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周贻白先生不仅是海内外著名的戏剧史专家，也是第一位专门研究中国剧场史的学者。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当《清华中国文学月刊》、《国剧画报》等刊物，连续发表神庙戏台的文物图片和研究论文之时，先生即已累积了大量中国古代、近代的剧场史料，随后即出版了他的这部《中国剧场史》。书中处处表现了先生十分成熟的戏曲史观，首创之功是四方认同的。尤其是“剧场的形式”一章，概要而又清晰地勾画出了中国戏剧舞台产生和发展演进的历史轨迹；结合民族戏剧的出演需求和剧团组织讨论剧场的民族特征，也值得借鉴；关于神庙剧场的四种形式和茶楼戏园的深入考述，则为我们的继续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础。

　　关键词：剧场；剧场起源；神庙剧场；茶楼戏园

　　中图分类号：Ｊ809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1001－5957（2000）03－0044－06

　　周贻白先生于1936年出版的《中国剧场史》，是一部开创性的杰作［1］。全书共三章十四节，第一章论“剧场的形式”，包括“剧场”、“舞台”、“上下场门”和“后台”四节；第二章论“剧团的组织”，内含“剧团”、“脚色”、“装扮”、“砌末”和“音乐”五节；第三章论“戏剧的出演”，分论“唱词”、“说白”、“表情”、“武技”、“开场与散场”。书中插图32幅，其中剧场平面图9幅、立体图7幅、脸谱图16幅。尽管今天看来中国剧场的发展演变过程及复杂情形，用这些章节及插图尚不足以概之，然在广大农村和城镇剧场资料尚未健全之时，作为中国第一部剧场史著作，它的体例和规模已相当可观，首创之功是四方认同、不可磨灭的。

　　周先生《中国剧场史》的出版，有其特定的时代及学术背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我国学术史和文艺创作史上都是一个黄金时期，研究方法的突破和研究领域不断拓展，将剧场史这一空白的课题摆到学者面前。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时有些期刊正在连续发表民间剧场的考古成果，剧场研究一度成了人们比较关注的小小热点。周先生著作的问世正逢其时，可谓这一时期剧场研究的升华和总结，从而结束了中国早有剧场却无其史著的令人遗憾的状况。

　　在周先生之前，1931年8月15日《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第1卷第4期的扉页上，曾经刊登历史学家卫聚贤先生拍摄的山西万泉县（今与荣河并为万荣县）西景村岱岳庙舞厅，及舞厅基石拓本照片。同年12月15日，清华大学中国文学会出版的《文学月刊》第2卷第1期发表了他的《元代演戏的舞台》。其后《国剧画报》于1932年第1卷第8、10、14、17等期，又连续刊登北京精忠庙梨园会所画壁之四、热河行宫的清音楼观剧图、四川桓侯庙清代戏台、山西万泉县四望村后土庙元代戏台等图片。6月3日，《国剧画报》第1卷第20期头版又刊出“山西万泉县四望村后土庙元代戏台正面近摄之影”，并于第2版发表（傅）惜华《再志山西后土庙之戏台》专文。该画报在此后两年间共刊出北京、山东、陕西、四川及浙江等地的古戏台照片20余幅。紧随其后的就是周先生的这部著作，先生反应如此快捷，证明他早有这方面的资料准备和成竹在胸的系统见解了。

　　周著《剧场史》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前提，即：“中国的戏剧，无疑地源出歌舞。即以现在的戏剧的形式，也还未脱离歌舞的范围。然则在未有戏剧之前，歌舞演出的地方，便当是剧场的前身了。”这一理论是成立的。事实上凡治中国戏剧史者，几乎都把先秦以来的装扮性歌舞纳入研究范畴，剧场史的研究者也都是从歌舞台榭着手的。周先生的主张不仅体现了中国戏剧与剧场发生发展的同步性，还突出了剧场的民族性特征，以故本书的体例既参考其他国家的同类著作，又立足于我国剧场之实际，成一家言。他开篇就说：

　　剧场，原文为Theatre，其语源出自希腊的动词Theasthai，原意为“看”。沿用至今日，便成为一个含义颇为广泛的名词，所包括者有戏剧、剧团、舞台、客座及其他关于戏剧的各方面。换言之，便是戏剧的全部。但在中国却只以之称演剧的场所。如照字面解释，好象只是一所用来演剧的屋子或一个场子，可作区分的也只是舞台和客座两个部分，而且还是近年才有这类专门建筑。

　　因此，他积极地按照世界通例将“剧团的组织”和“戏剧的出演”各列一章，同时又据本民族对“剧场”即“演剧的场所”的理解，将中国剧场的起源追溯到戏剧尚未正式形成的汉代。而在“剧场的形式”里重点讨论我国“剧场的前身”以及后世神庙剧场、茶楼戏园和戏馆的常见样式，结构特点，南北方舞台造型的一些区别，在理论概括的同时，也给人以深刻的形象感受。

　　周著《剧场史》首次简略而又清晰地勾画出中国剧场的演进轨迹。他从汉代的平乐馆讲起，《文选·张衡〈西京赋〉》：“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临迥望之广场，逞角觚之妙戏。”李善注云：“平乐馆，大作乐处也。”而平乐馆一作平乐观，“观”当作楼观解，即观赏百戏之处。又据《水经注》：“谷水又南迳平乐……今于上西门外，无他基观，惟西明门外，独有此台，巍然广秀，疑即平乐观也。”考平乐观遗址当“在今河南洛阳，故洛阳城西”，认为“其地（排版误为‘他’）既尚有台，则可想见当日奏演百戏时，其台必为供应御览而设”。例证与分析都是令人信服的。

　　书中结合张衡对平乐观的描写，指出其时戏场的形式不出两途：

　　其一，便是表演的场子居中，四周设观众座位。远如古希腊的剧场，其舞台便位置在观众的中心，近如表演马戏的场子，亦即此类。其一，便是表演的场子设于一面，观众的座位与场子作一种对面的安置。略如我们今日所见的神庙戏台的形式。假使汉代百戏之场其设置和前者一样，则因皇帝的御座的关系，必然有一个正面。其他三面，便只能算作侧面和背面，形式则又当接近于后者了。

　　至如三国魏演出《辽东妖妇》的广望观、隋朝东都洛阳端午门外至建国门内绵亘八里的大戏场，大抵也是这样，惟广望观的“观”，“应该是最早的优等客座了”，而隋朝大戏场里所谓“夹道阁相连”，当即“起棚夹路”的客座，“后世的剧场，实亦于此具有端倪了。”所见甚是。

　　“剧场的前身”状况既明，再看后世剧场的发展演变，这条史的线索就清楚了。概要言之，中国早期的歌舞之场先是有台，继而有棚或阁之类的客座；至唐代则因歌舞的故事情节较为明显，“剧场或已粗具轮廓”；宋元之时俳优杂剧已不复杂于百戏演出，于是出现了勾栏式剧场和神庙剧场；明清之茶楼戏园较多，其后发展为戏馆，剧场的设施日益完善；而上海一带，“今则参合欧美剧场建筑，电影场与剧场已无明显的分别了”。上海、汉口、长沙等地甚至还出现了转动的舞台。这些论述，使我们透彻地认识到剧场作为戏剧实践的服务性场所，它的每一变革都是以戏剧形态的转变之马首是瞻的，致使戏剧发生直至繁荣的民族土壤，同样造就了特征极其鲜明的民间剧场。

　　周先生对神庙剧场和茶楼戏园的深入考述，为我们今天的持续研究奠定了基础。他没有像当年的许多学者那样，仅停留在若干古代剧场发现的喜悦上，而是着手进行各类剧场的构成规律的探讨。他特别强调：

　　神庙的建筑，照例于正殿的对面设有一所戏台。戏台与正殿之间，必留有一大片广场，以容纳看戏的观众。这种形式，在神庙的建筑上，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戏剧本起于祀神的仪式，故当时戏剧的演出，除了私人设有小型的舞台和内廷的专门建造外，一般人要看戏，便得到神庙或逢有祭祀的其他地方。至于正式售卖客座的剧场，则还是最近的事实。

　　按神庙剧场除“主座”即神殿外，也有客座。客座一般分为三等，第一等是正殿之前的献殿，或正殿前月台上临时搭建之棚，用以安置地方官员、乡耆、寅宾等；第二等是两侧的看楼，专为妇孺而设，以免男女混杂，《国剧画报》刊登的北京精忠庙梨园会所的壁画上也有这种看楼；第三等才是台前的围观席。元人《蓝采和》杂剧里提到的舞台对面的“神楼”，即相当于神庙剧场里的正殿，最高等的“包厢”，其所谓“腰棚”则与庙里的看楼相类，是仅次于神楼的雅座。而杜善夫《庄稼不识勾栏》里的戏台也是“钟楼模样”的歇山顶或十字歇山顶建筑，与今日尚能看到的元代神庙舞楼的形制完全吻合。故就宋元时期勾栏的构成形式和舞台建筑特征看，周先生说“戏剧本起源于祀神仪式”显然是言之有据的。时至今日祭祀仪式与戏剧艺术的关系，仍然是个需继续研究的课题。

　　周先生还借助舞台平面图、立体图归纳神庙剧场及其戏房（后台）的形式，分之为四式：第一式为正方形舞台，于后部施隔断（元代为布幔）划分前后台，左右开上下场门。第二式后台宽于前台，平面成凸字形，凸出部分作前台，其后壁两侧开上下场门，门内宽出前台的部分为后台。第三式的平面也是凸字形，与第二式的区别只在于前台深入后台一半，后台中间部位变窄，而两旁则向前伸出，表现出欲使化装间隔离出来的意向。第四式的凸字形平面中，前台深入后台大半，致使原后台的位置仅成过道，故除隔断之两侧开上下场门外，过道向左右屋内也各开一门，小屋作化装间，成了真正的戏房，实现了第三式的发展意向。

　　先生还指出：“第一式比较古老，恐怕自从有舞台以来，它的样式完全不曾变更。第二式和第三式，戏房的展开，应由第一式进化而来。第四式戏房位于台侧，台后仅留过道，仍存正方形的整个舞台，与第一式似更接近些。”以今日考察所见，这四种形式大抵符合神庙舞台的实际，先生这种画图分式讲解舞台布局的方法，也值得我们借鉴。

　　当然，由于今天拥有的神庙剧场资料大大超出周先生那个时代已发现的，所以我们对先生的论述总会有纠正和补充。比如第一式就有变体——前后开口（山西繁峙东庄村三圣寺鸳鸯台）和三面开口戏右（在山西介休板峪村龙王庙内），两个或三个台口各朝一庙，隔断是能拆卸的屏风，使用时只要加软门堵住其他台口，再调整一下隔断的方位就成了，其前后台是可以对调的。不过这样的台子毕竟不多，再加第四式的戏房现存实物的开间多为三间，少则也是二间，周先生画得有些窄小了。此外还应有第五式二连台、第六式三连台、第七式山门舞楼、第八式既有前后台还附建戏房的，等等。后一式可见周先生传入华斌君之力作《京都古戏楼》（海洋出版社，1993年）书前图版第38图——北京门头沟圈门戏台，悬山顶舞楼后附硬山顶戏房，则是后台之后又附后台的典型。而且，明以后的神庙戏台一般都是三间到五间，平面已成长方形，正方形舞台在神庙里已经十分罕见了。

　　明中叶以后，神庙流行的是山门舞楼，即周先生所绘南方神庙舞台之第三图。目前国内尚存的神庙剧场大多数都是这一式样，实不独南方为然。乡间或谓骑门舞楼，因为舞台也可建在山门内的通道或二道山门之上，如山西运城市盐池庙过路三连台，陵川县礼义镇崔府君庙过路五间大戏楼等都是。山门舞楼的一般特点，是在舞台两侧附建二层三间或两间耳房，耳房的上层置放衣箱化装间，下层则为艺人的伙房和休息之所。山西现存比较大的是壶关县神郊村真泽宫山门舞楼三连台，中台底下为中门三门，两侧台底下为侧门各一门，两侧台的两侧是三层的望河楼，楼的二层即为戏房。院内东西又各有七间大看楼。山西长治城隍庙嘉靖三十四年（1555）山门舞楼，高平城关王河村五龙庙天启五年（1625）山门舞楼，夏县裴介镇关帝庙崇祯十六年（1643）山门舞楼等，营造时间皆有脊枋题记或正脊琉璃件上的铭文为据，不容置疑，证明这种形式的剧场最迟在明代中叶以后就开始题记或正脊琉璃件上的铭文为据，不容置疑，证明这种形式的剧场最迟在明代中叶以后就开始流行了①（关于神庙剧场的革故鼎新及多种形式的讨论，请参阅拙作《略论明清的山门舞楼》和《山西神庙与戏台调研小结》，台湾《民俗曲艺》即发。）。

　　愚以为，明中叶以后兴起的山门舞楼即已标志着中国剧场的成熟。且置此种舞台之高敞气派、雕琢华丽不论，就其附属建筑与配套设施的完善而言，清代神庙再无超越。其客座既已分为如前所述的三等，艺人的化装、表演、生活和活动空间也已最大限度地扩展，除庙会使用外，平时或有还愿戏演出。它与当时的茶楼戏园相比，主要差别就在于一年之内使用次数较少，不卖客票，这是赛社活动的周期性和经费统一征集的传统决定的。周先生当时还没能看到北方的山门舞楼，也没有注意到神庙剧场里的客座——漂亮的献殿与看楼，自然也就没有列出这种剧场的样式来，不足为怪。

　　过去，我们考察剧场时常常忽略后台或戏房。周先生认为：

　　后台在戏剧的意义上，虽不能和戏剧演出的舞台面相提并论，但因其仍属舞台的一部，事实上却是分不开的。而且，后台的准备，便是舞台面的演出，在戏剧里往往用一种极简略的方式，表示一两个所谓“暗场”，在剧情的进展上，实具有莫大的帮助。有时带唱带白，其效果实不亚于一场正剧。

　　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对后台的形成也有独到见解：

　　所谓后台，本没有什么形式可言。其最初形成的原因，只是为便于戏剧中脚色们的登场；迨后“内场”的应用，竟可以予剧情以帮助，乃成为一个固定的部分。其化装、扎扮等事，似乎是次要的问题。因之，后台一部，在戏剧上也有不当忽视的地方。

　　周先生对茶楼戏园的论述，同样让人耳目一新。他先援引清杨掌生《梦华琐簿》，说明乾隆、嘉庆间北京茶楼戏园楼下近戏台的官座、官座前的桌子、远戏台的高座、周回之散座及中庭的池子、“楼上最后”等客座的等级区分，然后结论说：

　　考茶园之称，系因国丧不能演戏，伶工无以为生，乃就茶楼清唱。以后戏园附售客茶，遂称戏园为茶园。

　　接着说：

　　北京之有剧场，殆以清初的诸戏馆为嚆矢，有谓查楼系明代私人歌台者，则此类戏馆或即由私家宴集之所演变而来。

　　均为确论。他又考“今之广和楼即（明代）查楼旧址”，据日人1805年重印的“查楼旧景”图，认为：

　　其整个剧场形式，则与神庙建筑无多差异，舞台前仍为空地，不设客座。其看台之布置亦不连属。两侧矮屋，似为临时商店，所谓查楼，当指舞台而言。今之广和楼，其舞台犹作正方形，且甚低矮，虽非查楼之旧，以之与“查楼旧景”印证，似无多大改变。

　　他说查楼剧场与神庙建筑没有多大差异，是分明感受到神庙剧场对城镇商业性剧场及私人歌台的直接影响。北京剧场是从清初的一些戏馆发展而来的，清初戏馆是明代查楼发展演进的结果，而明代查楼以及在它之前的宋元勾栏之建又直接参照了神庙剧场的形式。此种状况要想否定周先生“戏剧本起于祀神的仪式”之说，岂不难矣哉。由此亦见先生研究剧场史的指导思想是贯通全书的，已是相当成熟的了。

　　总之，读周先生的《中国剧场史》，你会强烈地感受到有关戏剧的一切他都是那样的熟悉，写起来如数家珍，今日一般仅从书本上研究戏剧之学者断然难比。他不止熟悉戏剧演出实践的各个环节，还淹贯古今典籍，关注学术动态和考古工作的新发现，故在以下“剧团的组织”和“戏剧的出演”两章里，也处处都有真知灼见在闪光，沾溉后人确实匪浅。有的，在他1960年出版的《中国戏曲史长编》里，又有更详尽的论述。限于篇幅，这里仅谈学习其第一章的肤浅感受，其中一点点补充意见也是在周先生的启发下提出的，未必正确，谨待批评了。

　　收稿日期：2000-03-25

　　　作者简介：冯俊杰（1943— ），男，山东昌邑人，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所长，教授，硕士生导师。

　　参考文献：

　　［1］周贻白小说戏曲论集［Ｍ］.山东：齐鲁出版社，1986.

　　Reading about Mr. Zhou Yibai’s “The History of Chines Theaters”

　　FENG Jun-jie

　　(The 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Relics,Shanxi Linfen 041004,China)

　　Abstract: The paper discusses the book—“The History of Chinese Theaters”,written by Mr. Zhou Yibai,who was the first scholar of especially researching o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Theaters and a distinguished expert well known both in China and abroad in the research field of Chinese traditional theater history. From this paper,people can learn the main content about the book,and get enlightenment from the historical cours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theater development.

　　Key words: Theater； the origin of Theater； the theater of God temple； the theater of teaho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