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有一个特有的名称——戏曲。“戏曲”一词比较准确地体现了中国戏剧的民族特性和艺术特征。
戏曲本是一种民间艺术,文人的积极参与使它成为雅俗共赏的艺术。漫长的历史发展和艺术积淀,使戏曲建立起一套比较严格、完整的表演程式体系。
从世界文化艺术发展的进程看,中国戏曲与古希腊、罗马戏剧、印度梵剧有世界三大古老戏剧之说,三大戏剧中,只有中国戏曲迄今仍活跃在舞台上,与观众保持现实的联系。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而戏曲是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欣赏戏曲,不仅能得到现实的审美愉悦,而且也能感受中国文化的韵味和醇厚。
中国戏曲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剧种多样,流派纷呈,欣赏戏曲不同于欣赏流行艺术,不仅要有较好的文化素养,还要有专业知识、历史知识,这样才能理解、欣赏戏曲。
戏曲欣赏主要包括以下几个层面的问题。
一、历史一文化层面
当代艺术从来源上看,不外乎三个方面:一是民族传统的,二是国外输入的,三是当代新生的。戏曲属于第一种,是我们民族传统的,并且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戏曲作为一种综合的舞台艺术,不仅属于“古代”,创造了古代戏剧艺术的辉煌,也属于现代、当代。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内戏曲都是流行艺术,拥有广大的观众,而以梅兰芳为代表的表演艺术也正是在20世纪臻于成熟,所以有人说20世纪是戏剧时代,但20世纪后期戏曲观众的锐减也是不争的事实。社会的急遽变化,科技的日新月异,文化的多元选择,接受欣赏的“短平快”,反映了文化艺术在当代发展的一种具有共性的趋向。
戏曲本来是一种通俗艺术,或雅俗共赏的艺术,但因“历史—文化”的间阻,人们对戏曲所反映的内容所传递的信息日益陌生,不能理解,所以疏远、冷淡。欣赏戏曲,尤其是传统戏,应有较多的历史一文化知识储备,树立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才能保持客观,进入审美境界。传统戏反映的是历史生活,作者是古人,他们的价值观、道德观和爱情观等与今人都有相当的距离,完全以今人的眼光去要求显然不公平。比如书生、小姐郎才女貌一见钟情的爱情,如张君瑞与崔莺莺,他们爱情的基础、爱的内容、爱的方式在今天看来都是简单的,但在封建时代却有其积极的意义,它打破了门第观念,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寻求一种以彼此爱慕欣赏、自觉自愿为前提的爱情婚姻观。当然,当它成为一种模式后,戏曲小说里的“郎才女貌”便在很多时候被用多用滥了。
有些作品,它所反映的内容是那个时代特定生活、特定文化的表现,离开那个时代,不了解它产生的文化—宗教背景,就不能去欣赏它。比如元杂剧中大量的“神仙道化”剧,如马致远的《岳阳楼》、《任风子》,岳伯川的《铁拐李》,无名氏的《度柳翠》等,或敷演道祖真人的悟道飞升,或表现道祖真人度脱世俗凡人和精灵鬼魅。而之所以流行神仙道化剧,是与元代社会的剧烈变化,蒙古族统治确立,文人传统地位的沦丧有直接关系。蒙古族统治者与汉文化的隔阂,被奉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之路的关闭,文人无路可走,“沉抑下僚”,倡导“息心养性”、“除情去欲”的全真教在文人中大行其道,神仙道化剧随之而起,它所折射的是“沉抑下僚”后文人“除情去欲”的一种遁世思想和心理。
元杂剧有一个作品叫《小张屠焚儿救母》,描写一个叫张屠的人事母至孝,为了给母亲治病,将自己三岁的儿子喜孙丢人火盆,作为祭物献神。这种事情不是凭空想像的,但作为生活中的事已令人难解,何况搬上舞台。这在今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但在那个时代却确有其事,人们也能以一种艺术的眼光去接受、欣赏。如果我们不了解当时的原始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就解不开这个谜。
戏曲在封建时代是不受正统观念、正统势力承认的,在民间它自在、不受规范地成长,所以也没有统一的概念,称谓较多,如戏弄、杂剧、南戏、传奇。它也反映了中国戏曲文化资源的丰富性。每个概念都有特定的内涵,杂剧和传奇属于两种不同的体式,而南戏和传奇则有血缘递嬗关系;同称“杂剧”,宋杂剧和元杂剧,前者还属于“准戏剧”,而后者则是成熟的戏剧。甚至于一个概念包含两种不同的文体,比如“元曲”,它是舞台文本杂剧和文学体式散曲的合称。有的一种戏剧体式,又有多种称谓,比如“南戏”,又称戏文、南曲戏文、温州杂剧、永嘉杂剧、鹘伶声嗽等等。中国戏曲不是单一的品种,在不同的概念术语后面所包含的是结构、体制、音乐、演唱的差异,是戏剧思想、精神的差异。不具有这样的“文化—历史”专业知识,也就不具有接受、欣赏的基础。
戏曲是一种跨越古典与现代的艺术,这是中国戏曲的魅力和伟大之所在,它不仅是历史,是遗产,还是现实艺术,当然,它这种深厚的艺术积淀使人们对戏曲的接受具有更多的“文化—历史”附加值。了解、欣赏戏曲,也是对民族文化传统最深入的认识。具有这种能力,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现代人、文化人。
二、文学层面
中国戏曲最早最多的表现为民间形态,作为民间形态的戏曲重视演出,不重视文本,艺人大多没什么文化知识,所以戏曲的文学性相对比较弱。文人士大夫代表社会一种正统势力,最初对戏曲是排斥的,非常不屑一顾,认为戏曲陋恶不堪,戏曲演出有伤风化。文人染指戏曲一方面有赖于民间所取得的成就,另一方面也是文人自身观念调适改变的结果,而文人观念的改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客观环境对他们社会地位的动摇、颠覆。当已有的社会地位不复存在时,他们“沉抑下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出路,在彷徨、痛苦、绝望中疏离自己原来的社会阶层,走向民间,走向勾栏瓦舍。
这种改变是从元代开始的。蒙古族统治地位的确立,对汉族旧的秩序、传统带来极大的冲击,儒家的地位、科举的意义、文人的作用,都不被蒙古族统治者所认识,高高在上的文人沦为“老九”,许多人成为瓦舍勾栏的书会才人,从事戏剧、讲唱文学的创作。正是文人参与了杂剧创作演出,才造就了中国戏曲的第一个黄金时代。也正是文人的介入、参与,始终不入流的戏曲成为流行艺术,戏曲的文学地位的确立,使杂剧(元曲)被提升到可以与唐诗、宋词并峙的“一代之文学”的地位。从此,戏曲的文学创作成为必然,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郑光祖、高则诚后,李开先、梁辰鱼、徐渭、沈璟、汤显祖、孟称舜、李玉、李渔、洪异、孔尚任等都热心戏曲创作,将中国戏曲的文学水平提高到新的阶段。
诗化原则、对意境的重视和追求最集中地体现了中国戏曲的美学思想和精神,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中国戏曲又被称为“剧诗”。中国文学是一种“诗”的文学,文学起始的两大脉——《诗经》和楚辞都是诗,中国文学史的主体和精神灵魂是诗、诗性的。相较而言,西方戏剧讲求结构、情节、人物、戏剧冲突,而中国戏曲着眼的是“作词之法”、“填词之法”,当然也讲求结构、戏剧性,尤其是到了李渔时代,提出“结构第一”的主张,但“作词”始终是戏曲创作的根本和灵魂。不了解戏曲的这一特征,就不能真正地去欣赏戏曲。
应当说,诗性、意境的着眼和追求是更高层次的戏剧作为。现代学者王国维以元杂剧为例,对此有精辟的论述:“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并强调:“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以评价诗词的眼光评价杂剧,推崇杂剧。
比如,晋剧优秀传统剧目《凤台关》。该剧描写东汉时期郭彦威起兵反汉,攻打凤台关,守将慕容彦超身患重病,其妻张秀英挺身而出,率兵防守。由于守将陆双成叛变,张秀英寡不敌众,夫妻双双被擒。帷幕轻启,夜色深沉,守城士兵披甲待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不见一毫动作。久之,从天的尽头传来隐隐的鼓声,鼓声由远渐近,由轻到重,由缓趋急,最后变成急促的敲击,如马蹄嘚嘚而驰,似箭雨嗖嗖而来,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巾帼女杰张秀英上场了。这段开场,非常经典,以静写动,动寓于静,动静相生,以静衬托后面战斗的激烈、残酷,表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敌压境、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氛围,极好地体现了中国思想文化、艺术美学的追求和意境。
以诗性、意境为上,曲词在戏曲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西厢记》描写张君瑞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佛殿相逢一见钟情,在红娘的帮助下,两人传书递简,密约佳期,成就了百年之好,但在老夫人的催逼下,白衣书生张君瑞不得不离开处于热恋中的崔莺莺,上京赶考。“长亭送别”一折,崔莺莺上场唱[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首曲化用了宋代范仲淹的词《苏幕遮》,非常自然,切合人物此时此刻的心情,环境、景物与人物心情相衬,用诗的语言,抒发人物的情感,使情景交融,臻于化境。王实甫的曲词虽晚出,但艺术表达效果所造成的影响却远远超过了范仲淹的词。
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梧桐雨》等剧作,通过戏剧语言,表现人物的离愁别绪和铭心刻骨的思念,情景互衬,使剧作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戏曲创作中存在不重视关目、“关目拙”的情况,但戏曲发展到阮大铖、李渔时代,特别重视“传奇”,要求“非奇不传”,他们的剧作多运用误会、巧合手法,比如阮大铖的《燕子笺》、《春灯谜》(又称《十错认春灯谜记》,李渔的《风筝误》等,舞台性很强,一直流行不衰。
优秀作品的成功多为全方位的,“作词”与“作剧”兼擅,如关汉卿的《窦娥冤》、《救风尘》、《拜月亭》、《单刀会》等。而元末高则诚的《琵琶记》双线交叉进行的戏剧结构则被后人视为传奇创作的圭桌。
讲求结构、情节、人物、冲突,作家通过戏曲的艺术形式,更着意感觉和追求戏剧人物关系、人物冲突之上的意境和诗性,这是中国戏曲的美学特征,是中国美学思想在戏曲这一艺术形式上的积淀和反映,也是不同于西方戏剧之处。
三、艺术(表演)层面
戏曲是舞台艺术,戏曲表演积淀了深厚的艺术和文化传统,体现着民族的审美思想和构造方式。我们说戏剧是一种综合表演艺术,但中国戏曲的综合程度格外的高,文学、音乐、歌唱、舞蹈、美术、武术等等,被称为唱念做打,可以说无所不包,体现着中国文化包容的思想观念。对演员来讲,有的可能唱念做打兼擅,有的可能长于唱工,有的可能长于做工。
比如淮剧《书房会》,它是传统剧目《赵五娘》中的一折,描写五娘在埋葬公婆后,怀抱琵琶,沿途卖唱,进京寻夫,与蔡伯喈书房相会。这是一折唱工戏,唱词达百句之多。五娘见到丈夫后,感情激越,唱词节奏随人物情绪的激烈变化愈来愈急促,如决堤之水一泻而下,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五娘久抑的感情,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湖南祁剧《奈何桥》则是一出做工戏。描写目连的母亲刘四娘因打僧骂道,大开五荤,犯了佛家禁忌,被打入地狱,由小鬼押解经过奈何桥的故事。扮演刘四娘的演员通过一系列程式化的动作:甩发、抢背、快翻身、平躺、跪步、上梯又滑下、踩空后又三起三落;翻毛劈叉、“台漫”翻下等等,表现人物在地狱所遭受的艰难痛苦,举步维艰,完全用动作叙述剧情。
湖北楚剧《站花墙》还运用魔术,从空中变出许多鲜花,将技艺融入剧情,为塑造人物服务,产生了很好的戏剧效果。
虚拟表演很好地解决了舞台时空的局限性问题,一个圆场就是十万八千里;数声更鼓,已是夜去天明。而写实的西方戏剧,缺少这种灵活性。虚拟表演的形成,一方面是过去物质条件的限制;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它是中国思想文化精神的体现,追求神似,略形写神。这种表演的虚拟空灵,与剧作追求的意境、诗性形成—个和谐的统一体,实践着中国思想文化、艺术审美的追求。虚拟表演是抽象的,但这种抽象源于生活,是生活动作的概括和提炼,概括和提炼的原则是美的原则。
闽剧《水牢摸印》,描写按院董洪奉旨查找张仁,巧装改扮,微服到广平府境内,被恶霸刘应龙关入水牢,经历一番惊险,终于逃出水牢,并查清张仁死因的故事。舞台上只有水牢的门墙,演员表现董洪被投入水牢后,在水牢里的惊恐、挣扎,以及摸到一具死尸,并通过身上所带之印确认死者身份,都是用虚拟的动作完成的,滑步的运用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舞台上虽无水牢,但在演员投入的虚拟表演中,观众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水牢的存在,它的阴森、臭气和可怖。张仁之女为救董洪,解腿上绑带的虚拟表演,给人以美感。全剧建立在虚拟基础上的表演,不仅很好地刻画了人物,观众对虚拟构筑的水牢虽无形但更真实,比物化、写实的水牢更有韵味,也给演员表演留有更多的余地。
戏曲的虚拟表演是一种规范化了的程式动作,如毯子功、把子功、翎子功、甩发功、髯口功、水袖功、扇子功等,都是从生活中来,逐渐规范化,固定下来。但程式不意味戏曲表演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而是在规范中有变化、层次,是有规则的自由运动。比如,翎子功,生、旦、净、丑各行脚色都用,插戴翎子所表现的人物的性格是不同的,耍翎子的技巧也多种多样,有单掏翎、双掏翎、单衔翎、双衔翎,以及绕翎、涮翎、抖翎、摆翎等,不同的耍翎所表现的人物的感情是不同的。如丝弦戏《寇准背靴》一折,寇准跟踪柴郡主,最终发现了杨六郎的下落,十分得意、喜悦,有一段翎子功表演,先左后右,先单后双,先缓后急,将人物此时此刻的内心情感外化,不独是程式,不独是技巧,而是将程式技巧恰到好处地与人物塑造、情节推进融合起来,有很好的戏剧效果。
戏曲表演及演唱的欣赏、接受,是一项需特别投入、细致的工作,它需要戏曲知识的储备,这也是欣赏的前提,冷落、批评戏曲的人,往往首先是对戏曲知之甚少的人。戏曲的传统和韵味决定了戏曲不是快餐文化,而需慢慢品味。当代戏曲有多方面的探索,追求写实是其一途,不少戏曲在“探索”中打碎和丢掉的不仅是程式和虚拟,还有中国戏曲的灵魂——神韵、意境及诗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