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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田汉“灵魂的真实”
陈 辽

  年届50岁以上的文艺爱好者,对田汉几乎是人尽皆知。田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词作者,我国革命戏剧运动的奠基人,戏曲改革工作的先驱者,杰出的剧作家,又被誉称为“现代的关汉卿”,中国的“戏剧魂”。还在田汉生前,即有多人研究过田汉及其剧作;新时期到来后,论述田汉其人其作的文章和著作数以百计。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本大部头的专门写田汉一生的文学传纪。南京大学教授、田汉研究专家董健,以其二十多年的对田汉的精深研究,终于写成六十五万言的《田汉传》,为田汉树立了一座丰碑!

  董健认为,人物的文学传记与人物的历史传记有联系也有区别。人物的历史传记只要写出人物的历史真实就可以了,但人物的文学传纪则除了写出人物的历史外,还要写出人物的细节真实和灵魂真实。这一真知灼见,导致《田汉传》不只是追求历史的真实,而且追求细节的真实和灵魂的真实。例如,他写田汉之死,那一天是1968年12月10日,“北京的天气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一场大雪”;“陡然间起了南风”,“气温升至摄氏零上二度”,“这气候有些反常”。就这几句话,是他请专家查阅了北京的气象资料,把那一天的气温、阴晴,连风向、风速、高空气压是多少毫巴都搞清楚后才写出来的。然而最难得的是写出人物的灵魂的真实。因为灵魂是看不见、抓不着的,但它又无时不在人的言行和作品中表现出来。董健深知,“只有写出田汉的灵魂,才能使《田汉传》获得生命。”于是他把写出田汉的“灵魂的真实”作为《田汉传》最高的写作任务。我通读全书,觉得董健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田汉传》写出了田汉的“灵魂的真实”!

  田汉是一位大艺术家,著作等身,他的许多作品,如《苏州夜话》、《获虎之夜》、《卡门》、《关汉卿》、《谢瑶环》等都将长留后世。董健纵观田汉一生,可以说把田汉研究透了,琢磨透了,终于发现,田汉从少年时代起就开始铸造他的独特的灵魂:崇诚、唯善、求美,“一诚可以救万恶”。伟大的革命戏剧运动奠基人是由这颗灵魂萌生而成的;高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义勇军进行曲》(即国歌)是由这颗灵魂创作出来的;“为民请命”的关汉卿、谢瑶环的艺术形象,也是由这颗灵魂塑造成功的……抓准了田汉这一独特灵魂,也就写出了田汉的“灵魂的真实”。《田汉传》始终把握住了田汉的“崇诚、唯善、求美”这一灵魂来写田汉,因而也就写出了虎虎有生气的、形神兼备的、有着鲜明个性的田汉!

  正因为田汉是这么一个有着“崇诚、唯善、求美”灵魂的人,因此他一生坦诚,却不会保护自己;痴迷艺术,不惜以身殉之。1935年,田汉被国民党政府逮捕。由于田汉是全国性的名人,还有国际影响,国民党政府不敢象杀死“左翼五烈士”这些小青年那样杀死他。田汉入狱后“志坚如铁”,“心愿俱遥”,前者使他虽系囹圄之中不忘国家大事,不忘对亲人朋友未了的责任;后者使他超脱生死之念,一切任其自然,对重获自由不抱什么希望。在他蹲了4个月的大牢后,由徐悲鸿、宗白华、张道藩三人出面保释出狱。如果田汉会保护自己,在他出狱后,他该韬光养晦,暂时隐居,待获得党组织的指示后再作活动。但是,田汉却不懂保护自己,他自信他在狱中的表现无愧于党,无愧于革命气节,既没有出卖同志,也没有自首变节,是个够格的党员。他坚信戏剧事业可以和抗日救国联系起来,因此便在出狱后于南京发起了抗日救国戏剧运动,演出了由他编剧的《陆沉之夜》和《梦归》等一系列剧目。《陆沉之夜》是后来《洪水》的底本,剧本有台词道:“铁牛在怒吼了,整个中国要沉到海里去,快些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来救快要决口的堤埂啊!”可见当时田汉的民族危机感和呼唤民族自救的急切心情,是与《义勇军进行曲》的呐喊一脉相承的。《梦归》诉说着军阀内战给民众带来的苦难,这也是从另一侧面呼唤一致对外,抗日救国。其后又公演了田汉的《回春之曲》和《械斗》,也都是充满抗日热情的剧目,直至1936年春演出《复活》,在南京以至全国造成了很大影响。由于剧目扣住了当时的人心所向,演出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尽管如此,左翼阵线有些同志对此是不满的,认为田汉在南京搞抗日戏剧活动,是为国民党政府装潢了门面。鲁迅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中,就把这种怀疑和不满公开了,他在讲到穆木天的“转向”变节时,顺便带出“象田汉似的在南京大演其戏”这么一句,意思是田汉也属于“转向”变节的一类。鲁迅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从此田汉在南京掀起的轰动一时的抗日戏剧运动,竟成了他一生的“疑点”与“污点”。“文化大革命”期间,田汉在南京的戏剧活动,更是被作为“叛徒”行为往死里整。田汉也真的被林彪、江青一伙整死了。这是田汉“崇诚、唯善、求美”但不会保护自己的与众不同的灵魂,无论如何是始料所不及的。新中国成立后,田汉仍然“崇诚、唯善、求美”,痴迷艺术。他对政治,特别是对“左”的政治一窍不通。他一而再地“为民请命”,差点被打成“右派”。要不是周总理的保护,在“反右派”运动中就过不了关。     田汉“崇诚”,他诚心诚意跟党走,当党提出“大跃进”时,他虔诚地信以为真,写出了《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真心实意歌颂“大跃进”,在他笔下,甚至20年后实现了“共产主义”。杰出的剧作家,竟然写出了如此的“矫情之作”。董健在《田汉传》中揭示,田汉一生中的纠纷、坎坷、缺失,包括创作历程与家庭婚姻等方面的遭遇,无不与他“崇诚、唯善、求美”的灵魂有关。这一灵魂既给田汉带来夺目的光彩,永远的光荣,也使田汉在世时遭受误解,蒙受冤屈。他个人的创作得亦在此,失亦在此。

  为了写出田汉“灵魂的真实”,《田汉传》不回避对与田汉的灵魂展现有着密切关系的若干大人物作出评述。田汉是鲁迅称之为“四条汉子”中的第一条“汉子”,他和鲁迅的关系甚为密切。“左联”成立时,田汉和鲁迅都被选进了七人常委会。田汉对鲁迅很尊敬,但田汉一生坦诚,狂放粗疏,才子气颇重,在“左联”时期,他和周扬等人一起有宗派主义,鲁迅对田汉、周扬等人宗派主义的批评是正确的。但鲁迅怀疑田汉“转向”变节却缺乏根据。董健在《田汉传》中一方面严肃批评田汉等人在与鲁迅的关系上存在着受“种种小道消息和谣言的挑拨”、“无斗争经验,有时也‘左’得很”、“宗派主义,门户之见”等三大缺失,一方面也实事求是地指出,“鲁迅晚年,心情、身体都不好,容易偏执、发怒,疑心很重”,也不是没有缺点。如此估评田汉与鲁迅的关系中的问题,是公正的。田汉与郭沫若的关系更是情同手足。在解放前,郭沫若对田汉的影响,积极面是主要的。但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懂政治而且对“左”的政治迎合的郭沫若,对田汉灵魂的影响,负面是主要的。“反右”时,郭沫若一反“鸣放”中批评过教条主义和公式主义影响了科学和文艺的发展的正确态度,大讲“无罪者的言者无罪,有罪者的言者有罪”这样强词夺理的逻辑,成了“反右派”的先锋斗士。田汉一直把郭沫若视为兄长。抗日战争中,郭沫若是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田汉的直接领导;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是文教副总理。郭沫若在“反右”斗争前后一百八十度的突变,“是郭沫若言不由衷,故作危言耸听以邀宠,还是自己的思想大大落后了?田汉陷入巨大的苦闷的海”。灵魂斗争的结果,田汉承认“自己的思想大大落后了”,“于是赶快上从领袖下从众说,检讨自己,‘轻装上阵’,投入‘反右派’斗争。”一次次批判“右派”吴祖光的大会都是他主持的,有时还要发言。“文化大革命”初期,郭沫若在人大常委会上郑重宣布:“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把它全部烧掉,没有一点价值。”这等于说,“横扫”、“火烧”一切文化成果都是对的。“文化大革命”中,田汉诚心诚意地“认罪”、“检讨”,不能不说和郭沫若的负面影响有关。田汉对毛泽东主席一贯取尊敬和崇拜的态度。毛泽东在“两个批示”中批评,许多文艺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至于戏剧等部门,问题就更大了”,“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这些协会“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矛头所指,直向戏剧家协会主席的田汉。     田汉感到不理解,但仍然认为毛主席是英明正确的。“文革”中,田汉经受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的灵魂中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我”仍然诚心诚意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决心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忏悔自己的“罪行”,跟上“文化大革命”的“时代步伐”;另一个“我”,面对残酷的迫害,非人的拷打,在悲愤,在怀疑,甚至在暗暗地抗议着。他在给他母亲的回条中,喊出了“妈妈万岁!”正是田汉灵魂中后一个“我”的呐喊!董健在《田汉传》中涉及田汉与鲁迅、田汉与郭沫若、田汉与毛泽东这三个大人物的关系时,既没有为田汉灵魂中的缺失讳,也没有为鲁迅、郭沫若、毛泽东言行中的缺失讳。然而,也正因此,田汉的“灵魂的真实”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已出版的《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14本传记中,写出传主“历史的真实”的较多,写出传主“细节的真实”的已经少了一些,而写出传主“灵魂的真实”的传记则更少。因此,我着重从这一角度评论和肯定了《田汉传》。董健也许是因为舍不得千辛万苦搜求得来的资料,《田汉传》的篇幅失之过长。我想,如果删去一些无助于表现田汉的“灵魂的真实”的东西,那么,《田汉传》有可能写得更好,受到文艺界、艺术界更大的欢迎。希望董健教授在出修订本时不妨稍加删削。

来源:《中国戏剧》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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