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对小戏《天官赐福》我们不能停留于文学、思想方面的评价,否则将无法解释它在历史上及人们的社会生活、心理愿望中的作用.作为一出有广泛影响的吉庆小戏,其为人们所喜闻乐见、久演不衰的文化现象本身,即很能说明其学术价值、文化价值和戏曲本体的价值。
关键词:天官赐福;跳加官;文化;仪礼
中图分类号:J809.2 文献标识码:B
A Cultural Expalnation to《Tian Guan CiFu(The Angel Blessing)》
LIU Zhen
一、关于《天官赐福》及研究
历史上,《天官赐福》是一出在全国各地广泛流传的吉祥戏.从剧种看,昆曲、京剧、川剧、粤剧、滇剧、秦腔、汉剧、徽剧、祁剧、辰河戏、调腔、邕剧、苏剧前滩等都有该剧目;从结构看,有独立小戏与正戏前开台表演之分;从演出范围看,宫廷、堂会、庙会都不可少,尤其在民间始终是上演不衰;从表演形态看,则有戏曲、舞蹈和岔曲等形式;但是,对这样一出在历史上有广泛影响的小戏,学者们给予的重视显然是不够的,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的研究文章主要有:《汪优游之新式加官》(《戏杂志》第六期,1923年1月),病鸠《跳加官之考证》(《梨园公报》第十九期,1928年10月29日),庸俗《滑稽谈剧论赐福》(《梨园公报》第四十九、五十期,1929年1月29日—2月2日),邓汉定《天官赐福》(《戏剧旬刊》第一期,1935年12月),浦栋《谈跳加官》(《戏剧周报》第一卷第十一期,1936年12月19日),倦云《从跳加官说起》(《戏剧精英》下集,成都大文书局1946年11月),邱坤良《中国剧场天官赐福之研究》(“中央研究院”第二届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1989年台北),洪惟助等《昆曲的赐福与台湾北管的天官赐福——比较两者在文辞、音乐的异同与变化》(华玮、王瑷玲主编《明清戏曲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下》,1998年台北),幺书仪《漫谈跳加官》(《中国京剧》2000年第3期)①,倪彩霞《跳加官形态研究》(2000年南京中国古代戏曲学术研讨会论文)等.其时间分两段,第一阶段集中在20年代至40年代中期,第二阶段则是世纪末的后两年.
虽然在世纪末又复出现关注《天官赐福》的趋向,有的研究并已相当深入,但比之一个世纪蔚为壮观的戏曲学发展,对《天官赐福》的研究仍显寥落,究其原因,它不是一出正戏,而只是一出开场的吉庆戏.《天官赐福》即《大赐福》,顾名思义,作为开场戏它的作用是戏外的赐福纳吉,而非戏剧本身.在各地它有很多名称变化,但变化反映的仍是《天官赐福》演出所具有的吉庆祝福性质.比如“跳加官”:“加官一出,手执长条,曰一品当朝,曰加官晋爵,故宰相至于贵宾,一莅场座,加官跳而接福讨赏,表晋吉兆.”而这种“跳加官”之制,“清朝二百年来,官民演剧普遍用之”(清刘成禺《载堂杂忆》).江浙一代则称之为“口彩戏”或“讨彩戏”,“口彩”即“口采”,“口采,吉语也.”[1]讨口采是南宋以来江浙一代形成的一种文化习俗.“宋高宗自建康避入浙东,至萧山,有拜于道左者.上问为谁?对曰:宗室赵不衰.’上大喜曰:符兆如此,吾无忧矣.’”(《挥麈后录》).“赵丞相鼎当国,有荐会稽士人钱唐休者,赵适阅边报,见其名,因不悦曰:钱唐遂休乎?’因竟弃置不用.”(《鸡肋编》).“中兴君相,俱沾沾于谶语之吉凶如此,无怪近日杭人,动辄须讨口采也.”[1]在宁波等地又有“饶头戏”之称,所谓“饶头”指额外之添补,亦其非正戏也.对一般人而言,加官高升是一种吉兆,但在宫廷对皇帝、太后演出,他们已是人间“天子”,无官可加,故文不对题的“跳加官”就被“跳灵官”代替了.“灵官”来自道教圣地龙虎山,“龙虎山只灵官一人当门接引,三只眼,红须红袍,左手挽诀,右手持杵,宫内演戏则用灵官十人,选各角跳之,形象须袍,皆仿龙虎山灵官妆.”(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跳灵官的目的也改换成为“祛邪”②不过,“跳灵官”的表演从来没有“被认定只属皇家”,安徽、江苏等地的阳腔目连戏开场演出为“灵官净台”,四川川剧高腔目连戏开场演出为“灵官镇台”,“灵官镇台”是“目连戏开台前阴教主持的神事与演出结合的仪式,各剧种多有此作.灵官,有斗口星君、纠察大帝等称谓,为道教奉祀的护法神,其职鉴察人间善恶.接灵官镇台的目的,在于造成强大的威慑力,以保戏台清吉.”[2]
二、《天官赐福》文本举隅及本事历史
基于其吉庆色彩,《天官赐福》在历史上流行不衰,在各地留下的文本也十分丰富,可以说是难计其数.应当说,《天官赐福》文本的基本面貌是相同的.洪惟助教授等将《遏云阁曲谱》所收昆曲《赐福》与台湾北管戏《天官赐福》加以比较,认为:“昆曲、京剧、北管的《天官赐福》,剧情、曲词、对白大致相同.”“曲词大部分相同,只有少数文字的差异,这些差异的文字大多有同音、音近或形近的关系.”[3](P.785)
除了上述两种文本外,兹介绍如下几种文本:
(一)《天官赐福(弋腔)》,不著撰人,清钞本,在《昆弋曲选》一册(二函),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
(二)《天官赐福(弋)》,1962年中国戏曲研究院据清乾隆刻本过录,钞本,在《清音小集》1册,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
(三)《天官赐福》,弋腔,同收《北渡江》《刘氏望乡》等,清同治五年(1866年)诚寿堂钞本,一册,在《耿藏三集》.
(四)《加官(开场)》,不著撰人,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金阊宝仁堂刻本,在《时兴缀白裘新集》第17册.按:《开场》包括《加官》和《副末》,《加官》没有文字,仅是一幅加官图,手执条幅上书:“平安吉庆”
(五)《加官(开场)》,不著撰人,清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金阊宝仁堂刻本,在《时兴缀白裘新集》第25册.按:《开场》包括《加官》和《副末》,《加官》没有文字,但增加为二图,一加官手执条幅上书“平安吉庆”,一为魁星舞蹈图.
(六)《加官进禄小岔一支》,不著撰人,清百本张钞本,一册,在《北京曲集五集》第220册.
(七)《天官赐福》,旧钞本,一册,封面书:“天官赐福、天官、张喜忠”等字,为梅兰芳捐赠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另有一旧钞本,内容比梅兰芳捐赠本略简.
(八)《天官赐福》,在《昆剧曲谱一集》37,钞本,为演出本,有全部工尺谱,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
(九)《天官赐福》,川剧,在《川剧八集》162,说文社出版部1946年印行(重庆),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
(十)《天官赐福》,川剧,在《川剧三集》第十六函284,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
(十一)《灵官镇台》,川剧高腔,刘仲华整理,见《目连戏与巴蜀文化 四川戏剧增刊》.
(十二)《天官赐福》,京剧,张志礼藏本,黄侠隐等修订,南京市戏曲编导研究会编,南京市文化局剧目工作委员会印行,1956年10月,藏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
(十三)《天官赐福》,苏剧前滩,《前剧前滩》第10集,苏州市戏曲研究室1960年10月编印.
(十四)《跳加官》,邕剧,无唱词道白,为哑剧,全部演出以舞蹈为主,属于“特定程式的几个剧目”,见《广西戏曲传统剧目汇编》第53集,广西壮族自治区戏剧研究室1960年7月编.
(十五)《天官赐福》,辰河高腔,据民国三十六年(1947)杨翰峰手抄本刊印,见《目连戏演出本》上册,湖南省怀化地区艺术馆1989年7月.
关于《天官赐福》的本事历史,洪惟助教授等认为:中国戏曲的演出,往往在正式剧目开始前演一段吉庆剧.这种吉庆剧目,在目前文献中,最早见于明周宪王朱有燉的《诚斋乐府》,集中有《群仙庆贺蟠桃会》、《福禄寿仙官庆会》、《瑶池会八仙庆寿》、《河嵩神灵芝庆寿》、《吕洞宾花月神仙会》等.周宪王在其《瑶池会八仙庆寿》的《自引》中云:“庆寿之词,于酒席中,伶人多以神仙传奇为寿.”可见在周宪王之时已常演此类吉庆戏.[3](P.779)
而幺书仪先生认为,今存宋代戏文《张协状元》中,在正式开演之前,有很复杂的一段“开幕式”,包括由副末上场,念[水调歌头][满庭芳]作为开场白,然后“生”先以演员的身分出现,领导“后行子弟”,饶个[烛影摇红]断送,自己又[踏场数调],完成了副末“后行脚色,饶个撺掇,末泥色饶个踏场”的指示,然后变成剧中人,开始正式演出.这里的“饶”是赠送,“撺掇”是演奏,“踏场”是随着音乐舞蹈,“断送”是赠品的意思,浙语叫作“饶头戏”.实际上,在正戏开演前的这些表演,包括“生”的舞蹈,乐队的演奏,乃至于副末的说唱诸宫调,都属演出的有机组成部分,起到静场和简介的作用,台上的演员却说是“赠送”,使观众一开始就有好感油然而生,显然是沿用了宋杂剧演出习俗(见《武林旧事》)的格式的确立,应当属于商业运作的内容之一.[4]
《天官赐福》本事应很早,与天官赐福习俗的形成密不可分,据宋吴自牧所云:“正月十五元夕日,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5]孙锦表《通俗常言疏证 祸福》云:“天官赐福:梁元帝旨要:‘上元为天官赐福之辰.’”可见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赐福风俗的形成是很早的,戏曲的形成也与节日民俗、祭祀活动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天官赐福》作为戏曲正戏之“饶头”与民俗喜庆更是难分难解,而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城市市民文化的崛起,宋代正处于民俗节日文化与戏曲文化得到空前发展的时期,民俗节日文化与戏曲杂剧艺术的历史性结缘,极大的推动了戏曲文化的发展,也进一步促进了戏曲艺术的历史蝉蜕和独立品格的确立.
北宋开封正月十五的杂剧歌舞百戏表演,其规模已十分庞大,“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自灯山至宣德门楼横大街,约百余丈,用棘刺围绕,谓之‘棘盆’,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绘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内设乐棚,差衙前乐人作乐杂戏,并左右军百戏,其中驾坐一时呈拽.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位,乃御座.用黄罗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帘内亦作乐.宫嫔嬉笑之声,下闻于外.楼下用枋木垒成露台一所,彩结栏槛,两边皆禁卫排立,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面此乐棚.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更互杂剧.近门亦有内等子班直排立.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万姓山呼.”[6]尽管这时不一定有《天官赐福》的表演,但“更互杂剧”的表演中,喜庆吉祥的内容是断断少不了的,而且“天子”的驾临,恐不仅是“乐人时引山呼”,应有专为讨好“天子”而设的欢庆吉祥、粉饰太平的内容、节目,所以,《天官赐福》很早就与天子、宫廷建立了联系,故明代沈德符说:“《三星下界》、《天官赐福》种种喜庆传奇,皆系供奉御前,呼嵩献寿,但宜教坊及钟鼓司肄习之,并勋戚、贵当辈赞赏之耳.”[7]而民间仍是《天官赐福》演出的主体.
三、《天官赐福》文本的文化阐释
《天官赐福》作为小戏有两层含义,一、独立的小戏,二、正戏之外“饶头”演出.不论独立的小戏演出或作为正戏之“饶头”演出,《天官赐福》喜庆祝福的性质使它必置于演出之首,这种实用功能也是推动戏曲发展的重要原因.从内容上看,它所表达的思想比较单纯、简单,也没什么戏剧性,出场人物都是仙界的,众仙簇拥着天官,“颁赐福禄,以彰积德之报”!以仙界的褒奖,鼓励人世的伦理追求和实现世俗人生福禄寿喜的“全福”,努力营造一种祥和、热闹的喜庆气氛.
《天官赐福》的人物都是超现实的天仙,他们反映的不是现实,但福禄寿子却是世俗所孜孜以求的:世俗人群有等级高下之分,但期盼有个好的未来的心理是共同的.它所表达的是一种世俗吉庆祝福的仪式,强调的是场面的热闹和喜庆,文学性、艺术性不是该剧所刻意追求的,故不受文人的重视.在对戏剧的评价上,从古到今文人一直居于主导地位,但他们重视和强调的是戏剧的文学性,一直以文学的标准衡量、评价戏剧,其创作所出现的案头化倾向正是这种戏剧观的典型反映.
但《天官赐福》在民间、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中都广泛流行,这种流行不是因为其文学性艺术性之高超精湛带来的,而是《天官赐福》所具有的文化之内涵、仪式贺庆功能引发的,尤其是它对人们幸福未来的承诺、祝愿,与人们期待心理、精神渴望的契合,引得无数观众尽折腰.
《天官赐福》的人物虽非人间的,但在现实中却是家喻户晓的.剧中主人公是天官,“我乃苍帝之子,上元一品赐福天官”,“人间称为福德星君”,“道俺下界福主”[8](P.155)他的身份,站在不同角度、从不同人物口中说出是各不相同的,但离不了一个“福”字,天官,为道教之神,与地官、水官合称“三官大帝”或“三元大帝”.“三官”之说最早见于三国时,《三国志 张鲁传》注引《典略》,有“三官手书”之说.到了宋代,“三官”与三元日的民俗节日结合.在每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主祀天官;七月十五日中元节,主祀地官:十月十五日下元节,主祀水官.“三官”影响更大,流传更广.在元代,“三官”的职司更显重要,“每至三元日,三官考籍大千世界之内,十方国土之中,上至诸天神仙升降之藉,星宿照临国土分野之薄;中至人品考限之期;下至鱼龙变化飞走、万类蠢动生化之期,并俟三官集圣之日,录奏分别,随业改形,随福受报,随劫转轮,随业生死,善恶随缘,无复差别,宜悉知之.”大约在明代以后,“三官”之神进一步人格化,“三元大帝,乃是元受真仙之骨,受化更生,再苏为人.父姓陈,名子梼,又曰陈郎,为人聪俊美貌,于是龙王三女自结为室,三女生于三子,俱是神通广大.”[9]天尊见三子有神通广法,显现无穷,分别封为:上元一品九气天官紫微大帝,中元二品七气地官清虚大帝,下元三品五气水官洞阴大帝.
簇拥天官的众仙,有的剧种是四人,有的是五人,也有六人的,川剧说文社本《天官赐福》为:南极、张仙、牛郎、织女.辰河高腔《天官赐福》为:南极老人、文昌帝君、送子天仙、福德财神,北京昆曲研习社本《天官赐福》为:南极老人、五谷年郎、天孙织女、送子张仙、增福财神.苏剧前滩本为:张仙、寿星、福星、牛郎、财神、织女.台湾北管本《天官赐福》为:南极寿仙、天禄星、月德张仙、天喜星、牛郎星、织女星.这些神仙,在民间广为流传,有深厚的信仰基础,他们的职司,具体地落实了天官“赐福”的内容.在民间,人们关心的是日常生活和具体目标,其宗教信仰也具有这一特点,重视宗教实践而不是宗教信念,重视宗教礼仪而不是宗教教义,重视宗教行为而不是宗教信仰,“在中国人看来,人应该去做的事情只是广为善事,力避恶行,在适当的时间向神、鬼和祖先奉献适当的供品,并且遵守其他各种风俗习惯.一个人只要照此去做(不必去信仰一种正统的教义),就可以前程似锦,并为全家带来现世活中的三大好处:鸿运(福)、高位(禄)、长寿(寿).”[10]必需的宗教仪礼是追求福禄寿的手段.“三元世界”的核心是人世,天与地都是服务于现实人世的民间将他们生活追求的目标神化,表达一种虔诚和礼敬,反映了他们信仰的实用功利思想;而神的人格化,则在人神亲和、拉近距离的同时又表现了理想人格的魅力、精神升华,人、神固然很遥远,但是可以相通的.
《天官赐福》中诸神仙的出现,是一种仪礼,表达一种吉庆祝福.每一位神仙,都代表一种现实利益或对美好未来的祝愿.这是一种象征,它与每位观众的生活息息相关.天官“奉上帝敕旨特此进爵一品,公侯万代,福禄绵长”,寿星“特赠南极百寿图一幅,愿世人人寿绵长,海渥添筹”,牛郎“今献年年如意,岁岁平安,愿稻生双穗,五谷丰登”,织女“今献天生锦一段,蚕桑茂盛,绵帛丰盈”,张仙“护送麟子,愿子孙万代,瓜瓞绵长”,财神“特赠黄金万两,愿财源茂盛积玉堆金”,[8](P.157)各剧种出场神仙多少、人名有异,但其所象征的不外福、禄、寿、财、子等,这种福禄荣华是人所期盼的,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剧种都有牛郎、织女,他们男耕女织,勤劳、善良,是民间所喜闻乐见的一对人物,他们对“稻生双穗,五谷丰登”,“蚕桑茂盛,丝帛丰盈”的祝愿,体现了以农为本社会的观念,无疑也具有更为显著的民间特点.
求取吉祥喜庆是《天官赐福》演出的主要目的,人们将之视为生活的内容来对待,直接地表达人们的现实要求和愿望,而作为戏剧其形式意义远远让位于生活的仪礼,戏剧在这里不过是实现生活理想、目的的手段,而真正被重视、强调的是仪礼性、仪礼的内容和形式.站在艺术的角度审视,《天官赐福》可能多是重复和仪礼程式,鲜见艺术的创造和人物鲜明的个性;但从社会和文化的角度看,它的演出富有活力,给人们的精神以极大的满足和享受,演出所营造的喜庆气氛也是隆重、热闹的,这也就是《天官赐福》演出所追求的.它的功能,使其可以适合于不同的阶层和不同的场合,人们向往、企盼吉祥荣华的愿望和心理不变,《天官赐福》的演出就不断.
在民间,人们对他们所喜爱的事物会触类旁通地演绎、发挥,这是民间文化、民间文学的特点.《天官赐福》亦然.它本来是正戏演出前的“饶头”小戏,但随着人们对《天官赐福》的重视,“饶头”出现了膨胀、延展的趋向,《天官赐福》形成了系列演出,不是一出,不仅仅是一个小戏.如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所描写的,蘧公孙到娄府娶亲: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
清代吴趼人的小说《糊涂世界》第十回“老吏著书官场尽相,高明骂座奴才羞颜”也有同样的描写.门生为杨谔饯行,在湖北会馆叫了一班戏子:
到得大厅上,杨谔便去站在上首,众门生齐齐排在下边,行了一个全礼.杨谔在上边还了一个半礼,算是门生见老师,应分的规矩.接着,便是为头的来让茶、让坐.戏台上已是加官踱了出来,摇摆了一会,又是财神出来跳舞了一会,这是众门生替老师取个升官发财的意思.跟手演了一出《大赐福》,一出《赵延借寿》,一出《满床笏》,都是老戏.杨谔往四下里一望,收拾得也还齐整.众门生又叫掌班的上来请点戏,杨谔随便点了两出.
这种演出又叫“三出头”,其所增加的内容,都不外福禄寿财子,而如“张仙送子”本身也就是《天官赐福》内容的一部分,而这里不过是将之独立化了.湖北会馆“饶头”的演出更为丰富了,不只是“三出头”,有加官“摇摆”、财神舞、《大赐福》、《赵延借寿》和《满床笏》,其中《大赐福》应是“饶头”之本来,即《天官赐福》,而加官“摇摆”和财神舞都是从本来之《天官赐福》中分离、独立出去的,《赵延借寿》和《满床笏》则是因为与《大赐福》表达了相同的喜庆内容.《天官赐福》这种延展的系列化,是喜庆吉祥仪礼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
四、《天官赐福》与《跳加官》、《灵官镇台》
《跳加官》与《天官赐福》的关系,如同《张仙送子》与《天官赐福》的关系一样,应是从作为“饶头”之本来《天官赐福》中发展、独立出来的.在昆曲、辰河高腔《天官赐福》等剧种中,都有“跳魁星”,“跳加官”应是“跳魁星”独立发展后的变异.“魁星舞”与天官有比较密切的历史渊源.在明代万历初年郑之珍改编的《劝善戏文》中《三官奏事》一折,天官被玉皇加封为南极长生大帝,特赴阴间查考,看“功满乾坤”,“好善”之人傅相是否阳寿将终,准备迎入天宫.在《城隍挂号》一折有“魁星舞”③ ,这种程式性的神仙之舞应该有比较悠久的历史,而非目连戏的创造.
“魁星”与“口官”具有同样的含义,逐渐地,“魁星舞”变成“加官舞”,“跳魁星”成了“跳加官”.魁星,又称“奎星”,即北斗的前四星.北斗共有七星,第一星至第四星为魁,第五星至第七星为杓,合为斗.另有一种说法,以北斗七星之第一星为魁星.“魁有首义,取第一星者为七星之首,取前四星者谓斗器之首.往昔科举取士,中状元称为“大魁天下士”,或称为“一举夺魁”.所以从前的读书人认为魁星主科举文事,奉之甚虔,称之为“魁星爷”.”[11]中状元夺魁意味着官运的将至、亨通,故“魁星舞”可以直接转化为“跳加官”——当然也不妨碍加官与魁星并存.
“加官”直接、功利的符号指称是作为庆贺仪礼所必须的,也因此后来流行的是’跳加官”.它不仅取代了“魁星舞”,某种程度上也替代了《天官赐福》作为吉祥庆贺的仪礼,“跳加官”比之《天官赐福》也更为简捷,官僚、文人对之十分认同,在他们看来“加官”是吉兆.清代金德瑛《观剧绝句三十首》咏“加官”者道:“举笏雍容喻不言,吉祥善事是加官.有生仕宦兼才命,但尽前途莫退看.”许多文人、官僚和其之作,都写下了咏“加官”的诗作.王先谦写道:“祐陵画意取加官,更向班行脸上看.牙笏锦袍缘底事,故将吉语调衣冠.”朱益浚写道:“今将良会竞称觞,漫道官场如戏场就令天恩齐拜赐,诸公何以报君王.”皮锡瑞有两首,其一写道:“无灾无难到三公,朱爵高迁颂祷工.若门庐山真面目,点头都在不言中.”其二写道:“高迁鼎足极荣华,缓步云宵意可嘉.不见古人行冠礼,弥尊已自庆三加.”诗后自注:“古冠礼三加弥尊即加官之意.”易顺鼎写道:“雅步无言出入频,乌纱袍笏宰官身.才知粉脸同官脸,面目庐山总不真.”(清金德瑛《桧门观剧诗》卷中、下)这些咏和“加官”的诗作,反映了文人、士夫现实生活中的“加官”情结.
“跳加官”的特点在于“跳”,舞蹈表演是其演出的最大特点.一般演出表演者身穿大红袍,面戴“加官脸”,即一种笑容可掬的假面具,手持朝笏或怀抱婴儿(道具),或挥舞写有“加官进禄”、“一品当朝”、“平安吉庆”等词句的彩色条幅,绕台边跳边舞,增加喜庆吉祥的气氛.“跳加官”没有曲词念白,这也就是上述诗中所写的“举笏雍容喻不言”、“头都在不言中”、“雅步无言出入频”.“跳加官”虽然没有曲词念白,没有文字,但鉴于其在戏剧表演中的重要作用,当将其作为文本编辑时,“加官”的目录不可缺少,如前举之《时兴缀白裘新集》,既然是舞蹈,都有舞蹈动作图绘(加官与魁星).
广西邕剧“跳加官”也是哑剧,既无唱词道白,音乐方面也只用打击乐器,不用管弦乐器.邕剧还有这一演出剧目来历的传说:唐明皇好演戏,常常粉墨登场有一次,他不只自己出台表演,还强拉很多大臣登台,其中丞相魏征害羞不肯演,唐明皇就说既然害羞怕丑,就戴着面具去演吧,也不要唱白,只要指手划脚就行了.魏征无奈,只得戴着面具出台表演,相沿下来,便形成了这个兆颂吉利的彩头戏.邕剧“跳加官”虽然简单,但它的舞蹈很美,据说共有一百另八度舞蹈动作,基本上是武生(须生)的表演身段,所以常常被运用在别的戏中.[12]邕剧“跳加官”还有独特的“女加官”表演:“演唱堂戏时,往往为了向贵妇人致意,也有女加官的演法,由旦角饰演,不戴面具,执笏穿蟒,用一锭金曲牌伴奏表演,基本上和上殿朝觐的演法一样.”[12]与《天官赐福》“赐福”触类之多相比,“跳加官”内容上的特点只是“加官”,比较单一.“加官”自然有其普遍性,但更适合于特定的官僚、文人之属,到了宫廷,为皇帝演出,“加官”之谓就不宜了,故有“跳灵官”之表演.其实,“灵官”表演不限于宫廷,民间多有“灵官镇台”的表演,川剧表演包括“镇台灵官”、“行台灵官”、“扫台灵官”和“跑马灵官”等,灵官为斗口星君王善,接灵官的仪式庄严、肃穆、隆重,其镇台之语有“吾当镇台之后,鸡不乱叫,狗不乱咬.若有不正之神,不正之鬼,吾金鞭一举,打入九幽万劫,永不超生.”[13]或云:“是吾镇台以后,确保此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者重添花甲,少者寿命延长,男增百福,女纳千祥.是吾坐于火宅阳光不照之处,房廊暗阁之中,风赐火烛,若螭魅魍魉,不守王法者,吾手执金鞭(吹打)打在九层万极不能超生.是吾镇台以后,若邪魔妖怪去而复返,吾脱下金光永镇华堂.”[14]这也是灵官镇台之目的所在,其表演与宫廷“跳灵官”“祛邪”的目的是一致的.《天官赐福》作为“饶头”演出,作为吉庆仪礼,受到各界热烈的欢迎,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久演不衰;“跳加官”虽然没有曲词念白,但表演更为灵活、简捷,故吉祥喜庆的场合不可或缺,尤其在官僚、文人中,其心中的“加官”情结挥之不去,戏剧表演给他们精神以慰藉.《天官赐福》与“跳加官”作为吉庆“饶头”演出,彼此同出一源,分离发展形成自己的表演风格和特点,它们不是抵触不容的,在吉庆的仪礼中,它们融通一致,相得益章.
注:
① 幺书仪先生在《文史知识》2000年第9期另发表有《饶头戏》一文,内容与《漫谈跳加官》相同。
② 见幺书仪《漫谈跳加官》,《中国京剧》2000年第3期,页23。
③ 见明刊本《劝善戏文》上卷,《古本戏曲丛刊》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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