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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塘里的那朵荷花
谢糍 笑蓓

  2006年,地处湘中一隅的湖南省祁剧院,带着精心打造的新版祁剧高腔《目连救母》,前往省会长沙参加湖南艺术节,22岁的肖笑波因饰演刘青堤获田汉表演奖第一名,观众为之眼睛一亮。

  祁剧是一个古老的湖南地方剧种,《目连救母》在我国素有“戏祖”、“戏娘”之称,祁剧演《目连救母》的历史近五百年,当时即可“连演八天”,且“观者增倍”。自1984年恢复演出目连戏,又是18年过去,当年的老艺人都已作古。本着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神,省祁剧院与省艺研所联手,对《目连救母》剧本进行大幅度改编,浓缩成两个多钟头的单本舞台剧,集中演绎大孝子傅罗卜下到十八层地狱寻母救母的故事,侧重表现至爱亲情。院领导大胆启用新人肖笑波饰演母亲刘青堤。

  刘青堤这个角色,在目连戏的舞台上,历来是个反面形象。尽管她爱子,爱夫,儿子和丈夫也非常爱她,但由于“开荤、谤僧、无教信”,受到了严厉的惩罚。瞧  “打叉”一场,叉手为鬼使,受叉者为刘氏四娘,偌大个铁叉朝她飞打!“逃棚”一场,她是个披头散发、被五鬼追赶的阴魂。坠入阿鼻地狱后,她“身卧铁床无暂歇,有时驱逼上刀梯”,受尽百般磨难。这样的一个舞台形象,传递给观众的,不论是信佛的还是不信佛的,无疑都是一种震慑力量。

  著名戏剧家张庚先生说:“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当我们把它从箱底翻出来重新打量,才发现,昨日以为是者,今日未必为是;昨日以为非者,今日未必为非。”

  刘青堤为什么下地狱?因为打僧骂道。为什么打僧骂道?因为开荤吃肉。为什么开荤吃肉?理由再简单不过,身体虚弱,想吃,其实身体不虚弱也是可以想吃的。“山珍海味,人欲也!”

  《从拿破仑回归雨果》一文有这样一段话:“在雨果的一部部作品中,站在最瞩目位置的,是弱者。是没有阶级、地位、血缘、道德等任何附加条件的弱者。他把社会如何对待弱者作为一个社会是否进步的标志,放在了世界面前。”

  刘青堤的人物重新定位是关键,她原本是一个身处非人地位的弱者,应该受到世人的深切同情。

  新版《目连救母》于是给肖笑波出了一个难题。戏剧框架不变,行善救母的主旨不变,人物的审美定位得改变。傅罗卜要救的是一个无辜的娘、可怜的娘,而不是一个罪有应得的娘。这个任务在很大程度上落在了表演身上。肖笑波必须给刘青堤的行为提供一种合理性,从人性的角度去诠释它,用唱做念打诸多技巧,表现她身心的重重苦难。

  一个二十多岁的“80后”竟然肩负起了这样的重担。

  肖笑波的老家在邵阳农村,妈妈一连生三个女儿,这让封建思想严重的爷爷极不开心……一家人住在一个没门没窗的土坯房里。接下来,读书的小学校要收建校费一万元,小小年纪的她十分懂事,七岁便带着五岁的妹妹去鞭炮厂插引线,放了学就去,做到晚上九点回家吃饭,然后再写作业,姐妹俩半天下来可以赚到四毛二分钱。10岁那年,家里要砌房子,她利用周六和周日去鞭炮厂拔筒子,一天可以赚十元钱。她规定自己吃饭只许用三分钟,读书尽量在课堂上消化并将后面的新书温习了,学习成绩总在班上头几名。

  肖笑波努力帮妈妈赚钱却很少花钱。她说她从小就能吃,一餐要吃两大碗米饭。进戏校了,她总是为自己一个月要吃掉60元钱伙食费而惭愧,于是尽量省,一顿光吃两个馒头。妈妈特别能吃苦,生妹妹时还在打谷子,妹妹生在了谷垛上。妈有时也骂孩子,姐妹们从不还嘴。后来有弟弟了,父母把东西给弟弟,笑波总是嘱咐妹妹不要争。“好吃的归小弟小妹,挨打骂我和大妹顶着。”她觉得父母特难,她心疼他们。

  肖笑波11岁开始学戏,上的是邵阳戏校祁剧科。她在戏校遇到的第一位老师叫花中美,祁剧的一代名旦。遇到花老师的时候,老师已半瘫,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折磨得她几近残废。花老师敏锐地发现了笑波。这个农村来的小孩,虽然形体上有诸多毛病,驼背,挺肚子,伸脖子,但人老实,听话,学东西快。老戏班传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艺不传无义子。”“笑波兴许长大是个有情有义的呢!”她让孩子头上项盆水练功,稍不留神,那水就会溅满一身,老师就会拿根教鞭抽一下;腿脚没力,将腰带缠到膝盖上,走起路来一线风,又匀又细又有力;练唱腔的时候,嘴舌没力,就让咬个苹果练发声,找共鸣。

  老师的身体越来越差,起居越来越困难,肖笑波就住到了老师家里,给她做饭,帮她洗澡、捂脚,背着老师去课堂。直到那个荷花凋谢的季节送走恩师。

  肖笑波非常勤奋刻苦,遇到戏校一位又一位好老师,进步飞快。开荒戏是《拦马》,接下来是《搬兵》、《打金枝》、《祭塔》、《杀惜》、《杨门女将》、《孟良搬兵》……直至《奈何桥》。

  《奈何桥》是《目连救母》中的一折。这出由老师手把手教,自己冬三九夏三伏苦练下来的传统经典折子戏,为日后的新版《目连救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两个多钟头的新版演出,刘青堤的戏占了一小时五十分钟。

  这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母亲。在斋堂,在地狱,在回煞的灵堂,在奈何桥的阴阳界,无时不在受着身心的煎熬。这种肉体的,心灵的痛苦挣扎,肖笑波是怎样表达给观众的呢?

  祁剧素以野性之美为表演特点,传统祁剧《目连传》除以救母为主要情节,还穿插有大量的故事,比如《尼姑辞庵》、《哑子收魂》、《王婆骂鸡》,一听戏名就知道是非常生活化的,甚至是男欢女悦,让人本欲望得以尽情释放的!新版目连注重承袭这种精神气质,突出表演上的野性之美,生活之真。

  在《开荤》一场,九世行善的傅相,临终赠妻子青堤数珠一串,“锁定你心猿意马”。他再三叮嘱妻子:“要斋僧道,广布施,持斋把素一辈子。”“原本不信佛,不信报应,不信有地狱”的刘青堤,精神上极度压抑。她坐在禅堂,敲着木鱼,身体虚弱,头晕,被丫环搀着。观众从她的手势,她的眼神,她说话的声音里,都能感觉到她是那样的气血匮乏。弟弟见了,觉得姐姐是严重营养不良所致,劝她吃肉。她一闻到肉香,立刻就来了精神,她眼睛放光,身不由己,去接那肉,不料,蹿出一小鬼,将肉打落地上,她心疼不已,怒骂端肉者:“不中用!”

  接下来,僧道尼劝她不要吃肉,弟弟甩手打了僧道,还泼了狗血,她想劝,身体一晃,晕!她其实是赞同弟弟的。但她是傅相的妻子,罗卜的娘,他们都是吃斋念佛之人,她就这样身处矛盾纠结中,结果不仅没能拦住弟弟,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吃肉,最终埋下祸根,下了地狱。

  《刘氏回煞》是一个重场戏。“今夜晚为娘魂归之日,见我儿在堂前来守孝,我本待伸手去摸儿的身,只恐怕儿醒来时,头又昏、眼又花、心又酥、脚又麻,岂不是恨煞煞你的娘亲,娘堕幽冥不得回……”

  儿子睡着了,她伸手想抚摸儿子,舞台绽出一片灵光,弹出一只佛手。再一摸,佛手又现。儿子梦中泣血呼唤:“母亲——母亲!”她心如针扎。上前,靠近,给儿披衣,佛光再现,又被打回!她于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儿子,直至拂晓,鸡鸣,被小鬼带走。肖笑波在这里用的是悲声轻唱,时紧时慢,或高或低,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哀怨婉转,很是凄凉。她在回来的路上用了传统的台步,有如一线轻风。中间回忆年轻时的事,用的是清唱数板。不换妆,只换衣,表现初为人母的少妇体态,得子的欢欣,衬映后面母子分离的痛苦,表达对亲情,对人世的殷切渴望。

  《捉魂》一场用了长水袖,表现鬼魂逼近、刘青堤挣扎逃跑的惊慌失措。当着儿子的面,她撒谎。儿子问她:“吃了没有?”她说:“没吃。”管家益利说:“闻听人讲——”她甩手给了益利一个耳光,死死咬住自己没有开荤。她是那样地害怕失去儿子,害怕失去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扶起跪在地上的儿子,拉着儿子的手,无比慈爱,心酸地说:“我没有。”

  《奈何桥》是全剧表演难度最大的一折。奈何桥是一座怎样的桥?阳间通往阴间的桥。可以想象,人在通过这座桥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心痛,怎样的一种挣扎。舞台上用了一个木桥,有如竞技体操使用的平衡木,又窄又长。刘氏:“为什么金桥银桥不让我过,偏偏要我过奈何桥?”恶鬼:“你是下等恶人!”刘氏:“我也天天吃斋念佛,为什么是下等之人?”肖笑波在这里借用了舞蹈动作,暴发力很强的高难技巧,双腿悬空跳,后飞燕。上桥后“滚油锅”那段,为表现桥上泼了油,有一个突然滑下的动作,连滑三跤,单腿立,旋转,四顾,三个起蹬,盘腿旋转加探海,一个咕噜毛……。桥窄,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肖笑波在排练时多次掉下,后脚跟全是肿的,大腿小腿几十个青紫伤。

  之后,肖笑波几年怕上桥,一上桥腿就发抖。“我真的完了吗?”她心里痛苦极了。有一天,她把自己关到一间黑屋里,将两张桌子垒起来,“唰 ”一个跟斗翻下地,成功了,她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走出了阴影她一个电话打给花老师:“老师,我成功了。”“你是怎么做的?”“我一个人关在黑屋子里翻的。”“好样的!”老师在电话里夸她。肖笑波嚎啕大哭。

  就这样,肖笑波在老师的谆谆教导下,在院领导的亲切关怀下,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进着。2006年,她以《奈何桥》一剧,在湖南省第四届青年戏曲演员电视大赛中荣获十大金牌、五大头牌之首。2009年,省祁剧院出演新创剧目《梦蝶》在湖南艺术节上荣登榜首,肖笑波获优秀表演奖第一名,她在剧中担任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角色,一个是敢爱敢恨的村妇,另一个是知书达理却保守封闭的庄周的妻子,两个人物都很出色。2010年在安徽举办的“长江流域青年戏曲演员大赛”中,她再次以《奈何桥》荣获金奖第一名。

  山塘里的荷花开了,露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笑波用刻苦与勤奋撑起古老祁剧希望的天空。

  责任编辑 晓耕

来源:中国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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