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部导航
您所在的位置:首页 > 戏剧研究 > 文章
傩戏《姜女下池》与华夏古俗
康保成

  一

  傩戏《孟姜女》在湖南省西、北部地区广泛流行,其中尤以《姜女下池》一场最受观众欢迎。此剧表演孟姜女夏日在池塘中沐浴,被杞良于树上看见,便主动向他求婚,二人结为夫妇的故事。

  傩戏源于驱傩风俗。目前已发现商周时驱傩戴的青铜面具,说明这种风俗产生很早。殷代甲骨文中有“○”字,著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认为:“甲骨文言○,周人言傩,名异而实同。”他又说:“甲骨文○字,从殳,象以殳击九之即击鬼。”①傩的本字是“○”。《说文通训定声》:“傩,假借为○字。”又释“○”云:“见鬼惊貌,从鬼难省声。按○省声读若傩。此驱逐疫鬼正字。击鼓大呼,似见鬼而逐之,故曰。“上述材料表明,驱傩亦即驱鬼。当先民们心目中有了“鬼”的观念之后,便下意识地用呼喊之声和击打的动作来驱赶,这便是驱傩风俗产生的最早根源和最初形态。

  上古驱傩多在民间进行,并多采用沿门驱逐疫鬼的形式。《周礼·夏官》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黄余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这里的“索”是搜索之意,“索室驱疫”即在各房室中遍搜疫鬼而逐之。《论语·乡党》记:“乡人傩,朝服立于祚阶。”这一定是孔子遇见了沿门逐疫的乡人。

  汉代宫廷傩仪规模很大,唐代又有发展。《后汉书·礼仪志》、两《唐书》及《乐府杂录》对此有详细记载,此处不赘。与此同时,民间驱傩也愈演愈烈。不言而喻,无论是宫廷傩抑或乡人傩,都是原始的宗教行为。魏晋以后,许多地区的民间驱傩受佛、道二教和当地习俗的影响与渗透,发展成信奉多神的宗教形式。

  从上古起,民间驱傩便与岁时节令紧紧结合在一起。据《礼记·月令》和《吕氏春秋》等书记载,战国以前的驱傩依时分为春傩、秋傩、冬傩,其中岁末的冬傩规模最大。后世驱傩多在岁末或元宵节前后举行,便是这个传统的沿续。此外,民间其它岁时风俗有许多掺入了驱傩的成分。例如迎春、走百病、照虚耗、送穷、挂钟馗像及门神。端午街赛龙舟、六月六迎神赛会、九九疆高等等。这些民间节日或风俗,都带有驱逐疾病、灾疫、不祥,乞求平安、福贵的意义,因而有时与驱傩混而为一,难分彼此。

  上古驱傩便具有戏剧因素。所谓“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云云,明显带有装扮表演的性质。魏晋以后,民间驱傩中的沿门逐疫,己带有沿门卖艺、沿门乞讨的成分。到宋代,这种兼有表演、乞讨与逐鬼三重因素的驱傩形成叫做“打○胡”,在汴京、杭州等地十分盛行。沿门逐除者的表演形式渐渐固定下来,便形成“莲花落”、“采茶歌”一类的说唱、歌舞形式。宋元以后城市戏曲形成,便与在沿门逐疫基础上产生的曲艺、歌舞形式互相影响、渗透,使一些新的民间剧种得以产生,如近代颇有影响的花鼓戏、黄梅戏、采茶戏、评剧等。同时,湖南、贵州等地的傩堂戏、傩愿戏,也是在戏曲的影响下,从沿门逐疫的形式中脱胎而来的。②

  由于驱傩的根本宗旨是驱鬼,故由此派生出来的傩戏剧目,在内容或形式方面,多与驱疫逐鬼、乞求吉祥等宗教目的有关,有的本身就是宗教祭祀的组成部分。例如贵州思南傩坛戏《勾牙老判》、《二郎斩鬼》、《钟馗戏判》、《开山猛将》,山西古赛戏剧目《斩旱魃》,安徽贵池傩戏《打赤鸟》等,就是表演天兵神将收邪斩鬼、驱逐灾疫的场面。湘西傩戏《搬先锋》、《搬土地》、《搬开山》等,是表演逐除青去主人家禳灾乞福的情形,明显来自沿门逐疫。贵州思南傩戏《将军开路》、《土地引兵》、《仙官点兵》、《五郎押兵》等,主要是表演兵神天将赴傩坛路上的情形。

  然而,傩戏《孟姜女》表演的完全是世俗故事。它本身不属于宗教祭祀,也毋须借助于祭祈仪式进行表演。虽然傩戏中有一些剧目是直接从戏曲中移植来的,但这却不能作为《孟姜女》成为傩戏的原因。据记载,傩戏《孟姜女》最迟在清乾隆时已开始在湘西流行。湖南许多地区至今还流行着“姜女不到愿不了,姜女一到愿勾销”的谚语。在许多重要场合,如男孩十二岁“渡关”时,祝贺“添丁”时,均要唱傩戏《姜女下池》。③简单地用“移植”说不可能正确揭示《孟姜女》与驱傩风俗的内在联系。无怪乎有的学者提出:对《孟姜女》成为傩戏的问题,“必须作出科学的论证才行”。④

  早在二十年代,顾颉刚先生就搜集到这样一则传说:

  广西象县的传说是:范四郎为秦始皇去造长城,吃不惯苦,私下逃走。六月六那一天,风俗上不论男女,为要祓除灾难晦气,都要到莲圹洗澡。孟姜女在家中莲圹举行祓除,刚刚解开罗裙,忽见对面圹边一男子伸首私窥。她因私处已给他瞧见,除死以外只有嫁给他的一法,就嫁与了。⑤

  这个材料把“姜女下池”的故事与上古祓禊风俗相联系,为我们解开《孟姜女》成为傩戏之谜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祓禊之俗最迟西周时已形成。每逢春天二、三月,男女同到水边沐浴,兼有祛疾与择偶双重内容。“祓”本是“拔”字,言拔除、拂除病气之意,“禊”字就是修洁、净身的意思。古人认为,一切灾难、疾病与不祥,可以用清水洗掉。《周礼·春宫·女巫》条云:“女巫掌岁时祓除畔浴。”郑玄注:“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已如水上之类。畔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诗经·郑风·溱洧》记周时郑国祓禊风俗,其第一章云: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溱之外,洵行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据《韩诗》的说法,“郑国之俗,三月上已之日,于两水(溱洧)上招魂续魄,拂(祓)除不祥。”⑥《鲁诗》则云:“郑国淫辟,男女私会于溱洧之上,有询訏之乐,芍药之私。”诗中的“蕑”今读为奸,实即古兰字。古人采兰于水上,以排除不祥。再看诗中所写,是女性主动邀请男性。朱熹《诗集传》云:“郑卫之乐,皆为淫声。……卫犹为男悦女之词,而郑皆为女惑男之语。”郑玄则在“伊其相谑”下笺云:“因相与戏谑,行夫妇之事。”有的民俗学工作者是这样翻译这首诗的:

  溱水涨,洧水涨,溱水洧水宽又广。小伙子,大姑娘。人人手里兰花香。姑娘说:“清水洗澡怎么样?”小伙嚷:“已经去一趟。”“再洗一遍又何妨。洧水边,地方实在大,人人喜洋洋。”小伙儿姑娘开玩笑,你说我笑心花放,送你一把芍药最芬芳。⑧ 

  “观”字本身并没有沐浴的意思,只有从上古祓禊风俗的角度,才能准确体会并发掘出此诗的内在含义。孙作云先生认为“观”即“欢聚”之意,详后文。

  上古裸浴求偶之风,还可以从其它方面找到佐证。山东博物馆藏有商周时祼人铜方鼎,顶盖上分铸男女相对之两祼人,其生殖器被着意铸出。据专家研究,这与《诗经·溱洧》有关。《周礼·地宫·媒氏》条云:“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这实际上是人类在原始时代曾经实行过的群婚制度的残余,“即在一个短时期内重新恢复旧时的自由的性交关系。”⑨

  祓禊的中心环节是裸浴。《史记·殷本纪》云:“殷契,毋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刘向《列女传》卷一《母仪传》也说,简狄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选玄鸟卵吞之,“遂生契焉。”这二则记载均将“行浴”与生殖联系在一起,且言其母不及其父,透露出母系氏族社会的某些痕迹。这或许是孟姜女——《溱洧》中女性主动择偶的最早来源。

  汉代祓禊之风犹存,但男女同川而浴已受到正统文人否定。《汉书·五行传》云:“严公十八年秋,有蜮。刘向以为蜮生南越,越地多妇人,男女同川,淫女为主,乱气所生,故圣人名之曰蜮。蜮犹惑也,在水旁能射人,射人处甚者至死。”这一方面表明,男女同川而浴,女性占主动地位的旧俗依然在部分地区(南越)保留着;另一方面也说明,祓禊风俗发生变化,汉代是转捩点。据《荆楚岁时记》转引《续齐谐记》的记载,晋武帝曾向臣子询问:“三月曲水;其义何指?”可见那时人们对于祓禊的宗旨已基本淡忘了。所以,自汉至唐,尽管上已节盛极一时,但多数人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普通的游乐节日,一味在水边宴饮、玩乐。

  礼失而求诸野。当祓禊的遗风仅以变异形态残存在城市中时,在远离正统文化的偏僻乡村,合于上古祓禊的习俗却被保留下来。湘西傩戏《孟姜女》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在现存孟姜女题材的戏剧、说唱、传说故事中,女主人公的择偶过程不尽一致。一为“主动入池”型。湖南、安徽两省的傩戏、湖南花鼓戏、清同治间忍德馆钞本《长城宝卷》等,写孟姜女夏日在池中沐浴,其裸体被万喜良(又作范杞良等)看见,姜女主动提出与万结亲、二为“被动入池”型。近代京剧《哭长城》、说唱南词《孟姜女万里寻夫全传》等,或写姜女下池捞扇,臂膀被万(范)看见;或写姜女不慎落水,被万(范)所救,二人结为夫妇。第三种则完全没有下池内容。如宣讲《孟姜女哭长城》写“范母为儿娶亲,迎接孟姜过门。”这三种类型中,当以第一种与裸浴择偶的祓禊古俗最为接近,形成时间也最早。

  姜女下池的故事,最早见于中唐时《同贤记》的记载:“起(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杞良而唤之……仲姿曰‘请为君妻’。良曰:‘娘子生于长者,处在深宫,容貌艳丽,焉为役人之匹’?仲姿曰:‘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人,君勿辞也。’”这时“孟姜女”之名尚未坐实,但女主人公因下池沐浴而与杞良结亲的故事已相当完整。宋元南戏《孟姜女送寒衣》,是较早搬演孟姜女故事的戏剧作品,该剧已经佚失,但《九宫正始》中征引有少量曲文,其中[中吕过曲·粉孩儿]一曲如下:

  试浴小荷池,雪浪起,浑如艳桃荡漾湘水。珠肌迸体虹霓滑,顿觉无炎暑。似琉璃影里,逞出冰肌。

  《九宫正始》引此曲题《孟姜女》,注云“元传奇”。可见,在元代南戏《孟姜女》中,必有“下池”情节。值得注意的是,唱词中还出现了“湘水”。孟姜女为湖南澧洲人的传说,最早见于明人记载。那么明代以后湖南流行的孟姜女故事、戏剧等,应当与元代南戏有关。 

  湖南傩戏和花鼓戏,以及安徽傩戏等,走的正是元代南戏的路子。

  安徽傩戏《孟姜女寻夫》第三出《结配》,写女主人公夏日中午在荷池中沐浴,被杞良于柳树上看见,二人结为夫妻。姜女唱词有“三条大愿头一桩,见奴体肤配鸳鸯”[11]之句,可见与元代南戏、唐代《同贤记》一脉相承。

  湘西傩戏《孟姜女》为连台本戏,较安徽傩戏篇幅长,描写也更加细腻,其中第五出为《下池》;另有单独上演的折子戏《姜女下池》,二者大同小异。[12]此外,花鼓戏《池塘洗澡》也演姜女下池沐浴,因与杞良婚配的故事。[13]傩戏与花鼓戏之间,必有某种渊源关系。试比较剧中孟姜女的二段唱词。

  花鼓戏                                            傩戏

  (一)八十岁公公遇着我,拐杖底      (一)瞎子、跛子遇着奴,不嫌丑来  

  下结成双。瞎子、跛子遇着我,前世烧    结成双。人人说奴丈夫丑,前世烧了断  

  了断头香。三岁孩童遇着我,罗裙搂起    头香。……三岁孩童遇着奴。罗裙搂起  

  进绣房。今日相公遇着我,好一似龙凤    结成双。人说奴的丈夫小,甘罗十二为  

  配鸳鸯。                   丞相。……八十公公遇着奴,拐杖为媒  

  结成双。人人道奴丈夫老,太公八十遇  

  文王。……十八学生遇着奴,正好与他  

  结成双。人人夸奴丈夫好,正是龙凤配鸳鸯。  

  (二)上身脱去兰衫子,下身又脱      (二)上身脱了纱衫子,下脱八幅  

  八幅罗裙。脱下膝裤并裹脚,足下又脱     丝黄。脱了白绫长裹足,又脱锦裙和绣裳。  

  绣红鞋。                     

  两相比较,花鼓戏较为简炼、顺畅,像是在傩戏基础上移植、删改的。贾国辉等同志在《湖南“孟姜女”调查报告》中说:“长沙花鼓戏《池塘洗澡》,显然来自傩戏《姜女下池》。”[14]良是。

  傩戏中有一段“古人歌”“月里梭罗何人栽?九曲黄河何人开?何人把住三关口?何人筑起钓鱼台?月里梭罗果老栽,九曲黄河禹王开,六郎把住三关口,太公筑起钓鱼台。”元代南戏《牧羊记》中的[回回曲],与此大同小异:“天上的娑婆什么人栽?九曲的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把住三关口呀,什么人和和北番的来?天上的娑婆李太白栽,九曲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住三关口呀,王昭君和和北番的来。”以此看来,傩戏《孟姜女》不仅早于晚清才形成的花鼓戏,而且可能与元代南戏有直接联系。

  但是,傩戏剧本也有后人修改的痕迹。如《观花教女》出许百万唱“傩愿怎比得汉剧团”句,明显是晚清以后的口吻。所以,我们看到的版本未必全都保留了此剧的原貌。在花鼓戏中,孟姜女向爹娘发誓说:

  “年年有个六月六,池塘洗澡会儿郎。”这里没有丝毫的羞涩与胆怯,而是理直气壮地提出要借裸浴以择偶。这正是上古祓禊风俗的遗存。而傩戏中许百万却有“女子休同男儿往”,“三代莫洗女娃子”的教诲之词。这必是后人修改所致。且看剧中姜女洗浴时所唱“倘若有人遇着奴,不嫌美丑结成双”,便是修改未尽的痕迹。另据巫瑞书先生介绍:“有的本子(傩戏)说,姜女出生时父母己许愿,要她在六月六日池塘洗澡时获得配偶。”[15]笔者以为,这才是傩戏《姜女下池》的本来面貌。不言而喻,裸浴择偶比“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的被动选择更能体现古老的风俗。

  《诗经·鄘风·桑中》是一首著名的恋歌,其第一章云: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礼记·乐记》云:“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亡音也。”按“桑间”即指此篇。故后世文人以“桑间濮上”为“淫奔”之诗。孙作云教授对此诗有过专门研究,现将其观点综述如下:

  桑树原是殷代神树,后广而植之,成为桑林。桑林也是男女聚会的地方。《墨子·明鬼》云:“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这里所说的“观”,亦即《郑风·溱洧》中的“女曰观乎”之“观”,实即欢聚之意。淇水相当于溱、洧,是男女青年祓禊洗涤之水。[16]

  笔者认为,孙先生此论甚确。叫以推测:此诗中去淇水祓禊的“美孟姜”,也就是后来裸浴择偶的孟姜女。上古祓禊风俗连同主人公的名字,一齐积淀到后世的文艺作品中。

  三

  既然“姜女下池”是上古祓禊风俗的遗存,那么它与驱傩的内在联系,也就不难揭示了。

  如前所述,驱傩与祓禊本是两种不同的民间风俗。但祓禊的基本宗旨,除裸浴择偶之外,还有驱邪祛疾。这后一项内容,便与驱傩相重合。不妨将二者作以比较:

  先看祓禊。《韩诗》认为,郑国上已节的主要目的是到溱、洧二水“祓除不祥”。应邵《风俗通义》卷八“禊”条云:“禊者,洁也。蠢者,蠢也,蠢蠢摇动也。《尚书》以殷仲春,厥民析,言人解疗生疾之时,故于水上衅洁之也。”这就是说,仲春是,人知其易患疾病,故在水中沐浴以驱之。又,《后汉书·礼仪志》上:“是月上已,官民皆洁于东流之水,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按“疢”chēn)即是病。又《搜神记》卷二云:“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这里,禊禊的对象与驱傩无别。

  再看驱傩。《周礼·春宫·古梦》条:“季冬,遂令始傩,驱疫。”《后汉书·礼仪志》云:“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蔡邕《独断》卷上“疫神”条云:“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为瘟鬼;其一者居若水,是为魍魉;其一者居人宫室枢隅处,善惊小儿。于是命方相氏,黄金四目,蒙以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常以岁竟十二月,从百隶及童儿而时傩,以索宫中,驱疫鬼也。”这里不但明确指出驱傩的主要对象是疫鬼、瘟鬼等,而且三鬼之中有两个居于水中。后世有此傩仪在水上进行,以及端午节的赛龙舟、江心投粽等活动,均与此有关。也正为此,祓禊与驱傩不仅宗旨有相合处,而且形式也十分接近了。

  当然,一为洗去身上的疾病,一为从水中驱赶疫鬼,二者本来并不完全相同。但年深日久,谁又能分得那么清楚?谈迁《北游录·纪程》记顺治十年(1653)闰六月:

  癸未,是日吴人赛司疫之神,士女骈舟如《溱洧》。

  据上引《独断》,“司疫之神”即为傩神,但又与《溱洧》结合在一起,可见驱傩与祓禊合流的倾向。吴梅先生在《〈劝善金科〉跋》中说:“以其鬼魅杂出,用代古人傩祓之意。”这“傩祓”一词,再好不过地说明了“傩”与“祓”二者的合流。既然如此,本为上古祓禊遗风的《姜女下池》,成为傩戏中最常上演的剧目也就不难理解了。

  驱傩与祓禊都与岁时风俗紧密结合。早在南北朝时,二者便在同一天进行。《荆楚岁时记》云:“谚云:‘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公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沐浴,转除罪障。”这里,“逐疫”即驱傩,“沐浴”即祓禊。前文已述,农历六月初六是民间祓禊之日。而这一天,又是许多地方迎神赛会的节日。湖北、湖南、江西等地于六月初六所酬之“杨泗将军”,就是傩神。贵洲布依族则在六月六日过小年,举行传统的祭盘古、扫寨赶鬼活动,这实际上就是汉族的驱傩。

  祓禊与驱傩在宗旨上本来就有相合之处,加之又在同一天举行,于是二者的界限便更加模糊。“湖南乡下六月六洗毒的禁忌,也说和孟姜女下池沐浴遇万喜良有关。”[17]这一传说究竟源于祓禊抑或驱傩,已难于分辨清楚。

  不难理解,由于某些地区祓禊与驱傩有合流倾向,所以在以驱鬼逐疫禳灾祈福为宗旨的驱傩活动中,也融进了婚恋、性交或求子的内容。

  清《古丈坪厅志》载,还傩愿请巫师演“土地戏”“,列队作环形,摆手缓步,唱些小曲,……以祈丰年”,“并择二人扮演土地公婆,二稚女击锣鼓,……为生儿育女态。”

  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引》广西民族研究所覃圣敏、覃彩銮提供的材料说:“中国广西灵山县一带的壮族中,保存有一种名曰‘跳岭头’的舞蹈。今之舞者为两男,一人持纸糊或竹制的男根,一人持纸糊或竹制的女阴。舞蹈中持男根者一次次冲向持女阴者,另有人同时将水泼向后者所持女阴。”按“跳岭头”即傩仪之一种。嘉庆《灵山县志》卷十三云:“八九月,各村多延巫师、鬼师,于社坛前赛社,谓之还年例,又谓之跳岭头。其装演则如黄金四目、执戈扬盾之制。先于社前跳跃以遍,始入室驱邪疫瘴疬,亦古乡傩之遗也。”据此,清嘉庆时“跳岭头”中尚无象征男女交合之舞蹈,看来这内容是后来加上去的。以水泼女阴,正是祓禊中裸浴的变异形态。两种本不相同的华夏古俗,在这里相合为一了。

  据林河先生《〈九歌〉与沅湘的傩》一文介绍,相传有年还傩愿时,忽然来了一位裸体女人,对粗野的还傩表演看得津津有味,并对表演者说:“我是你们的神,你们以后年年要这样演,我就保佑你们年年丰收,人畜清吉。”[18]这位裸体女人竟成了“司傩大神”,其职能正与傩戏中的孟姜女相同。只有从祓禊与驱傩合流的事实中,才能发现裸体女人——孟姜女——司傩之神的内在联系,从而正确解释《孟姜女》成为最常上演的傩戏剧目的根本原因。

  驱傩中融进婚恋、性交、求子内容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限于篇幅,权且就此打住。

  综上所述,跋禊与驱傩的合流是双向的。一方面,汉代以后祓禊风俗中裸浴求偶的成份淡化,而禳灾驱邪的成份则与驱傩风俗相归并;另一方面,偏僻地区较多地保持了祓禊古俗的原旨,并将择偶、性交、求子的宗旨和形式渗透、融化于傩仪之中,或者说借驱傩形式表现祓禊的宗旨。湘西傩戏《姜女下池》便是祓禊与驱傩合流的产物。

  人类从远古走来,留下一长串不规整的足迹。尽管经过上于年风雨的冲刷,但仔细爬梳,仍然依稀可辨。先民们的爱情生活、劳动生活乃至音容笑貌,都或多或少地积淀在后世的文学艺术,风俗传说之中。“姜女下池”的故事,就唤起了我们对远古先民的悠悠思念。

  康保成,男,1952年1月生。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同年获硕士学位。1984年考入中山大学,1987年毕业并获得博士学位。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讲师。出版专著有《中国近代戏剧形式论》,发表论文有《戏曲起源与中国文化的特质》《近代传奇杂剧对停统戏曲形式的维护与背离》等三十余篇。

  注:

  ①见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条。

  ②从本节第三自然段至此,可参看拙文《“沿门逐疫”初探》,载《戏剧艺术》1990年第3期。

  ③[14][17]见贾国辉等《湖南孟姜女调查报告》,载《民间文季艺刊》1986年第4期。

  ④见李夏熹《对一种傩戏界说的思考》,中国傩戏学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

  ⑤[13]见顾颉刚编著《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⑥见《太平御览》卷886引《韩诗内传》。

  ⑦见《吕览·本生篇》高注。

  ⑧见刘德谦、马光复《中国传统节日趣谈》,河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又,陈久金等《中国节庆及起源》也把“观”译成“清水洗澡”。

  ⑨齐皖《山东博物馆藏裸人铜方鼎》,载《文物天地》1990年第5期。

  ⑩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格斯选集》第四册45期。

  [11]见《中国地方戏集成·安徽卷》。

  [12]见《湖南戏曲传统剧本·傩堂戏专集》。下引傩戏《孟姜女》及《姜女下池》,均出于此专集。

  [15]见巫瑞书《巫风·楚文化与孟姜女》,载同③。

  [16]据孙作云《诗经恋歌发微》并附录《关于上巳节二三事》,载《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66年版。

  [18]中国傩戏学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

来源:中国文学研究
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