了一篇文章,引起了省会党的高层人士的重视,组织部门派人进行了调查和干预,问题解决了,左大玢在1984年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从此,左大玢在党的指引下,步入康庄大道。
左大玢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过的是多灾多难的日子,没有被彻底压垮的原因,我看主要是戏演得好,她演的《断桥》中的白素贞;《百花公主》中的百花公主;《生死牌》中的黄秀兰,这都是极受观众欢迎的剧目。“文革”后,恢复优秀传统剧目,省湘剧院演出了《逼上梁山》,左大玢饰演贞娘,戏不多,贞娘在全剧中,只有“庙会”和“送别”两场戏,她抓住了贞娘文静温柔的主要性格特征,活脱脱地塑造出“这一个”林冲娘子,当时很受观众欢迎。六十年代左大玢在《穆桂英挂帅》中饰演的穆桂英,是湘剧中多年少见的文武花旦的长靠戏,《探谷》一场中的表演和【南路反调】,充分说明左大玢有很深的基本功,身法洒脱优美,留给观众深刻的印象。她还擅演现代戏,如饰演《郭亮》中之雷大嫂、《金家三只凤》中之金大凤,对人物刻划都很准确并充满新意。这次在北京演出之《凤箫怨》、《断桥》、《刺目》等剧,则已有定评,毋庸赘述。
戏演得好,大家都记得这个演员,中央首长们到了长沙要看左大玢的戏,湘剧观众打听到“高妹子”(左大玢的小名)演新戏,也都要去看看。众人的爱护和关心,使得当年的老“左”们虽想对她做点手脚,也不能不多方面考虑影响。左大玢才得以从罅隙中顽强的成长起来。
左大玢性格直率坦诚,乐观豪放,能明辨是非,勇于进取。她曾经告诉过我,她信奉“坦白是使人心地轻松的妙药”的格言。她在剧团生活几十年,未曾沾染“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的习惯,她的思想极易表露,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生活里她不会做戏,直率得有时使人感到她有点蠢。剧团里难免有些残存的“行帮”习气,三个成群,四个结派也是有的,左大玢不搞这一套,也不相信这一套,她独来独往,是则是,非则非,有意见当面捅出来,也常因为被捅的人接受不了,最终捅出娄子。但她从不背后伤人,不搞“小动作。”
她一贯尊敬师长,“文革”期间,剧团里经常发生徒弟斗师父,徒弟打师父的事,特别是有少数出身不好的年青人,为了表明自己要求“进步”,狠狠打击那些“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左大玢从不参加这样的“活动”,她的道理很简单:“作恶要有事实,夸大是结不了案的。平白无故去侮辱人,我做不出来。”剧院下放道县期闻,她曾多次深入瑶山去探望当时湘剧院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编剧周章同志,并帮他料理日常生活,安慰他:“您是个有知识的人,千万要想开些,乌云岂能长年蔽日?”十多年后,周章患了老年痴呆症,往事忘记了十分之八九,可有一天见到我,却问:“高妹子常来你这里吗?”我说:“常来吵架”。他却很认真的对我说:“她是块好材料,人也正直,我原想再写个戏给她演,现在我不行了。你要帮帮她,为她写个好剧本。”说完,老人真的动容了,热泪滚在脸上,自己抹掉泪珠,结结巴巴的将左大玢当年和同学一道进瑶山去看他的事,又复述一遍,老人感受太深了!
如今左大玢作为全国政协委员,虽工作更多,但从未忘记昔日的师友。去年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如今老师们大都老了,有的已经谢世,但我忘不了他们……一有机会,就去看望健在的老师们,向他们表达尊敬之意和感激之情”。这话不假,近年来她常来告诉我孔艳兰老师的情况,吴淑岩老师的情况,刘碧云老师的情况,湘剧院老院长卢镜昇同志的情况等等。年复一年,能不令人感动?
左大玢乐观豪放,常常是哈哈喧天,笑声不断。老人们说:“高妹子,八十岁都不得上‘大运’。”有时候,你简直不能相信,她能干出那样顽皮的事来。我亲眼见到这样一件事:当年大家都下放在道县,伙伴中有位很好的同志,姓胡,是搞乐队的,此人的毛病,是有点小小的“领袖欲”,大家在一起时,别人都要听他的。当时的样板戏《沙家浜》中,有个胡司令,因此,大家戏称他为胡司令,他也默认着,平日爱指挥这、指挥那的。左大玢是最爱戳他痛处的人。有一天,几个人一道去赶闹子,走到玉田农场附近,要过一道比较阔的河,河上架的是“双木桥”,桥板是用两根木头捐在一起架起来的,人走在上面,弹性很大。老胡胆子小,最怕过这座桥,左大玢知道,等胡刚走上桥,她就抢先跟在他后面,到了桥中间,左大玢就大笑大跳,桥板强烈震颤,桥下哗哗流水,吓得老胡双腿一软,瘫坐在桥板上,双手牢牢抱住桥板,忙喊:“高妹子,我的娘呃!你莫跳了好不好?!”左大玢哈哈喧天,大家也都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桥,左大玢问胡:“哪有你这样的指挥员,当年过大渡河铁索桥,如果是你指挥,能过得了吗?”胡哑然。左大玢有时就能干出这种事来。
左大玢勤于学习,勇于进取。她进训练班学戏时,是高小六年级文化,训练班文化学习是全课时的百分之四十,并抓得紧,她毕业入剧团时,语文和中国历史的程度,相当于高中二年级水准,自后坚持自学,她认识到中国戏曲演员,如果不提高文化素质,是谈不上戏曲的繁荣发展的。因此坚持读书,为了总结自己多年的舞台实践,试着自己写文章,文化提高较快。近年来,已在全国报刊发表有关湘剧表演艺术体会的文章近30篇,时有清新感人之作。多年来,在全国和 香港的大小报刊中,评论左大玢演出的文章,搜集到的有50余篇,她曾拿了些剪报给我看,并说:“有些说得准,也有些是瞎捧,我哪有那么好?”说明她在荣誉面前,头脑尚能保持清醒,这是难能可贵的。为了陶冶情操,几年前又曾拜师学画,今春画了一幅红梅花送我,习作难评,但也楚楚有致。
左大玢参加过电视剧《西游记》的拍摄工作,据她说是为了向另一种艺术学习和借鉴,她在《西游记》中塑造的观音形象,戏虽不多,效果不错,听说赵朴初大师看后,颔首称许。她平日上街,常惹起一些小朋友的注意,跟着她喊“观音菩萨”。前次她随剧组出访新加坡,当地人民崇信佛教,不少妇女抱着孩子要请“观音菩萨”抚摸一下,以保平安,说明这个形象是深入人心的。据她说,演出前,读过一些有关的书,理解到观世音在民间传说中,她是美丽、善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化身,如是根据湘剧《追鱼记》中的鱼篮观音形象,再参照不同的若干观音雕塑,加以溶汇,希望塑造出一个能示现佛家所谓“三十二种应化”的观音菩萨来,结果成功了。
左大玢的缺点,是在艺术上,或在一些事物的看法上,很难听取不同的意见。比如她演戏,自信心很强,这是对的,作为一个演员,如果对自己演的角色,没有信心,那怎么能演好?但别人对你创造的角色,提出这样或那样的意见,甚至是批评,那是要虚心听取的,这同样是读书,是营养。提得不对,听了也无害嘛!不要听完就顶,甚至没听完就顶。“谦受益、满招损”嘛!其次作为一个主要演员,要关心群众,爱护群众,帮助群众,向群众学习,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结束闲话之前,我诚恳地希望左大玢在夺得了“梅花奖”之后,思想上能有一个飞跃,今年或明年在湘剧舞台上再创造一、两个真善美的形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