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戏曲现代戏汇演的剧目,我都观摩了,可是很遗憾,所有的座谈会我都没能参加。听说同志们讨论得很热烈,而且旗帜鲜明,百家争鸣,我觉得这样非常好。问题不讨论是不会明白的。我们有了实践,再加上抓紧总结经验,就会不断前进。否则,各人闷着头干,很难听到意见,到底是好是坏,自己心里也嘀咕,没把握。这样是难以进步的。这次汇演,全国各地的同志都把作品拿来,互相观摩之后,又直率地各抒己见,热烈地展开讨论,这是促进现代戏发展的一种很重要的做法。人很怕见闻不广,很怕局限在一个小天地里得不到交流,在这种情况下,非常容易造成判断不准确。比如我的戏本来很好,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演出以后得不到一定的效果。于是我就灰心丧气了,就认为这样搞不对,不是一条正路子。到底是不是正路子?又没有更多的人来商量,就只有自己剧团的人,或者再加上当地文化局和研究机构的少数人。同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意见比较容易一致。但这个一致的意见是否准确?那就不一定了。现在全国各地的人都有。经过互相观摩,互相切磋,就可以大开眼界,活跃思路。什么应当肯定,哪里需要改进,心里就有数了,同时办法也就更多了。所以这次汇演和这些座谈,以及现代戏年会的讨论,对于我们搞现代戏,肯定有很大的推动作用。这次来参加汇演的同志的确是尽了责任,成绩很大。
今天,我想谈谈以下几个问题:一、有人说戏曲已经发生了危机,到底它能不能为社会主义服务?二、戏曲表现现代生活,应当注意解决什么问题?三、戏曲剧团如何才能真正有战斗性?我也是来学习的。我要讲的这些,是把自己的不成熟的意见和盘托出,希望在同志们的批评中得到提高。
戏曲的长、短、新、旧
有人说,戏曲有了危机,年青人不喜欢。但就我所见,还不能这样说。如果要求某一个剧种在全国都受欢迎,那不大容易。但是中国戏曲有一个特点:全国有三百多种地方戏,每一种地方戏当地的群众都爱看,而且往往还能唱能哼。比如北京的评戏,山东的吕剧,上海的沪剧,河南的豫剧,等等。还有一些剧种,虽然流行范围不广,但当地群众很热爱,象二人转、二人台、茂腔、柳腔和耍孩儿等。所以戏曲是真正深入群众的。拿一个剧种来讲,也许它的流行只限于某一地区,但如果把全国各种地方戏作为戏曲的统一体来看,从深入群众、特别是深入农民群众这点上说,就很少有别的艺术能比得过它了。
戏曲是否就那么完美无缺呢?当然不是。它也有不足之处,最主要的是赶不上时代的需要。这一点下面我还将谈到。
电影是运用了现代科学技术的艺术形式。它很方便,带上一部放映机,什么地方都能够去。同时国家也在大力普及电影。但是为什么目前电影还不能代替戏曲?在这次汇演的开幕式上看了《乡情》,我当时很激动。感到这种注意反映农民生活的片子太稀少了,凤毛麟角。我觉得应该多拍一些农民爱看的电影,可惜这点还不能很好地做到。还有,现在有些电影的表现手法,在农村也还比较陌生。所以电影还不能够代替戏曲,起码在目前是这样。
还有人说,电视出来了,这对戏曲又是一个威胁。电视的确也是现代化的宣传工具,便于文艺的普及。但现在它暂时还不那么普及。要普及,首先要大家都能买电视机。现在农民买电视机的的确多起来了。前不久我到胶东半岛走了一趟,我和农村干部聊起来。我说你们现在钱很多,是不是都可以买电视机?他说电视机我倒是买得起,但是电我们这里还没有呐!所以还不能说现在电视已经非常普及。第二是电视剧也刚刚在兴起,真正搞得很好的还不多。有一个电视剧叫《凡人小事》,我看了觉得的确很好。但是这样的作品太少了。电视剧现在还处于幼稚时期,许多作品还不成熟。所以电视、电视剧,暂时也还不能代替戏曲。
当然,我这里只是说暂时如此,不是说戏曲永远靠得住不会被另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所代替。一切事物都在变化,戏曲的优越性我看也不是永远不变的。如果电影、电视能够搞出大量农民喜闻乐见的作品来,那么这种优越性就会起变化。我们搞戏曲的同志应该注意这个问题。
电影、电视的发达,对于戏曲也并非绝对不利,并非只有威胁戏曲生存这一面。这样看,就会杯弓蛇影;应该看到,电影、电视的发达,也有促进戏曲发展的一面,可以帮助普及戏曲。比如电影拍了很多戏曲片,就起了这种作用。谢添同志导演的《七品芝麻官》就拍得很好,发挥了电影的长处,又没有伤害戏曲的艺术统一性,为广大群众所欢迎。当然,戏曲片也有拍得不大好的。不过一般说来,电影对于普及戏曲还是有好处。同样,电视也可以转播戏曲。我觉得就是到了将来,电影、电视也并非只是在威胁戏曲。将来电影、电视很发达,水平很高,也不能完全代替戏曲。戏曲是唱、做、念、打熔于一炉的高水平的综合艺术,是中国特有的艺术形式。中国戏曲有上千年的历史,戏曲观众的欣赏习惯也是经过长时期形成的。一个民族的文化是根深蒂固的东西。所以认为中国的戏曲现在就要灭亡了,我觉得这种讲法无论如何是比较轻率,或者叫做忧虑过度。
但是,如果我们不随着时代前进,老是保守,那也不行。我对于某些剧种、某些搞戏的人那种精神状态,也有些意见。那种总觉得最保守的东西就最好的观点是不对的。戏曲工作者应当看到这种情况,而且应当促进戏曲往前发展。文艺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为人民服务这方面,戏曲的条件是优越的。它有群众基础。中国十亿人口、有七、八亿人喜欢戏曲,欣赏戏曲。只要我们搞得好,路子走得正,它在群众中是根深蒂固的,为人民服务是不成问题的。而为社会主义服务,对于戏曲,那是需要加以努力的。或者这么说,戏曲要为社会主义服务,它的条件还不能说已经完全具备。这样说不一定对,大家一起来研究、来讨论。把戏曲变成擅长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现代化的东西,这对于我们搞戏曲的人,决不是轻而易举的。
这两年我到农村跑了一些地方,有时和农民一起看戏。我看到在农村里有时的确还在演一些未经整理的传统戏。有那么一些人专门爱看这些戏。他们也不是偏要跟社会主义唱对台戏。他们是不觉得这些东西有碍于社会主义。在我们中国十亿观众中间,的确有一部分观众觉得有些未经整理的比经过整理的要好。越是没有经过整理的他们就越感兴趣,有人甚至感兴趣得厉害。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小看。我们现在搞现代戏,这是我们的尖端。但我们搞戏曲的同志不能忽略那些最落后的东西。过去我曾在苏北当过半年县长。人家知道我是个搞戏的,就让我管县里的剧团。我跟着这个剧团,有戏就看。这个剧团底子很厚,能演一百多个戏,但是所有的剧目都是未经整理的,其中当然有不同程度的不好的东西。我向县委汇报,说这样不行,传统戏不经整理,无论如何不能演出。县委书记听了很吃惊,说这些戏我也看过,我觉得还没有什么太不好呀!他听了我的话很吃惊,我听了他的话也很吃惊。可见有一些干部对于什么是封建性的糟粕,什么是民主性的精华,还分不清楚。这是二十年前的情况。前几年,传统戏开放以后,有的剧团专找一些未经整理的戏来演。一直到现在为止,听说有些地方还在演。这个问题,对于我们从事戏曲工作的人,总是肩上一个很沉重的包袱。这个包袱一定要卸掉。我们说“三并举”,其中的传统剧目是指经过整理的。未经整理的传统剧目,没有资格列入“并举”。基层搞宣教的同志应该重视这个问题。我有个建议:各县的干部,至少是管宣教的干部,应当把一九五一年周总理签署颁布的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五五指示》认真地学习一下。这个指示对于我们搞戏改的人来说是个经典。现在有些人似乎忘掉了或者根本没有看到过这个文件,需要补上这课。
三十多年来,我们的戏曲改革是很有成绩的。有些传统剧目本来是糟粕,经过修改整理后面目一新,也能为社会主义服务。但是这样的剧目怎样推广到基层去呢?我们一些大的剧团,就是国家剧团,省的剧团,或者是地、市剧团,一般的都能注意剧目上的“三并举”,也有个别地、市剧团做不到。县里的剧团有的是好的,比如福建仙游的鲤声剧团就很不错。但这样的县剧团实在是比较少。我们现在一方面提倡现代戏,另一方面还应当很好地注意传统戏的质量。我们搞现代戏也很有成绩。记得抗战时期我们刚到延安,延安演京戏,戏里扮彭德怀同志的演员出来了,手拿着马鞭,口中念道:“我乃彭德怀是也!”当时是那样的一种现代戏。而现在,我们看到在戏曲舞台上出现了革命领袖形象:例如《西安事变》中的周恩来同志,《南天柱》中的陈毅同志,以及参加这次汇演的《白龙口》中的刘少奇同志等等,我们看了并不别扭,有的还很成功。从延安时期那样的现代戏发展到现在,可以说是了不起的进步。我们的成绩不小,但不齐的情况我们千万不能忽视。有这样进步的戏曲,同时也有那样落后的戏曲。我们要为社会主义服务,如果不把那些落后的东西改造过来,戏曲工作者还是没有尽到责任。当然也不能光要戏曲界负这个责任。有时候跟全国的情况有联系。比如有的剧团为了赚钱,到处走,又没人管,甚至走到北京边上来,演了个戏,象打游击似的又跑掉了。他们演的那些戏是不好的。所以要使戏曲做到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我觉得这两头都要抓。光靠中央不行。从各省一直到县,都要抓好。在农村里,封建气味的东西还是不少。城市里也有。当然,资产阶级味道的东西也不少。这促使我们更要搞好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现代戏。
现在搞现代戏,困难非常多。搞这个工作的同志要有一股劲头,非搞好不行。虽然实践已经证明,戏曲表现现代生活完全可能,但还是存在问题,就好比工业上的某些尖端的问题一样。我们的卫星能够上天,而且能够做到一个火箭同时发射几个卫星。我们的科学技术已达到这么高的水平。但我们某些工业品试制出来要大量生产,就还存在许多要解决的问题,不解决就不能过关。戏曲也是这样。我们能够在舞台上演出革命领袖,但是在某些地方还在演《探阴山》这类东西。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能不能在参加汇演时搞出个把好的现代戏来。这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在广大的领域中间,戏曲还有很多落后的东西。如果不把这些落后的东西当作很大的问题来加以研究解决,戏曲要为社会主义服务,那还差点劲。所以越想就越觉得周恩来同志提出的“两条腿走路”、“三并举”方针的正确。我们搞现代戏不是单纯为了参加汇演,而是要让戏曲为社会主义服务。当然不要一窝蜂。一个剧团一年能演个把好的现代戏,同时对整理传统剧目很认真,或者新编历史剧也能搞出个把来,而且这些戏都能经常上演,我觉得这样的剧团就是了不起的剧团。如果我们又象一九五八年那样,光说搞了多少个现代戏,那是虚的,不解决实际问题。数量固然不是绝对不要,但质量是首要的。要搞现代戏就得搞好,搞一个,是一个。要使人家看了你这个戏,真觉得不错,他也想演。那么写出这样一个戏来,对全国就会起很大作用。
生活、唱腔
要搞好一个现代戏,到底有什么经验和教训?要注意什么问题?怎么就会成功,怎么就会失败?
我不是一个搞创作的人,我讲的话不一定对,我想就这个问题着重讲两点:第一是生活问题;第二是音乐问题。别的问题我今天就不谈了。
先谈生活问题。现在要搞好一个现代戏,或者要搞好一个受观众欢迎的现代戏,有各种不同的意见。有一种看法认为要讲究情节的离奇曲折,搞一些惊人的东西。这样的戏也不见得个个都不好。戏曲要有情节,这点我们不应一概加以否定。但是搞一些类似福尔摩斯的东西,对戏曲来说意思不大,也许这些东西能卖钱。这样的现代戏是否能为社会主义服务得很好?是否有教育意义?就难说了。我在好几个地方谈过《神秘的大佛》这个电影,有些地方也演这个戏。我看过这个戏,我怀疑这样的现代戏值得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搞。当然它也能卖钱。但戏总要有教育意义,那它的教育意义又在哪里?这种戏有个特点:在剧场里演,观众很有兴趣在看,看看结局到底如何。等到真相大白,观众就觉得事情已经完全了结,起来就走。出了剧场,就把它忘掉了。这样的戏到底算不算有教育意义呢?我因为从事戏曲工作多年,有一种责任感,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和大家研究。说得不对,请同志们批评。我不是故意要打击演过这类戏的剧团。我也知道剧团很困难,如果不演一点这样的戏就开不出工资。但是,今天我们是一起来讨论戏曲如何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问题。我们演的戏究竟还是要使观众动心,唤起他们对社会主义的责任感。
看了电视剧《凡人小事》,我非常感动。人物的确是“凡人”,事情也的确是“小事”。但这个戏给我的印象就是忘记不了。戏里写的事情,全国多得不得了。它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困难,也说不上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如果这类问题解决得好,就能更好发挥许多同志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凡人小事》这个戏没有什么惊险的或惊人的东西;顶惊人的,也不过是赶公共汽车没赶上。但为什么它就那么感动人?我认为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作者的的确确是深入了生活,关心人民群众的生活;另一个是写了人。女主角的丈夫死了。她在学校里教书,很负责任。因为工作地点离家很远,难以照顾孩子,想申请调动工作。这个女教员的个性也很强,她就不愿“走后门”,可她最后也不得不违心地这样去做。看了这一点,使人很感觉到心酸。这就写出了人物。当然,写这样的戏没有技巧也不行。比如女教员听说学校新到任的支书的女儿要出嫁,就拿出她的生活费买了床单去送礼。可是这位支书是个作风正派的人,不愿收礼,亲自上门去退床单。女教员不在家。她的小女儿吃完东西手脏了,支书一看床上有块手绢,就要去拿来为她擦手。一拿却拿不起来,小女孩看了就哈哈大笑,原来这是缝在床单上的补钉布。这也是一点技巧吧。但这点技巧,写出了小女孩的天真无邪,又表现了女教员送礼并不是出于自愿。这个细节给人印象特别深。
所以,一个是要注意选材,一个是要写人。
写“文化大革命”的戏多得很。一般都是叫人下跪、坐飞机,或者是贴大字报、砸什么东西这一套;《四姑娘》也写“文革”,但它不是写这些,它写了人物。而使我们最感动的是四姑娘的命运。她出于同情心,要帮助看好大姐夫的两个孩子,却遭到她丈夫这个坏人的陷害打击。大姐夫金东水,应当属于社会主义新人。但这种新人,没让人看出是作英雄状的。他妻子死了,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又被管制,甚至房子也被坏人烧掉了,处境很困难。但是当他看见送去当废品卖的担子里有几本关于农业的书,就求人家让他拿去读。他这不是一心一意要干社会主义是什么?但在他身上,我们看不见“四人帮”所谓“三突出”的那套东西。这样的新人在农村里的的确确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个。在写出这两个人的遭遇和性格之后,戏发展到“三叩门”一场。门外的四姑娘急于要进来商量如何应付决定她命运的为难事,但金东水却考虑很多问题:工作组刚刚要在这里搞整顿,如果我开门让她进来,引起旁人说长道短,这对整顿工作不利,郑百如一定会趁机捣乱……。按本意,金东水是满心想开门让她进来的,但他却一再克制着自己,强压下对四姑娘的深情,始终也没有把门打开。戏演到这里,观众要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这样写,我们没有感觉是公式化概念化,所有这一切都是入情入理的。因为首先,剧本据以改编的小说的作者周克芹,是在四川农村生活了多少年的一个基层干部,生活底子厚,他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而剧团也是熟悉四川农民生活的。
《四姑娘》是个不错的戏。去年我在成都看了,这回又看了,觉得提高了很多。无论在剧本上、唱词上、表演上,都提高了。但是还可以再提高。对《四姑娘》的结尾,我有点意见。许茂这个老农民是个好人,但是他有封建思想。他总觉得四姑娘要嫁给姐夫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怎么到了最后,忽然之间思想就通了?怎么通的?我们不明白。可能是因为戏到了结尾,再多讲就长了?我提出个补救的办法:我觉得许茂之所以想通,主要是因为金东水的两个孩子没人管。他是从这里想通的。可不可以在“三叩门”最后的一次叩门时,孩子们非要出去找四姨,接着,金东水打了孩子,孩子哭了,四姑娘在门外很难过。戏在这个地方铺垫一下。到了最后一场要结尾,不要让四姑娘靠在金东水身上,而是两个孩子跑过去,一人抱住四姨一条腿,说你一定不能再走了,一定要跟我们在一起呵!许茂在旁边看着,他也流泪了。这样处理是不是好一点呢?提出来大家研究。
为社会主义服务,最直接的一个问题,还是要歌颂社会主义的新人。我在报上就看到过这样一条消息:四川遭了水灾。有一个农民,他的家是新富起来的,有上万块钱的家产。大水发了,他没有管家,却救人去了。人家问他,你自己的家为什么不照顾呀?他说,家败了还可以再兴,人死了不能复生,所以救人要紧。这种思想难道不就是社会主义新思想么?过去有万贯家财的那些地主的悭吝,在许多小说、戏曲中都有深刻的揭露。我们都记得有个戏叫《借靴》,写一个地主要借双靴子给别人,简直是象割肉一般心痛啊!现在农村中新人的思想,比起那时农村中有钱人的思想,相差多远多大!这不是社会主义的新人是什么呢?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社会主义,自然会出社会主义思想,自然会有许多社会主义新人。前不久中国和科威特足球比赛,踢了个三比零,很多群众高兴得游行了。容志行在上次与新西兰比赛时,脚被踢伤了,缝了好几针。刚拆线,他又上场了。第一个球就是他打进的。游行的群众高呼。“感谢你们!”就是感谢容志行这样为国争光的同志。我觉得在带伤上场这事上,就表现了容志行的社会主义新思想。所以写新人,主要还在于我们要有眼光,能够在平凡的生活中去发现新人,而不是教条主义地搞什么“高大全”。
我还想谈谈《民警家的“贼”》,这也是个不错的戏。写这样题材的戏很多,都有或大或小的教育意义。但是我觉得这出戏的确有它特殊的长处。戏里写了几个人物。一个是派出所所长,一个是治保主任,还有就是失足青年齐桂兰。齐桂兰这个人物就写得不错。作者不写她老是在动摇落后,而写她的确在劳教以后大彻大悟,下决心要走正路。但走这条路又很不容易,坏人纠缠她,一些群众歧视她。在十分困难的处境中,她的决心没有动摇。我觉得写出这样一个人物来,是这个戏的一大成功。这个戏也批评了一些落后的人物,比如民警的未婚妻和她的爸爸。但它是把写新人物作为主要任务,而把批评落后的人物作为陪衬。批评也不过火,而是恰如其分。我觉得作者写剧本的时候的确是很好地考虑了社会效果的。这个戏最感动人的地方,也就在齐桂兰处于困难中不动摇。有这么一句话,现在还有人讲,就是表扬新人物不如批判落后人物那么受观众欢迎。从这个戏来看,这个结论就不对了。我觉得问题是你有没有把新人物写好,是不是真正是从生活出发,作者是不是在生活中真正认识了这样的新人物。过去有些戏没写好新人物,一个主要原因,我认为是由于我们对新人物认识得不够,认识得不深。我们脑子里的新人物是几个条条,并不是从生活中感受得来的。
我们主张要深入生活,要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但我们今天讲的现实主义,不同于过去资产阶级的批判现实主义。欧洲的批判现实主义是在资产阶级革命完成以后,许多过去对这个革命抱有幻想的知识分子,看到什么“自由”、“平等”、“博爱”都是假的,感到十分失望,他们所看到的只是这个社会的许多黑暗,因此他们有一腔愤怒的情绪,非发泄出来不可。他们根本没有考虑批判的社会效果如何。因为资本主义社会和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根本不同,在那里是;你批判你的,坏事他还是照样干。这种批判现实主义,在欧洲十九世纪时的确伟大,出了不少作家。但是今天我们这个社会跟那个时候不一样。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我们的党和政府领导人民医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各种创伤,各种弊病。因此,作家拿起文艺这个武器为社会主义服务时,就要考虑如何服务,才使得我们要表扬的或批评的东西能够深入人心,合情合理,给人以前进的信心。最近我们在剧本创作问题上碰到一系列这样的事情。有些作者的确怀有一腔社会主义热情要来批判落后的东西,如“走后门”等。但有的时候,这些作品得到反效果。当然效果不好也要分析。有些是听不得批评。如在《喇叭裤和红背心》一类戏里,你不是批评电业局的不正之风吗?他就给你停电。这表明这些人自己思想有问题。但有些时候,是不是我们的批评有点屈了人家的心?现在中央不是提出一定要坚持批评与自我批评,一定要注意批评的方式吗?文艺同样也要注意这两条。最近小平同志、耀邦同志、乔木同志都谈了很多的话,指出文艺一定要注意社会效果。我们的现实主义不同于批判现实主义。我们应该站得高,要与人为善。当然,这是个新课题。关键是我们要有高度的责任感。对受压抑的,我们要替他讲公道话。就是犯错误的人,我们也要以治病救人的态度来对待。不是说不要批评错误,而是要分析什么人是明知故犯,需要很严厉的批评,什么人是由于无知或无意而犯了错误,需要开导思想。所有这些都要以很公平的态度来对待。这样我们的现代戏才既能表扬好人,又能批评缺点。
对《民警家的“贼”》,我也提一点意见。戏里写民警和他的未婚妻断绝关系,我有点不赞成。他的未婚妻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他们两人好了那么多时候,忽然他又爱上别人了,这就不太合理。因为这个女孩子还不是敌我矛盾,而只是思想差一点。你对一个劳教过的人都能耐心帮助,为什么对一个有思想问题的未婚妻反而采取这种态度?剧本一定归结到齐桂兰要跟这个民警结婚,这也有点落套。齐桂兰生活问题解决了,工作问题解决了,那么婚姻问题能不能解决?可以让观众去想象。为什么一定要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呢?这恐怕是为了求全反倒失真了。
写剧本要深入生活,这条一定要坚持。同时剧团也要坚持深入生活。大家知道《茶馆》这个戏很好。如果光是老舍剧本写得好,而这个戏的导演、演员都不深入生活,这个戏也演不出来。别的剧团如果不象北京人艺那样深入生活,就演不了《茶馆》,好戏也可以演得没有光彩。《易胆大》这个戏,如果不懂得四川旧农村乡镇里面的那些人物,要演好也很难。凭空怎能想象得出来呢?演现代戏,有很多新的生活内容我们不熟悉。我深深感到几年不下去,下边的变化就很大。因此我们绝不能与生活脱节。不仅作者,同样,导演、演员、音乐、舞美等所有的人都不能脱离生活。有了生活,我们的创作力量就会雄厚起来,否则就会苍白无力。
搞现代戏还应当重视音乐,重视唱。
这些年来,我们搞现代戏注意表演,作出了不少成绩。但我们在强调音乐唱腔方面相当不够。为什么戏曲的“四功”(唱做念打)为首的就是唱?如果一个戏有几段唱能在观众中普遍流行,这就是它获得成功的标志之一。比如《白毛女》就有个“北风吹”,《洪湖赤卫队》就有个“洪湖水,浪打浪”,《刘胡兰》就有个“数九寒天下大雪”,《刘巧儿》就有个“巧儿我”……这些戏都是观众长期忘不了的。其中有一条,就是它们的唱给观众印象很深。我们中国的表演艺术发展了几千年,发展到滑稽戏还没成为戏曲。唐朝的参军戏,或者宋杂剧,研究戏曲史的人大都还没有把它们看作是戏曲形成的标志。当元杂剧出现以后,这才叫做戏曲。因为元杂剧已不仅仅是有滑稽表演的片断,而且有大段的唱,出现了动人心弦的唱。中国戏曲的唱是大有来历的。中国从原始社会起就有民歌。民歌把普通人的感情表达出来了。但它只是表达个人的感情。当发展到说唱音乐的时候,就开始有人物,但还不是个立体的东西,还不能立在舞台上,连表演带唱一起端给观众。戏曲是经过长时期酝酿才形成的。从民歌的抒发个人感情到戏曲的塑造立体的人物形象,有一个很长的发展过程。这个问题要谈起来很长,今天只能简单讲这几句。
我们一定要重视戏曲音乐问题。象《四姑娘》里“乡情绵绵”、“三叩门”这几段唱都很感动人。如果没有这几段唱,整个戏就会减色很多。戏曲中的唱是和戏剧冲突的发展紧密结合着的。如果没有“三叩门”的戏剧性,光有唱也不行。人物性格的戏剧性的发展,为唱段的设置提供了基础,同时唱又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得到充分的展示。戏曲中不能在任何场合凭空的唱起来。《千秋节》的唱词是写得很讲究的,但是它的唱似乎还钻不到观众心坎里去。这也许是因为它的某些唱段不是戏剧冲突发展的必然结果,它还没有做到水到渠成,非唱不可的程度。所以研究戏曲中音乐的作用,唱的作用,的确是个重要的问题。
中国戏曲音乐与西洋歌剧有着根本的不同。西洋歌剧理论中有这么一派人,这一派人特别强调音乐本身的感染作用,很不重视唱词的文学效果。奥地利有个很有名的歌剧理论家汉斯力克,他讲过类似这样的话,音乐决不能做文学的婢女和奴隶。我们可以不要文学的要素,一定要发挥音乐的旋律美,这是天堂里的声音。这一派理论在欧洲相当流行,但跟我们中国不一样。我们讲的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不仅腔要圆,而且字也要正;不仅声要茂,而且情也要茂。中国戏曲的唱腔,是把文学的要素和音乐的要素结合在一起的。它要求在文学上和音乐上同时都取得效果,使这两者结合起来,相得益彰,更加感动人,更有表现力。《四姑娘》之所以感动人,是因为它做到了这点。当然也不是说它已经做到好得不能再好了,而是说,它基本上达到了声情并茂的要求。中国人讲戏曲音乐时特别讲字,讲四声,讲平仄,讲音韵,强调“知曲意”,即要懂得歌词的涵义,要真正按歌词的意思来创腔。这是我们中国的好传统,是受中国语言特点所决定而形成的。因此,不能说它不科学,更不能丢掉它去全盘学西洋。何况外国歌剧也不是完全赞成汉斯力克的理论,但赞成的比较多,少数人不赞成,挨骂。我们中国不把文学和音乐看作是两个不可调和的东西。我们认为这两个东西是矛盾的,但又是可以统一的,可以很好结合,相得益彰。如果哪方面弱一些,我们的耳朵就会感觉到。比如《民警家的“贼”》,在唱词方面,文学性就不够。如果词写得更好,腔也一定会创得更好。词好腔好,戏剧效果一定会比现在更动人。
创腔搞好了,唱得好不好还是一关。我觉得《四姑娘》这个戏,如果演员唱的功夫更好些,还会比现在更感动人。淮剧《打碗记》里婆婆就唱得好。那是个老演员,会唱。我们搞现代戏,一定要很好地继承传统,不断地提高,不断地改进,好了还要更好。这几个戏如果回去再加工,还会更上一层楼。
现代戏要创造新人物。既然要创造新人物,就要创新腔。创新腔,也是创造现代戏的一个重要方面。创新腔,跟整个戏曲改革一样,也要推陈出新。创新腔,把旧的东西一概丢掉,别出心裁搞一套,那样观众不容易接受。我跟农民一起看戏,有个非常深刻的印象,就是某种地方戏他背都背出来了,可是他还看。因为是他的乡音,从小就看,已经入了迷了。并非只有某一种地方戏是这样,所有的地方戏都是这样。所以不能把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东西随便抛弃。程砚秋同志从前谈到创新腔,讲了十二个字,即是“又新鲜,又熟悉;又好听,又好学”。话虽然不多,但真正把要领都讲出来了。这些年我们在创腔问题上也是很有成绩的。我对评戏比较熟悉。评戏过去没有男腔,自从马泰、魏荣元出来以后,创了许多腔。新的男腔不是凭空来的,还是从评戏里发展出来的。创腔应当是专业音乐工作者与演员紧密结合所创造出来的。也象剧本一样,要求作者与演员紧密结合,大家共同商量,共同琢磨,才能搞得好。
音乐问题我不准备多谈,也谈不好。只是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感到它的重要性。现在在舞台上很重视一招一式,这当然重要。但只重视在这方面出新,而音乐上不能出新,我们的现代戏还是不能站住脚。音乐工作者已经作出了不少成绩,但是在各个剧种的音乐中还存在着各种不同问题。比如有的剧种男腔与女腔同调,结果以女的为主就压了男的,以男的为主就压了女的,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我认为存在这种问题的剧种,应当积极设法去解决。
戏一定要不断修改。传统戏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修改才有今天这么好。我们搞现代戏有个毛病:一个戏演成功了就非演烂了不结,因此我们攒不起家产来。是不是现代戏不能翻过来再演呢?我想不是。关键是我们是不是希望这些剧目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京戏的《群英会》、《空城计》等不知演了多少回,还有人看。而且还产生了流派,各有千秋。光为了听一个流派的戏,可以令一些观众反复听不厌,而且兴趣越来越浓。难道现代戏就不能做到这点吗?我看也能做到。所以一个戏不能“功成身退”,成功了,就从演出剧目巾删除掉。剧目是个实践的产物,总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搞得十全十美的,今天觉得搞好了,明天也许还会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搞得更好些。我希望现代戏不断积累一些保留剧目,越积越多,使观众老记得这些戏,你要演,他还看。这是完全可能的,《小女婿》、《刘巧儿》、《李二嫂改嫁》、《芦荡火种》不是又上演了吗?只有这样,我们的现代戏才能不断提高。
剧团建设
要搞好现代戏,要使现代戏在戏曲剧目中成为举足轻重的组成部分,就要克服许多困难。这就需要一个坚强的创作集体,一个坚韧不拔的剧团组织。
这样的剧团首先应当是一个有理想的集体。它的理想就是要搞出内容上和形式上都是高水平的现代剧目来,使舞台上出现色彩缤纷、形象鲜明的新人物,广大观众对之印象深刻,喜闻乐见。这样的剧目不仅足以和优秀的传统剧目媲美,而且在某些方面还应当比传统剧目更高,更进步,因而也更完美。
有没有这个理想,其结果是很不相同的。有了就会坚定,团结,有干劲;没有,或不明确,就容易动摇,意见分歧,干劲不足,以致无所作为。我想对于以上的话是用不着解释的,凡在剧团里生活过的同志都能体会到。
其次,剧团的全体成员都应当互相扶持,通力合作。要有几个剧作者与剧团长期合作。作者是不是剧团的成员,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剧作者应当是深入生活,熟悉某一方面的生活的,如果他所熟悉的是剧团基本观众的生活,那当然更好。
剧作者与剧团之间,要有共同语言。不仅在思想上有共同语言,而且在艺术上也有共同语言。这样才能互相合作,而且能够互相谅解。剧团努力实现作者的文学意图,剧作者也懂得剧团的表现方法。要做到这一点,是要经过长期合作才有可能的。在合作过程中,互相由不了解到了解,由不熟悉到熟悉,这中间包含一个剧作者熟悉舞台和剧团熟悉文学表现特点的问题。我常常看见和听见剧作者抱怨剧团乱改他的剧本,剧团抱怨剧作者不懂戏,甚至于弄得很不愉快的情形。如果双方都承认自己某方面的不足,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问题就能很好解决。有了这样长期合作的作者,互相都可以得到好处:首先,剧团就能积累自己的剧目,形成自己的风格,培养整批的演员和导演、音乐、舞美等艺术家;再则,剧作者也会容易成熟。舞台对于他将不再是桎梏,反而逐渐成为他所运用自如的艺术表现手段了。河南豫剧三团不就是因为有了杨兰春这样的作者,而促进其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么?当然,杨兰春同志又是导演,情况有些不同。反过来,杨兰春同志不也是因为有豫剧三团这个合作得很好的创作集体,在创作上才有了施展的余地而创造出显著成果来的么?
导演与演员,演员与演员之间要有互相信任,充分合作的精神。这也是在长期合作中才能够形成的。这里关于演员想稍稍多说两句。在戏曲剧场里有一种捧角的传统,这容易给剧团带来不必要的不团结因素。这不是说演员在舞台上的成功不值得我们高兴和赞扬,而是说,在受了赞扬之余,应当头脑十分清醒,经常想到一个戏的成功,决非仅靠个人的力量。常言道,牡丹虽好,还需绿叶扶持。何况戏曲现代戏更不是靠一个主角演得好就能成功的,它靠的是全台密切合作。个人的天赋和功底是可贵的,能起很大作用的,但过分夸大个人的作用,对自己、对别人、对整个剧团乃至整个事业,都会带来不利的后果。再大的“天才”脱离了合作的集体,就什么戏也演不出来。
专业作曲家与演员、导演之间也必须通力合作。比如说创腔,作曲家有他通观全剧、整个安排唱腔的责任,也有丰富的专业技巧;演员呢,是个实践者,腔是要他来唱的,二者如能充分听取对方的意见,就一定会创出好腔来。既能全剧和谐,有利于人物的塑造,唱起来又悦耳动听。
总之,不论前台、后台,业务、行政,所有的同志都要通力合作,一齐鼓劲。
最后,领导要能高瞻远瞩,统观全局,作风民主,赏罚严明,对人不偏爱,无成见,对于问题多担责任。能够做到这些,从事创作的集体就会心情愉快,全心全意放在创作上。有了这样的剧团,我们现代戏创作的发展就有了可靠的保证。
我有几句顺口溜奉赠同志们:
领导看得远,
群众一股劲。
成功不骄傲,
失败不灰心。
认真做总结,
继续往前进。
搞出好剧目,
观众就欢迎。
(据1981年10月21日在戏曲现代戏汇报演出学术报告会上的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