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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议几种新编目连戏
陈培仲

  目连救母的故事在我国广泛流传,影响深远。这一从印度佛经中“引进”而来的宗教故事,在中国化、世俗化的过程中,与儒家、道家等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以及各地的风俗民情相结合,并采取变文、宝卷、戏曲等通俗文艺形式加以表现和传播,从而使其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能为各阶层的人们所接受,既娱神、又娱人,以致使目连戏的演出,延续了近千年,覆盖了大半个中国。从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的能连演几天的《目连救母》杂剧,到明·郑之珍的长达一百出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从清代篇幅浩繁的宫廷大戏《劝善金科》,到解放前不少地方戏曲剧种搬演的从几天到几十天的目连戏,其规模之大,结构之巨,想象之奇特,技艺之丰富,演出时间之长,参予人数之多,都是戏曲史上罕见的。因此常常被称之为“戏曲的活化石”、“戏祖”、“戏娘”。

  目连戏的演出史尽管如此悠久、漫长,但由于其主旨在于弘扬佛法、劝善惩恶,因而带来了先天的不足,必然会宣传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等封建迷信思想,加上剧中所展示的牛头马面、判官小鬼、十八层地狱之类的阴森、恐怖、残酷的舞台形象和场面,因此多年来早已辍演。其中京剧《滑油山》,解放初已明令禁演。近年来在目连戏的研究中,有的地方组织了录相演出,也仅是为研究提供直观、形象的资料,保存一份文化遗产,而不是面向观众的公演。1990年在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的盛大演出中,剧作家齐致翔、杨晓雄根据《滑油山》重新创作的《目连救母》,与观众见了面。这也许是解放后第一次公演的目连戏。最近读到老作家萧赛剑作的神话戏曲《目连救母传奇》(载《重庆新作》1992年第3期)和严淑琼女士创作的新编目连戏《刘氏四娘》(载《成都艺术》1992年第3期),引起了我的兴趣。这里谈谈我对这几个新编目连戏的读后感,以求教于专家、读者。

  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重新审视、整理、改编传统剧目,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从而赋予古老的传统文化以新的生命和活力,这是我国戏曲改革工作的卓著成就之一。其中,不乏“脱胎换骨”、“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的优秀之作。如《十五贯》、《团圆之后》、《春草闯堂》、《拉郎配》、《狱卒平冤》等,被公认为范例。但这些优秀作品,反映和描写的是不同历史时代的现实生活,并不涉及阴间冥世、神仙鬼怪等问题,自然同封建迷信不沾边。一些出现鬼魂的剧目,如《李慧娘》、《焚香记》等,其描写重点仍在现实世界的不平和抗争,鬼魂复仇不过是斗争的延续,或者说是一种精神寄托和理想、愿望,有着鼓舞人心的力量和大快人心的效果,而且都是善良、美好的鬼魂,绝少恐怖的氛围和场面,因而能给人以美感,深为广大观众所欣赏和喜爱。而像目连戏这种思想芜杂、鬼神众多、场面恐怖的剧目,要能搬上今日之舞台,非动大手术不可。其改编的难度可想而知。这对改编者的胆识和功力,不能不是严峻的考验。基于此,我对上述几种新编目连戏的作者那种敢闯禁区、敢啃硬骨头的勇气和精神,对于他们所付出的艰巨劳动,表示由衷的钦佩和感谢。

  目连戏的思想芜杂、卷帙浩繁、枝蔓甚多,演出时间可以长达数日。要将它搬上今日之舞台,并浓缩到二三个钟头内演完,首先得“立主脑、减头绪”。选取何者为“主脑”?这几种改编本不约而同地将重点放在目连救母这一关目上。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张庚先生在论及目连戏时,曾说过:目连戏和我们今天的时代距离得太远了,它所表达的思想是非常陈旧、落后的,这一点也早为大家所认识。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的思想水平的提高,在已有认识的基础上也还有着继续认识的必要。昨天以为是的,今天未必是;昨天以为非的,又未见得非。譬如傅罗卜,他是全剧的主人公,这个作为宣传教育的偶像出现的形象,无疑是应受到批判和否定的。但是,他为了拯救自己的母亲,下阴间,入地狱,表现出一种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和百折不回的勇敢精神,不又是值得学习的吗?他那种不忘生母、誓死救母的诚意和热忱,难道不又是可以肯定的吗?……”(转引自《戏曲研究》第16辑237页),因此剥去该剧光怪陆离的外衣,透过神秘莫测的迷雾,选取蕴含于其中的感天地、泣鬼神的母子亲情这一合理内核,加以开掘和升华,就有可能改变原作的主旨,使之从弘扬佛法变为张扬人性,从肯定佛门教规、因果报应变为赞扬人间至情、人类美德。几个改编本的成就,充分证明了这点。

  齐致翔、杨晓雄新编的《目连救母》,仅是一个短剧,只有“别师”和“见母”两场,篇幅相当精炼。剧本描写目连随地藏菩萨出家,功德即将圆满,地藏菩萨晓谕目连:其母刘清提违逆佛法,被阎君打入地府。目连将信将疑,赶至地府,见其母正被鬼卒趋往滑油山受罪,问明原委,方知其父、母当年曾为僧、尼,因私自还俗,结成姻眷而为佛法不容。刘清提怨愤难平,向目连讲述与其父相识结缘经过及还俗后如何继续吃斋拜佛、送目连离家修行、甘受孤苦的往事。目连如梦初醒,认定其母无罪,并欲救母还阳。此时地藏赶来,盲目连原是上天罗汉。因触犯天条贬入人间,今功德圆满可望返回天庭,只差点晴一笔,遂以对其母的态度而定。母子二人矛盾之极,内心再次掀起了狂涛巨澜,进行艰难抉择,最后目连决心救母,毅然抛弃佛珠;刘清提为了儿子的前程,以免功亏一篑,违心地认罪,甘愿受罚。母子情深,痛苦诀别,刘氏叮嘱目连:“儿做高僧,切莫要拆散他人母子缘!”这与原作《滑油山》相比较,可说是取其材而反其意,袭其体而变其质。新编本剔除了原来的封建迷信糟粕,重新塑造了刘氏和目连的形象,渲染了他们之间的慈母爱、赤子情以及为了成全他人甘愿自我牺牲的精神,控诉了天庭地府的法规戒律(实质上是封建礼法的变种和投影)对人性、人情的摧残和毁灭。观众的同情完全倾注在刘青堤一方,这就将原作的主题思想颠倒了过来。加上在演出中并未渲染恐怖的气氛,而是着重发挥主要演员郑子茹文武兼擅的特长,为老旦行当增加了不少高难动作,拓宽了戏路,具有较强的观赏性,因而受到了观众的欢迎。这个戏尽管还有不足,但它对如何修改“禁戏”、如何发展行当艺术上提供的经验和启示,值得重视。

  如果说,在改编目连戏这场“攻坚战”中,齐致翔、杨晓雄以短剧进行了一次初试锋芒的火力侦察的话,那么萧赛的《目连救母传奇》则是一次全面性的出击。萧本共十场,依次为:“目连降生”、“会缘桥赏贫”、“傅相归天”、“目连遇仙”、“刘氏开荤”、“大闹三官堂”、“刘氏下阴曹”、“目连出家”、“刘氏挨叉”、“目连救母”。这几乎包括了目连救母故事的主要关目。无论从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技艺手段、外观呈现等方面,从文学本及其舞台提示中,都可以感到,它也许是最接近原作舞台风貌的一种改编本。作者从目连的身世来历写起,直到目连下地狱救母作结,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得十分清楚,情节曲折多变而又完整统一。这对于许多不知道目连戏为何物的读者和观众是完全必要的。剧中并未迥避刘氏破除戒律、大开五荤、杀狗斋僧、打神毁像等种种“恶行劣迹”,其性格也相当强悍、泼辣,敢骂敢恨、敢作敢当,暴躁时如火一样的强烈,麻木时如冰一样的冷漠。最突出的是其绝不屈服的反抗精神。其所以如此,是由于特定的环境和遭遇所造成的。戏一开始,描写死神毫不留情地夺去刘氏的儿子金哥、银哥的性命,刘氏百般哭诉、万般哀求,自己代儿去死,不行;死一个,留一个,也不行!这对一家三代都虔诚礼佛、吃斋把素的刘氏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于困惑之中对自己坚信的“善有善报”之类的信条发生了疑问和动摇,进而愤懑地向至高无上的如来发出质问:“哎,不公平!傅家三代都行善!为然何偏偏要断香烟?行善之人遭天谴,谁还肯吃斋把素、看经念佛、修桥补路、斋僧济贫、再结善缘?”对此理直气壮的质问,如来佛也无法回答,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用不着边际的废话搪塞敷衍。经此浩劫,刘氏对佛门彻底绝望。试想,几代人行善信佛,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和丈夫都保不住,那吃斋拜佛还有何用?一种逆反心理,一种受欺骗、被愚弄的感觉,一种精神支柱倒塌后的幻灭感,使她产生了强烈的仇神怨佛的情绪,并进而驱使她作出了一系列反常行动:破杀戒、开五荤、大闹三官堂,乃至被打入地狱后宁愿经受种种酷刑的折磨也绝不反悔认罪。诚如她所说:“上大当早已心灰意冷,逼我投降万不能!今朝愿挨千刀剐,只变畜牲不变人!”何等刚烈强硬,斩钉截铁!当目连经历千辛万苦,将她从“铁围城”中救出,饥饿已极的刘氏甚至要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目连吃掉充饥。这令人心惊胆颤的一笔,将刘氏被扭曲的灵魂揭示得入木三分。“虎毒不食其子”,刘氏这种丧失理智和天良的行为,不能简单地视为个人道德的沦丧和人性的泯灭,而是环境使其异化的结果。它将一个原来善良的女性变得如此冷酷无情,让人不寒而栗!与之对照的是目连形象的塑造。这位因同情刘氏厄运而被贬转世为刘氏之子的地藏罗汉,面貌奇丑,一生下来刘氏就很不喜欢。但他心地善良,怜孤恤贫,事母至孝。为了救母,他甘愿皈依佛门、断绝香烟、不惜性命。当他冲破千难万险,从“铁围城”中救出刘氏,刘氏反而要将他充饥时,他情愿“腹中伴母,为娘护法”,而不愿去天堂升官上任,并向母亲发下誓愿:“母亲,娘呀!地狱不空,我不离地狱;众生不度,我不成佛!”这种情真意挚的赤忱之心和普济众生的恢宏襟怀,终于感动了刘氏,使她善良的人性得以复归。她“变掉鬼脸”,扶起儿子,唱出了肺腑之言:“儿为娘不当官真心诚意,你为妈不成佛愿下地狱;儿为娘闯鬼城不顾生死,你为妈不挨饿愿给妈吃!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恶鬼也不能把亲生的乖乖儿欺;最难得目连立大志,儿心只有娘心知!……儿成佛娘欢喜你爹也欢喜,妈愿变‘狮子吼’助儿一臂之力!”戏的结尾,刘氏滚身变为“狮子吼”,目连戴上地藏王冠,表面看,似乎是善恶彰昭、报应不爽,但实质上是刘氏出于母爱成全儿子而作出的自我牺牲,因而将劝善惩恶的主旨变为母子间真情实意、无私奉献的颂歌。正如剧终前的帮腔揭示的:“母子情真无假意,人间天上、阴曹地府、美名万代提!”

  如果说,萧赛笔下的刘氏,刚多于柔,还带有某种“野性”,多少让人望而生畏的话,那么严淑琼在《刘氏四娘》中塑造的刘氏,则完全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贤妻良母的形象,使人产生更多的同情。诚如剧名所示,该剧以刘氏四娘为中心,精心地刻画了她的性格和心理,重新解释了她的悲剧命运及其成因。刘氏四娘本是忠厚善良、虔心礼佛、相夫教子、恪守妇道的家庭妇女,很符合封建礼教的规范和佛门戒律的要求。为了解救丈夫危在旦夕的生命,她在叫天不应、求神不灵、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听信了吴太医的话:“员外身体虚弱,不能再折腾了!你若不杀狗炖汤,大热大补,悔之晚矣!”,她抱着一线希望,不惜破戒杀生以拯救亲人的生命。这一正当的选择,不仅招来了丈夫的责怪、儿子的不满,更为她招来了灭顶之灾,被押赴阴曹地府,受尽酷刑。她为丈夫承担了全部罪责,却被一心想升天成佛的丈夫弃之不顾,恩断义绝。这一致命的打击,使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绝。在冥冥世界中,她心灵的煎熬远甚于皮肉之苦。正如她所哀唱:“夫妻情冷如冰良心虚假,血浪声为我悲地陷天塌!一颗心寒似铁无牵无挂,皮肉苦怎能比亲人把心扎。”常言说“哀莫大于心死”,刘氏四娘已是“哀哀心死情难再,纵死千次何惧哉!”而使得这颗冷似冰、寒似铁的心得以溶化的是两个早夭婴儿的鬼魂——哑小鬼对母爱的渴求。在“寒冰地狱”中,两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哑小鬼争着为刘氏四娘递送干饼,劝慰四娘,并渴望拜她为干娘,以求得母亲的爱抚。这使刘氏四娘大为感动,三人在饥寒交迫之中,搂在一起,相依为命,情同骨肉。一种母子之间的至爱亲情,战胜了地狱和死亡,复苏了人类美好的天性。因此,当目连挥舞老和尚赐予的金龙禅杖奔向叉台,扑向刘氏,对善恶不分、是非混淆的阴阳世界进行指控,表示要留在地狱普度众生时,刘氏在弥留之际,以微弱的声音表示欣慰:“见儿面娘虽九死无一悔,经苦难方知善恶与是非!立誓言度众生儿有大慧,九泉下永含笑娘心不悲!”刘氏四娘在微笑中声断气绝,但她那种对生命的挚爱和追求,却划破了地狱的重重黑暗,放射出不灭之光!全剧通过大段饱含感情色彩的唱词,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刘氏四娘内心的悲愤,细腻地展示了她的深层心理和潜在意识,创造了一种蕴藉深沉的悲剧意境,显示出女性作者独特的人生体验和秀美笔触,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综上所述,几个新编的目连戏各有千秋,在各自表现的范围内均取得了相应的成就。其共同之处是:同情和肯定的都是人类合理的欲望,特别是母子间的至爱亲情;而否定和批判的一方,自然落到了佛门教义上。但这样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将批判矛头指向以宣扬慈悲为本、普度众生的佛教,是否合适,是否合理?能否为宗教信徒所接受?这是不能不考虑的。剧中戏剧冲突双方所决定的规定情境,常常使改编者在褒贬对象和分寸之间陷于窘境,因而难度特别大。同时,在舞台体现上,剧中那些神仙鬼怪的形象以及十八层地狱、大打飞叉等场面,如何减弱甚至去掉阴森、恐怖、凶狠、残酷的气氛,而给人以健康的、优美的感受,也是一大难题。因此,我以为对目连戏的改编、创作,特别是演出,应取谨慎态度,应当顾及社会效果。目连戏的学术价值是一回事,其演出价值又是一回事。也许,我的这种顾虑是多余的,而且在尚未看到后两种演出之前就作推测,更是主观妄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那么就由演出实践来检验吧!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笔者附记:写成本文之后,见到《中国戏剧》今年第4期上黄光新同志的大作《巴蜀风情的生动画卷》,对成都市川剧院联合团演出的《刘氏四娘》作了详细的品评。这出由谭愫、少匆、严淑琼编剧,张开国、金光荣导演,刘芸主演的新编目连戏,“突出颂扬了刘青堤为挽救生命垂危的儿子,不惜杀犬开荤,甘愿下地狱受苦的伟大母爱;同时辛辣地嘲讽了傅相为了保住‘劝善大师’的乌纱,竟然置是非于不顾,同妻子反目成仇的卑劣灵魂。”在风格上,以喜衬悲、悲喜交融,具有强烈的喜剧效果。剧中的不少场面和情节,诸如花轿迎亲、刘氏拜堂、端公跳神、厨师报菜……无一不是巴蜀风俗民情的艺术再现。川剧丰富多采的表现手段和技艺,如刘氏踩跷、鸡脚神踩高跷、“老背少”、“鬼打架”、变脸、打叉、杂耍以及木偶、皮影身法等等,在剧中都派上了用场,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不难想象,上述立意、构思和艺术处理,会大大增强其世俗性、娱乐性和谐谑性,而淡化其神秘感、恐怖感和压抑感。这出戏公演以来,已产生了“持久轰动效应。”这从实践上,证实了我原来的担心,确属“杞忧”。我想如亲临剧场,也会被征服的。我更期望在目连戏的改编、创作和演出中,能出现“化腐朽为神奇”的传世之作。

来源:戏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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