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已讨论了许多年了。它所涉及的问题大大超出了戏曲范围。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不但具有历史价值，而且还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民族艺术》开辟专栏进行讨论，是很有必要的。　

　　我拜读了发表在《民族艺术》（1986年第4期）上郭汉城、章诒和二先生的《论中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以下简称郭文），受益甚丰，但其中的一些论点又难于苟同。现将我对此问题的一点浅见薄识写出来，以就教于郭、章二先生及广大读者。

　　我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是十分复杂的。许多问题都是前人留给我们的，其中以封建正统意识为最突出，对于旧戏中存留的问题，我们不应过分责难，但也不能仍因袭陈旧观念为其辩解。我们要以今天的眼光去剖析中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辩明是非，并从中汲取经验教训，以指导改编旧剧目和创编新剧目。

　　讨论中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首先必须找到正确的立足点和出发点。我以为应立足于民族平等、民族团结，从我国历史发展实际和当前实际出发。找准了立足点和出发点，问题就易于解决了。

　　郭文一开始接触了问题的关键，但却没有由此深入下去。郭文说：从历史上看“汉族及其所建政权，总是在中华民族整体中占主体地位”，“少数民族也常常建立起自己的政权。”这是历史事实。就以郭文讲得最多的宋王朝时期说吧。唐朝灭亡后，出现了五代十国。赵匡胤于公元960年篡夺后周帝位建立了宋朝，并陆续灭掉了荆南、后蜀、南唐、北汉等割据政权。在宋朝建立前后，我国北方契丹族建立了辽王朝（907年）、党项族建立了西夏王朝（1032年）、女真族建立了金王朝（1115年）、蒙古族建立了元王朝（1271年）。此外，当时我国西部有吐蕃王朝、高昌王朝，西南有白族大理王朝，南方还曾建立过壮族的大南王朝等。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很早就与汉族政权发生了联系，甚至关系十分密切。例如，公元722年唐玄宗曾封契丹大贺氏联盟长为松漠都督，并以燕郡公主嫁他联姻；党项族的平夏部曾帮唐王朝镇压黄巢起义，获得唐王朝的赐姓李，晋爵夏国公；至于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远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弃隶缩赞更为人们所知。这些少数民族政权虽是不同民族建立的，但都是中国境内的割据政权，不是独立的国家，和魏、蜀、吴三国鼎立以及南北朝时的情况相似。因此这些政权都被写入中国历史。按郭文的意见，宋王朝在中华民族整体中占主体地位，那么，辽、金、元等王朝则应占非主体地位了。它们有主次之分，但无中外之别。它们都是中华民族历史的组成部分，都对中国的历史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这二点，郭、章二先生不会有异议吧！

　　当然，当时北方一些少数民族政权开始时多属奴隶制性质，但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和中原文化的影响，都较快地进入了封建社会。例如金与南宋对峙时期，金王朝的典章制度与南宋王朝基本相近。元朝在灭宋前夕，也基本效仿了唐宋旧制。辽、金、元等都是后来居上的新兴政治势力，它们也都以中国大地的主人自居，希图完成统一中国大业。金海陵王说：“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以为正统。”元忽必烈也以“天下主”自居。我们要摒弃民族偏见，以民族平等的观点重新认识历史。汉族政权在中华民族整体中占主体地位，但少数民族政权也有占主体地位的权利，元、清两朝不是这样吗？金与南宋对峙，元灭南宋，都是历史发展的客观存在。中国现有版图的确定和开发，正是这种历史发展的结果。因此，宋、辽、金、元等政权应处在平等的政治地位上，不应厚此薄彼。

　　郭文说：“岳飞当时处在南宋初与女真族建立金国的相对立时期，文天祥处在南宋末与蒙古族建立元朝的相抗衡的时期，这两个历史阶段，南宋王朝都是摆在挨打受欺的位置；而金、元政权则是处在发动侵略、主动进攻的地位。”宋攻伐灭亡了“摆在挨打受欺的位置”的后蜀、荆南、南唐等政权可被称颂是统一全国的壮举，宋、元联合灭亡金政权也无人加以指责，那么，金、元攻宋、灭宋为什么却成了侵略？原因不言自明，因为按照郭、章二先生的看法，少数民族政权攻伐汉族政权的性质不论其是否符合历史发展趋势，都是“以非常残酷的手段和野蛮的方式实行民族的融合同化。”这就从中国历史上完全排除了少数民族政权统一全国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即使是生气勃勃的元朝灭掉腐朽没落的南宋，实现了中国自唐末就处于分裂状态的统一，也是非正义的、带有侵略性的。这是多么不公允啊！

　　当然，几个王朝之间攻伐兼并的是非曲直，都可按照历史唯物主义和民族平等的观点进行分析评价。但是都与爱国主义无关。郭、章文有一段关于爱国主义的议论，颇令人费解，现抄录如下：

　　爱国主义精神是一种观念，是“千百年来固定下来的对自己的祖国的一种最深厚的感情。”（《列宁选集》第3卷第608页，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它是属于中华民族的共同精神财富。这样，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狭隘地把岳飞、文天祥、杨业父子的爱国主义理解为是爱赵宋主朝的爱国主义。

　　既然爱国主史属于中华民族的共同财富，那么杨业保宋攻辽、岳飞保宋抗金、文天祥保宋反元的“爱国主义”就不具有“属于中华民族的共同财富”的性质。肯定他们是爱国主义者，那将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置于何地？我们的祖国，是各民族共同的祖国，不是某一个民族的祖国。杨业、岳飞、文天祥的精神和业绩虽可颂扬，但他们并不是从整个中华民族全体利益出发的，而是从封建传统观念和华夏正统观念出发的。辽、金、元攻宋、灭宋，都不是外国侵略，杨业等人也不能和戚继光、邓世昌等抗击外国侵略者的爱国主义英雄相提并论。郭文说：“封建主义时代的国家观念，人们心目中的政权，往往就等同于祖国和民族。”这是封建时代的观念。即使是这样，岳飞、文天祥爱的也只是宋国，就象屈原爱楚国、蔺相如爱赵国一样。当然，宋与辽、金、元之间的争战，有一个民族矛盾问题。古人往往把民族的对抗看成国家的对抗。但我们是今人，是以马克思主义观点重新认识历史的。我们不能将古人的看法和封建正统意识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我们要把民族和国家分开，要承认发生在我国现有版图之内的事都是我们国家内部的事。这样看待问题才符合历史实际，也才有利于我国的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所以，我们不能将现代观念中的“爱国主义”桂冠戴在杨业、岳飞、文天祥等历史人物的头上。

　　岳飞、文天祥是悲剧性的人物。他们自有值得赞扬和同情的人品气节和不幸遭遇。但从历史发展和民族关系的角度看，他们都没有对祖国的统一和历史的发展做出重大贡献。他们夺人的高风亮节不能弥补他们在历史面前的失败。他们的失败恰恰证明了南宋政权的腐朽和被历史淘汰的必然性。这就是他们悲剧的根源。

　　感情用事不能代替历史的公正评判。岳飞等历史人物不能成为民族英雄。因为民族英雄应该是代表整个中华民族利益，对祖国做出重大贡献和做出牺牲的人。但是郭文却说：“杨业父子抗辽的主观动机是忠于赵宋王朝，但他们的客观效果阻止了契丹统治阶级掠夺中原地区的人民，因此，杨业父子也理所当然是历史上的民族英雄。”此说过于牵强了。从史实上看，当时辽已进入封建制，并与宋持续了多年的和平相处。公元986年，宋太宗分兵三路进攻辽国，结果先胜后败，杨业被擒。宋辽交兵都是为了扩大统治地域，企望最终统一全国。杨业代表的只是宋王朝的利益，就象当时击退宋军的辽将耶律休哥代表辽王朝的利益一样。他们各为其主。一个历史人物是否成为民族英雄，不能仅从某一个民族，更不能只从某一个政权的利益出发，而应从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出发，从民族平等的原则出发，不要伤害少数民族人民的民族感情和自尊心。

　　郭、章二先生在文章中也正确地指出：“戏曲中表现民族题材的传统剧目，这个问题（指大汉族主义）很普遍。”但遗憾的是，文中并没有具体说明，连一出戏也没有举出，只是笼统地说“造型丑陋、脸谱肮脏，人物简单又凶残……。”这当然是对少数民族的丑化，应予改变。但这只是其表，并不是其里。真正要改变的是剧目的思想内容，是对那些不符合历史真实和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原则的剧目及其人物形象的认识和评价。被郭、章二先生高度赞扬的“表现爱国主义思想为主题”的剧目如杨家将戏、岳家将戏、文天祥戏等大多数是旧社会的产物，表现了作者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民族观和历史观。其中存在着程度不同的民族偏见和大汉族正统思想、中心思想。我们不应对剧作者苛求，也不应持虚无主义态度给予全盘否定。但时至今日，不加批判地、无条件地对这些戏肯定和赞颂，也是不妥当的。应该承认，这些戏所抨击和丑化的人物和民族跟我们是同胞，同属于一个祖国。戏中所歌颂的英雄，也未必是对我国历史发展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物。因此，不能称这些戏是爱国主义的戏。

　　郭、章二先生指责李一氓同志提出的“避讳说”，而主张要“揭示出民族问题中蕴藏的真理，即在封建地主阶级、官僚、贵族统治的社会条件下，民族矛盾和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可惜的是，杨家将等戏并没有揭示出这些来，只是单方面地揭示了少数民族及其政治代表人物如何凶残奸诈、如何侵略成性、如何愚昧落后。这样的戏（包括一些评书曲艺）理所当然地引起少数民族人民的不满。于是郭、章二先生又提出了“选择说”：“在少数民族集中居住的地区演出，对上演剧目也还存在着一个选择性。如果当地群众的觉悟不是很高，就不一定非要演那些表现历史上当地民族与汉民族斗争题材的剧目。”言外之意是少数民族人民对杨家将等剧目有意见是因为“觉悟不是很高”的缘故。这种指责是令人难于接受的。是少数民族人民觉悟不高还是这些剧目违背了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原则？请郭、章二先生深思。

　　总之，中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是复杂的，是非曲直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但只要将我们的民族观和历史观从传统的和狭隘的观念中扭转过来，只要我们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对传统戏曲采取批判继承的态度，只要我们尊重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的原则，中国戏曲中的民族问题是可以得到正确的解决的。

　　最后，将我的看法概括如下：

　　一、承认我国境内各民族（不论其大小）对我国历史的发展和现有版图的开发都做出了贡献。

　　二、承认我国历史上并存的政权，不论其统治者的民族属性，都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独立国家。它们同属割据政权性质。它们彼此的攻伐争战虽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但不属于外国侵略与反抗外国侵略的性质。

　　三、汉民族政权和少数民族政权在对抗争战中都产生过自己的英雄人物，但都不属于现代观念中的爱国主义者或民族英雄。

　　四、现存的杨家将戏、岳家将戏、文天祥戏多是前人留传下来的文化遗产，其中多数都浸透着封建正统观念和伦理道德。我们应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和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原则对其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价，清除其中的民族偏见，以利于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

　　以上意见难免疏漏舛错，恳望郭、章二先生及专家、读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