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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汉与新浪漫主义
邹永常

  内容提要:田汉的剧作含有较多的现代主义艺术特质,诸如丰富奇特的想像力,原始神秘的生命力,浓郁的感伤与悲凉的孤独,表现人物潜意识的梦幻和象征,强烈的主观抒情以及诗一般的意境。但田汉的创作又不同于西方的现代主义,因为他执着于现实,又在艺术上兼收并蓄、大胆吸纳、勇敢探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新浪漫主义创作风格。

  关键词:田汉 新浪漫主义 戏剧  现代主义

  在田汉的戏剧作品中,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这些体现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互相影响,互相渗透,产生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情趣,形成了田汉自己独特的新浪漫主义特色(现代主义早期曾被译为新浪漫主义,但田汉的新浪漫主义不完全等同于现代主义),充分显示了他在戏剧艺术道路上兼收并蓄,勇敢探索的创新锐气。

  

  作为浪漫主义的剧作家,田汉认为,艺术家除暴露人生的黑暗以外,“更当引人入于一种艺术的境界,使生活艺术化即把人生美化,使人家忘记生活的苦痛而入于一种陶醉怡然浑然一致之境,才算尽其能事”[1]。作者希望用自己的艺术来弥补人生的缺陷,试图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那不足的现实。西方浪漫主义者所笃信的艺术家可以通过自己的艺术为人类创造一个崭新世界的信念,对中国近代资产阶级文学家产生一定影响。文学救国等启蒙思想使田汉认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他的处女作《梵峨嶙与蔷薇》就表现了这种艺术救国的思想。

  田汉在开始戏剧活动时,浪漫主义虽然占主导地位,但也夹杂着唯美主义和“世纪末”思潮的影响。从客观上说,年轻的田汉接触了较多的西方和日本的艺术思潮;主观的原因是青少年时代的小资产阶级的情绪使他颇为容易接受西方思潮,特别是唯美主义和表现主义。所以,他在《南国半月刊》的创刊宣言里称:文艺家创作的时侯是没有任何社会目的的,只能像时花好鸟一样,开其所不能不开,鸣其所不能不鸣,初不必管其艺术品完成后将会发生什么样的社会价值——这些宣言与唯美主义的“艺术无功利”论是相通的。田汉在艺术起源问题上的看法,也带有鲜明的唯美主义倾向。在创造社成立前的他,曾力图把“为人生的艺术”和“为艺术的艺术”结合在一起。他把艺术的起源归因于人类的艺术冲动,并认为其中包括内目的的“游戏冲动”和外目的的“实用冲动”。前者表现于艺术的是“为艺术的艺术”,后者表现于艺术的是“为人生的艺术”。但他又认为“实用文学”适于“为人生的艺术”,“美术文学”适于“为艺术的艺术”。也就是说,纯粹的文学(“美术文学”)应当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因此可见,唯美主义的“纯粹艺术”、“纯形艺术”和“艺术至上”等对田汉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在日本时,田汉看了当时剧团演出的象征派剧作家梅特林克的《青鸟》和霍普特曼的象征主义剧作《沉钟》,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激动的心情写信告诉郭沫若,说他因此“长了许多见识,添了许多情绪,发了许多异想。”而且在信中宣告,他的《梵峨嶙与蔷薇》是一篇鼓吹民主艺术的新浪漫主义的戏曲。田汉对新浪漫主义具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田汉说:“新浪漫主义是直接由旧浪漫主义的母胎产下来的,而它求真理的着眼点不在天国,而在地上;不在梦乡,而在现实;不要空想界,而在理想界。”[2]田汉是立足于理想的现实性来理解新浪漫主义的。他认为,原来的浪漫主义太耽于空想,而后起的自然主义又过分拘泥于现实,只有新浪漫主义能够“由内的世界窥破灵的世界,由刹那顷看出永劫”,因此最可取。它不仅回答了生活应当怎样,而且着眼于现存生活究竟怎样。所以,他的新浪漫主义是在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等多种思潮的交叉渗透中丰富和充实起来的,他是从理想的现实性来评价并学习新浪漫派的。

  

  田汉的新浪漫主义具有诸多的现代主义艺术特质,他把它们融为一体,成为他自己创作个性中有机的组成部分。

  富有浪漫色彩的奇思遐想,在田汉的剧作中触目即见。丰富奇特的想像力,既表现在作家处理写实题材时对奇人巧事的浓厚兴趣,更表现在作家改造外国题材时的创造力。田汉有不少作品取自或受启于外国作品。如在歌德《浮上德》影响下创作的《灵光》;由日本诗人松尾芭蕉诗句“古潭蛙跃入,止水起清音”促发而写的《古潭的声音》。而《名优之死》的创作,则受启于法国象征派大师波特莱尔的《英勇的死》[3]。田汉很推崇波特莱尔的《恶之花》,认为它是一部“借恶魔以斩执着的暴君”的诗作,是“反叛”的好诗。波特莱尔在散文诗《英勇的死》中表现了一个艺术家的悲剧:艺术家凭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战胜了死神的威胁,完成了毕生的杰作,但却因艺术受蹂躏而悲惨的死去。作者以犀利之笔批判了摧残艺术和艺术家的君主。但波特莱尔把君主的罪恶归结为人物扭曲变态的心理,将君主的变态心理作为艺术家悲剧的根源——这是现代主义的一贯写法。田汉的《名优之死》却从深刻的社会背景中揭示出一代名优刘振声含恨而死的悲剧根源,展现了人物悲剧的社会必然性,这与《英勇的死》是大不相同的。但作者的自述告诉我们,他的创作是受了波特莱尔的影响。

  《生之意志》、《灵光》等作品描写灵肉冲突,流露出神秘色彩,带有瑞典表现主义剧作家斯特林堡作品的某些特征。斯特林堡晚年信奉尼采,堕入神秘主义和悲观主义,艺术上则推崇象征、寓意和荒诞,人物形象则趋向于抽象化、意念化、哲理化。田汉的《生之意志》与之相近。作品描写了一个孤独顽固的老人被一个“生之意志”的婴儿所征服的故事——老人有一个女儿在外读书,未经老人同意就与表哥恋爱结婚,回来时还带回了一个婴儿,这使老人很气愤。老人要打女儿,这时,女儿怀中不懂事的婴儿一哭一笑,竟使老人化怒为喜并接过了女儿怀中的孩子认可了女儿的选择。剧本强调了“生之意志”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女儿因生之意志的强烈竟然没有通知老父就结婚生子;老人则因为婴儿的一笑,脸上的怒气立刻烟消云散,转怒为喜,也源于生之意志的力量。这个剧的哲学观念受柏格森和厨川白村的影响,视生之意志为原始的神秘的生命之力。

  美化死神与表现孤独,是识别现代主义戏剧作品的标志之一。田汉早期的作品中,孤独和悲凉同样浸透了人们的生活。《咖啡店之一夜》中的林泽奇说:“我的忧愁就象地狱里的绿火似的在我的心的深处燃烧着,我近来时常受着死的诱惑,我时常觉得死神张着它的黑色翅膀在那儿叫我。”白秋英说:“什么芳烈的咖啡店,分明是一个荒凉的沙漠。不只咖啡店,我看全社会也这样。”“我由家庭那个小沙漠逃到社会这个大沙漠里未了。”林泽奇接着说:“你说的是,我真觉得人的一生,就好像在大沙漠中间旅行……望后面不知道哪里是故乡,望前面不知道哪里是目的地……我现在正像一个孤孤单单的旅客在沙漠里走着,什么伴侣也没有……这种没有感激的生活、没有眼泪的人生,我完全厌倦了。”孤独,彻骨的孤独,悲凉,透心的悲凉,这正是现代主义的精髓,它像主旋律贯穿在《咖啡店之一夜》中。再看《南归》中的诗人唱的那首流浪的歌,也一样浸透了孤独和感伤:“我孤鸿似的鼓着残翼飞翔/想觅一个地方把我的伤痕将养/但人间哪有那种地方,哪有那种地方?/我又要向遥远无边的旅途流浪。”在《古潭的声音》里,那个风尘女子开始虽然被青年诗人救了,但她拒绝不了古潭的诱惑,终于跳进了古潭。诗人回家后,知道女子跳进了潭水,不顾母亲的哀求,也跳了下去。风尘女子在跳下古潭前,留下了一首诗:“古潭啊,你藏着我恐惧的一切/古潭啊,你藏着我想慕的一切/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母胎/古潭啊,你是漂泊者的坟墓。”古潭的诱惑就是死的诱惑,赞美古潭就是赞美死亡。他们赞美死神,只是他们对生存痛苦的变态反抗,表现的是幻灭、悲哀、苦闷、彷徨,情绪是绝望的,手法是象征的。

  在《灵光》中,田汉借鉴了西方现代派戏剧表现人物“潜意识”的梦幻手法和象征手法。作品描写了一对留日青年由追求个人爱情到投身于爱国救民斗争中去的过程。剧中人顾梅丽因风闻恋人张德芬向封建势力妥协,心情苦闷,由此生梦。梦中她看到了社会黑暗和民生疾苦,顿悟人生应当为民众谋幸福的生活的真谛。而后,双方误会消除,有情人终成眷属,并在爱国思想之“灵光”照耀下,双双踏上了归国之途。田汉将梦幻手法用于剧中时,注意到了人物的“潜意识”与人物的行动、思想之间的有机联系——顾梅丽能在梦中念及国民之痛,是与她坚定的反封建思想相联系的,而梦中的所思所想,又为人物回归祖国的进步行动展现了心理发展的必然逻辑。

  《颤栗》写的是一种变态心理:一个私生子遭到社会的歧视,同时又得不到家庭的遗产,所以去杀自己的生母。幸好杀错了,只杀了一只狗,但人物的畸形变态则写出来了。这种写法,与弗洛伊德的学说是有联系的,即使作者不是有意为之,也肯定是受了其影响而在创作中的一种无意识流露。

  很显然,田汉的新浪漫主义具有诸多的现代主义艺术特质,他把它们融为一体,成为他自己创作个性中有机的组成部分。

  

  在田汉的作品中,强烈的主观抒情压倒了客观叙事,对诗一般意境的追求胜过了对剧情的真实描写。作者突破了前人在戏剧创作上制定的“无我”规则,作为一个抒写性灵的抒情诗人,他把抒情诗与戏剧作了奇妙而有机的结合。所以,他的剧作不以事件的生动、结构的严谨取胜,而是以抒情的浓烈和语言的诗化感动观众。他常常用大段的色泽绚丽的言语渲染作者的主观情愫。恰如郁达夫在这一时期所写的《戏剧论》里所说的,是些“不以事件、性格或观念的展开为目的”,“专欲暗示一种情念的葛藤或情调的流动”的抒情欲[4]。《南归》中,田汉以极为疏淡的情节,情深意重的浓烈的词语,传达悲怆悠长而诚挚柔和的爱情。其中的诗人“不知打哪儿来”,“不知他上哪儿去”,但“他的眼睛总是望着遥远的地方”,寻觅“医疗心灵伤疤”的处所,更向往超越现实的未知世界的“美”,在青春的狂热中有着现代人的虚无感伤,呈现出“精神流浪汉”的气质。即使在田汉后来的现实主义作品中,我们也同样能感受到作者强烈的主观情感。如《回春之曲》中,从作者熟悉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心灵的角度来开掘爱国的思想主题,表达作者对青年的关爱与信任。特别是几支优美动人的歌曲,更使全剧具有了抒情的诗意。这也成为了田汉剧作新浪漫主义的显著特色之一。

  

  田汉的新浪漫主义特色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但它又不同于西方的现代主义。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反对文学模仿再现现实,反对按客观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社会生活,追求个体主观情感不受限制的充分表现。它不重视外在的客观现实,而强调非理性的现实,心理化的现实,梦幻的现实,超现实。而田汉的新浪漫主义是以写实为框架,以抒情为主体的创作。他的代表作品长于从写实的底色中升腾出浓郁的抒情音符,客观的叙事里蕴蓄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在写实与否这个问题上,田汉的新浪漫主义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田汉早期的剧作虽然执着于现实,但他能广采西方,兼收并蓄。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自不必说,而对西方现代派戏剧艺术的借用和突破、影响和浸润,则形成了他戏剧创作的独特风格。我们可以说,没有西方的现代派戏剧艺术,也就没有田汉戏剧创作的卓越成就。

  参考文献:

  [1]宗白华.三叶集[A],田汉致郭沫若[C],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2]见田汉.新罗曼主义及其他[A],载少年中国[J]第一卷12期.

  [3]田汉.田汉戏曲集·第四集自序。

  [4]郁达夫.戏剧论[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

  (作者单位:湖南文理学院)

来源:《戏剧文学》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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