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岳阳楼记》开篇这一句话,其实就是一部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有了,而且还有悬念:谪守。因什么而谪?守得又如何?于是,有了第二句:“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言下之意,滕子京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才一年功夫,就把巴陵郡治理得很好了。那么,如此有才之人,怎么还遭贬?或者说,一个谪贬之人,怎么还能干出这么好的政绩?这个问题所引发的疑问和探究,便成为我与父亲曹宪成在联合创作大型巴陵戏《今上岳阳楼》时,始终没有放弃的思考,也是我们在塑造滕子京这个人物时,试图诠释的人性的力量。
通常,一个有才之人反遭谪贬,不外乎两个原因: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性格使然的悲剧命运。
滕子京所处的时代,正是北宋仁宗皇帝励精图治,进行社会政治全面改革的时期,也就是著名的“庆历新政”。在这一改革的浪潮中,改革派和保守派在宫廷内外展开了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于是,我们在设置滕子京这个人物时,有意将他放在了矛盾的风口浪尖——作为范仲淹的同年进士和好友,他成为矛盾对立面王拱辰用以打击范仲淹的一道靶子。
滕子京一出场,便是罪囚身份,滕子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次被诬,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抓我有缘由。分明是庆历新政来势陡,利弊权衡满腹忧。釜底伸出抽薪手,钓台垂下诱鱼钩。”王拱辰真正的矛头是范仲淹,自己从硝烟四起的西夏战场上下来,落入的是没有硝烟却战火更甚的政治斗争漩涡。以他的学识和精明,他并非不知道反击,而是不屑,面对王拱辰,他毫不隐晦地指出:“状元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何必玩弄小阴谋?”在他看来,所谓的政治斗争,不过是追名逐利,太不足挂齿,能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干事,才是他平生大志。
把握住藤子京“想干事”这样一个基调,笔下就有了这么一个坦荡大气、光明磊落、仕途失意却仍然壮志满怀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在范仲淹为他送别时豪迈宣传:“皇上给我一个荒蛮小郡,我定还他个锦绣江南!”在岳阳楼前巧遇一群消沉的贬官时,他也绝不同流合污,立志兴楼。甚至当再次被诬,身处牢狱时,仍不忘为岳阳楼求记,做他想做的事。
“能干事”则是滕子京的另一行为基调,由此衍生的性格特质就是雷厉风行、胆识过人,不拘一格的过人之才。在处置湖匪齐浪飞时,透过齐浪飞倨傲粗犷的外表,他看到的是他疾恶如仇的内心,不但没治他的罪,反而大胆启用,以“将功补过”。为筹措重修岳阳楼的资金,他更是别具心机,用“江湖手段”追讨债务,不但无需动用国库,更不用搜刮民脂,也解决了当地商贾的债务纠纷。修楼时,针对斯光的贪污行贿,他也旁敲侧击,直捣人心。
正因为他“想干事”,“能干事”,才会“干成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来到巴陵郡一年,便能“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然而,别忘了他身处变革的矛盾漩涡,纵使他不愿,也不屑去玩什么政治斗争,但斗争的烟火还是会伤及其身。
惩治斯光贪污一事,本是他为官正直的性格使然,但因此触犯小人,这件事便成为他再次被诬的导火线——有下面的斯光作祟,上面的王拱辰就好做文章了。于是,他停职了,与他同年之好的范仲淹也遭贬了。这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也是他正直、自负的性格悲剧。
纵使这样,滕子京还是没被打倒,在高高的牢狱里,透过狭窄墙缝上投射下来的一道阳光,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心里仍是满满的,“人在囚牢守,心在天际游”,他的胸怀大得足以穿越牢笼,仍然装着整个巴陵郡和大宋王朝。他总是能在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天地里,为老百姓尽可能地做最多的事,就像当初在泾州,他亲自领兵作战,体恤下属;贬到巴陵郡,他大力办学、建堤,重修岳阳楼;而今即使在牢里,也能心安理得地为岳阳楼写求记书。他一身傲骨从未屈服过不公的命运,就像王拱辰说的:“皇上是贬了他一辈子,可一辈子都没能让他趴下!”然而,当王拱辰最后宣旨让他找一富庶之地颐养天年时,他崩溃了,也终于“趴下”了,这等于是剥夺了他做事的权利,剜了他的心啊,他不禁惶然跪下,悲声痛恸:我还不老,我想干事,我愿干事,我要干事,我能干事啊!
在写他“趴下”的这一刻,我的心动容了,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苦。后来在剧场演出时,每演到此处,观众也是无比的揪心。他们看到了一个时时刻刻为民谋事却不计个人得失的官吏,看到了一个忍辱负重却仍然勤于政绩的将才,看到了一个身处政治斗争漩涡却丝毫不懂保护自己的勇士,更看到一个胸怀大志却抗不过命运沉浮的悲剧人物。这是滕子京生命中最痛的一刻,之前无数次的被贬,按说,要消沉当可消沉,论哀怨亦可悲之,可他的豪情从未退却,不艾不怨。而今却因皇上的一道“恩旨”,竟如此悲恸,可见其的心境,都系于一处: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还没做,还有那么多的忧患萦绕在心头。
如果说,通过遭诬上任、赦匪仰商、修楼扼贪、待堪求记这几场戏,我们可以塑造成功一个豪迈通达、勤政为民的滕子京,但与我们心中那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滕子京,仍然有些距离。怎样才能塑造出一个超越个体生命,且能与岳阳楼精神一样不朽的滕子京?
一天,我们无意在《岳州府志》里,读到关于岳州学宫的记载,其间记述了位列学宫乡贤祠的历代乡贤清官的名字,宋庆历年间受到百姓褒奖的乡贤清官中,就有斯光的名字……顿时,我们像开了窍。斯光,一个曾经因贪污受贿被滕子京惩治的小人物,为什么最终能青名留史?我们从他的人生轨迹上,找到了通往滕子京灵魂世界的另一通道。
尽管对于斯光和王拱辰来说,滕子京是他们的“敌人”、“对手”,但他忍辱负重的勤勉为政,光明磊落的坦荡为人,在骨子里是令他们钦佩的。他们之所以要以他为敌,实则是整个官场的“潜规则”使然,只有踢开绊脚石,才有升迁的机会。也许,他们升迁也是想有所作为,就像斯光曾说的“人啊,要扭曲自己,才能改变自己,只有改变自己,才能还原自己……”可是,这样真的就能达到目的吗?果真胜利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吗?斯光在状告腾子京后,充满心虚,而王拱辰在战胜所谓的对手后,感到的是痛彻的孤独。将他们与滕子京放在同一历史批判和道德评判的天平上拷问,他们是卑微的,不堪一击的,甚至一首儿歌民谣,就可以刺痛到他们的内心。如果说,这些只是让他们不安了,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他们此生绝难承受的震慑:斯光最终得以上任岳州知州,竟然是滕子京不计前嫌,看重其才而亲自举荐的;而王拱辰,这个政治斗争的胜利者,在享受胜利的同时也迎来生命的致命一击,为了打击滕子京进而打击范仲淹,他竟杀死了自己的亲妹妹!这两个情节的安排,让斯光和王拱辰受到良心的谴责,灵魂的震撼,他们终于看懂了滕子京,也终于找到了自身的位置。这就是人性的鞭策,人格的力量!
滕子京个人命运是悲剧的,但他的博大胸襟,他的人格魅力,不仅改变了个体的斯光和王拱辰,更为后人留下永恒的忧乐情怀。史料里说,滕子京离开了满心牵挂的岳州,最终死在远赴苏州的路上,我们一开始也写了这悲壮的一幕,但后来总觉得对滕子京来说,这样的结局不够有力,所以,避开了这一历史事实,而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写下了“千里神交”这场戏。应该说,这场戏是整个戏剧的高潮和精髓,也是滕子京人格魅力和人性价值的集中体现。在去往苏州的路上,滕子京与范仲淹围绕岳阳楼,围绕人生,发生了一段神交和对话,两位同样胸襟宽广、一心为民的同年好友,以自身的行动,共同谱写了不朽篇章《岳阳楼记》。他们同样兢兢业业,却遭遇同样的被贬和被弃的命运,为官一世,忧在心中,但忧的不是自己,而是“为民忧,为吏忧,为刑忧,为户忧,为工忧,为兵忧,为儒忧,忧忧忧,只有后天下之乐而乐,先天下之忧而忧!”这是滕子京用一辈子的生命身体力行的忧乐情怀,也是亘古不变的岳阳楼精神。
当然,整个戏还存在很多不足,对滕子京这个人物的感受和表达,也有不少疏忽之处。所以每次演出,我总喜欢坐在后台静静地看,我看着立体的滕子京活在舞台上,便想,如果他此刻也在某个角落看着台上的那个自己,会摇头还是颔首?每当这样想,我就有一种敬畏之心,很想跟他说:“滕大人,冒犯了,如果可以,让我跟您走得近一点,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