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选取阳戏典型剧本《安安送米》,从文本出发,旨在探讨其悲剧艺术。所关注的层面有如下三点:悲剧冲突的展开、悲剧氛围的营造以及对悲剧传统格局的继承。本文认为该剧是在情与理的悲剧冲突中展开关目,成功地营造了以“苦境”为核心的悲剧氛围,并以团圆和美的结局展现了对中国悲剧传统格局的继承。
关键词:阳戏;《安安送米》;悲剧;情与理;苦境;团圆之趣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44(2009)03-0023-03
《安安送米》①是贵州福泉阳戏中的名作,其“插戏”性质已使之摆脱了傩祭的束缚,而与普通的民间地方戏曲接通,尽显其娱人、教化功能,深受当地群众喜欢。此剧取材于民间故事,敷演了江书妻陈氏尽孝蒙冤之事。姜诗之孝事作为中国封建社会“二十四孝”之一早已在民间开始了流传,若溯其戏曲源流,当出自南戏《姜诗跃鲤记》。《姜》戏自诞生以来即盛演不衰,近代多种地方剧种传抄的脚本,都有其丰富的遗存,如潮剧《芦林会》、苏剧《跃鲤记》、婺剧《送米记》、川剧高腔《三孝记》等等,皆展示出了不俗魅力。阳戏《安安送米》亦是对《姜》剧及民间传说的成功再造。
《安安送米》作为阳戏中的经典,其阳戏特有的娱人功能并未妨碍它成为一部悲剧。②而且,该剧包含了丰富的悲剧审美意蕴,无论戏剧冲突还是情感氛围,皆体现出了较高的艺术水平。
一、情与理——悲剧冲突的展开
《安安送米》作为一出悲剧,其激动人心的艺术魅力,正是由悲剧冲突所导致的。最先提出悲剧冲突这一概念的黑格尔认为,单纯的人和自然的冲突不能构成深刻的悲剧冲突,悲剧冲突的实质体现为一种伦理力量的冲突。③《安安送米》从某种程度上正是体现了善恶两种伦理力量的对立并使冲突由此而展开。当好搬弄是非的王婆秋娘在张氏面前陈述了陈氏的三宗罪即“私自打糍粑独自吃”、“私缝衣裳独自穿”、“后花园内重三张桌焚香案,咒骂婆婆快归阴”后,矛盾就此引发。但这还远未触到该剧冲突的实质。在这桩家庭内部最为常见的纷争中,虽有秋娘使坏,但其根本还在于婆婆对陈氏的不信任。此剧并没有一味强调冲突双方的是非善恶,并未流于道德判断而放弃审美,因为善恶任何一方的毁灭从悲剧程度上都无法超越对一个时代难题的暴露及对人性弱点、人生困惑的彰显。而《安安送米》所触及的正是这三者的综合。从这个意义上讲,《安安送米》悲剧冲突的展现已构成对黑格尔悲剧冲突理论的超越。
随着秋娘引出矛盾隐退幕后,一场典型的情与理冲突的大幕才正式拉开。一方面,是封建道德伦理的基本原则,体现在剧中即孝子江书对所谓“孝”无条件的坚守。孝,作为封建社会伦理道德的核心,是传统文化中最自然、最富有人性的道德价值和理念。但在封建社会专制之下,这一道德规范已被绝对化,行孝被无限扩大。所谓“无违即孝”、“父为子纲”等等,要求子女对父母的绝对服从与尊敬,并在很长时间以来,被视为金科玉律。而实际上,它宣扬的是家庭中的专制主义(上文所论张氏对媳妇陈氏的不信任也正是这种专制的深层表现),直接维护传统家庭中不平等的尊卑制度,主张父母具有无限的权威,根本否定子女独立的人格以及与此相悖的一切情欲。另一方面,恰是与这种孝道相对立的江书与陈氏的夫妻之情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信任。夹在这两者之间的江书,就在这种情与理的漩涡中挣扎不已。剧本很好地呈现了他在天平两端游走的心路历程。当江书最初听完母亲的告状之后,第一反应是站在妻子的一边,并坚定地认为妻子是无辜的。“哭一声来恨一声,谁拨是非坑害人。平白无故休妻子,叫我如何忍得心?”并且,他还想到了七岁的幼子安安,失母无靠的痛苦显然也使他下不了决心。这一切,都是江书于情最自然的心理反应。但是,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江书还是选择了依顺母亲,其内在契因和行为依据就是“我若不把休书写,定说顺妻逆母亲。”概言之,即情与理发生冲突时,情必须向理作出让步,情只能在不舍中最终被理所取代。这种情,必然以悲剧为其画上句号。退一步言,倘若江书超越理,那必然又会走向伦理的反面,与作者所要表达的子孝孙贤的审美理想背道而驰。这也是大多数中国传统戏剧所遵循的一个范式。在这样的范式中,“世俗的情感似乎只是若即若离地游离于封建道德漩涡的边际,对人物或事件更多的是投以道德的关注而忽略了对真实情感的审视,以至于人们更多的是看到道德与情感的悖谬。”④
令本剧摇曳生姿的是,作者并没有满足于让江书在情理冲突的这一回合止步,而是又别开生面地设置了江书三写休书的关目,从而使得该剧情与理的悲剧冲突向纵深化和细腻化发展。第一、二次,无奈的江书写下了这样的休书:“娘也休来儿亦休,日落西山不回头。”“娘也休来儿亦休,水流东海不回头。”正如其母张氏的理解,日落西山明又升起,水流东海何日得头?其中含蕴着江书对妻子陈氏的不舍,以及或多或少对其平素行为的认同。但是,上文已分析,在这场冲突中,江书不得不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人,对他来说,休妻是唯一的选择。在张氏紧迫不舍、怒愤相加情势之下,江书只好写出了“一休二休并三休,石落海底不回头。四休五休并六休,香烟飘空不回头”这样情断意绝的休辞。三次休书的措辞正是体现了江书内心情与理的较量。整个过程顺势而下,节奏紧凑,情与理的冲突达到极致,它昭示的是隐在幕后的媳妇陈氏悲剧命运之必然。至此,善良的陈氏已被看似条分缕析实则“莫须有”之罪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让人略费思量的是,当江书真正去执行“休妻”这一行为时,他的表现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当陈氏辩解是秋娘搬弄是非时,江书毅然决然地予以斥责:“总是你这贱人忤逆不孝,惹怒了老娘才休你出去!”而且,我们找不到《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与刘兰芝分别时依依不舍的情感抒写,也找不到相约不嫁不娶的铮铮誓言,取而代之的是:“你转娘家或嫁别人或是悬梁自尽,凭你所行!”绝情之辞,无过于此!角色性格的这番表现,于情,似有转变过速之嫌;于理,观众莫若理解成在情与理的对决中,情已被压榨罄尽!
二、苦境——悲剧氛围的营造
古代戏曲创作和赏评一向重视意境的营造。而“苦境”,早已被学界认为是构成中国古代悲剧理论品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境惨情悲”、“真情苦境”,可以说达到了悲剧意境之最高境界。《安安送米》作为阳戏中的经典悲剧,在这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现。其最有代表性的“苦境”,可推两次“母子相别”、“安安送米”及“芦林相会”四个关目。这四处情境,都足以让观众一掬同情之泪,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感叹唏嘘,但作者对它们的营造又不尽相同。
两次“母子相别”纯是以情造境,用苦情烘托出令人不堪的苦境。元曲论家顾瑛认为:“曲中最难离情,情至于离,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也。”⑤“母子相别”两出恰得哀怨感怆之妙。前者叙陈氏被出离家时与幼子安安的分别。“一拜夫妻两离分,别赴天涯念母亲。二拜夫妻两离分,托你抚养安儿身。三来辞别安安子,抱着我儿泪长倾。”在这周到深情的拜别陈辞中,展现的是陈氏的不舍之情与善良品质。这无疑给母子相别的苦情加了一重砝码。面临分别的对象是如此无辜善良的母亲和如此幼小的孩童,即便无一怨词也会哀怨毕至。“望着娇儿难割舍,刀割心肝五脏疼。儿在家中要听话,免得奶奶打你身。”(安安)“我娘就要离别我,好似鸡仔失了群。三餐茶饭谁来管,饥饿寒冷叫何人?母亲将儿丢了去,孩儿性命难活成。我娘要去儿要去,生死同娘一路行。”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第二次“母子相别”亦如是,全以真情取胜,只不过在风致上略胜一筹。这一关目叙写安安私自到马姑家给母亲送米,好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母亲,安安想多待几日。这本是一个七岁幼子最自然的愿望,而陈氏又何尝不做如是想!但深明大义的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爸爸奶奶的不放心,或是奶奶知情后的打骂,等等,虽剧本未明言,但观众足可情测。这之后引出的就是安安的“装病”。他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延长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这是一个七岁孩子的苦心。但最终这个计谋未能“得逞”,马姑把他背回了家。试看安安拜别母亲的唱词:“伤了心来断了肠,才得相会又离娘。回去难见母亲面,一夜哭到大天明。饮食茶饭我不想,只想母亲早回乡。”真情苦境,让人断肠!
“安安送米”和“芦林相会”是诸多以孝子姜诗为题材的地方戏种的著名折子戏。阳戏《安安送米》亦在这两个关目上下足了功夫。与上面两出“母子相别”戏不同的是,这两处“苦境”的营造都做到了情景交融,使“苦境”的生成更具艺术化。这与元曲《窦娥冤》窦娥蒙冤被斩、《梧桐雨》与《汉宫秋》末折对景伤怀、《潇湘夜雨》张翠鸾风雨夜行,南戏《琵琶记》赵五娘糟糠自厌等等,有异曲同工之妙。前者抒写安安煞费苦心地将学堂所积之米送与母亲度日,特别抓住了安安送米一路上的艰难情状。“忙忙走来急急行,路遇山高水又深。双肩挑着孝顺米,紧走慢走往前行。”以至于累得脚也痛、腰也酸,横身都是汗水,不住地感慨“路真难行!”类似特写似的镜头将安安的孝顺和不畏艰难、急于见到母亲的心情展现无遗。“山高水深”之客观物景的交代虽只淡淡一笔,但对苦境的点染恰到好处,且具有与其母间隔如山高如水深的象征意义。
“芦林相会”在该剧“苦境”的营造中更具代表性。暂居马姑家的陈氏不得不到芦林手扳芦柴以营生计。剧本先渲染了芦林恐怖阴森的环境。“忙忙走来急急行,远望芦林好吓人。遮天盖地阴森森,雾露蒙蒙吓掉魂。”为苦境的营造着好底色。“全身衣服撕烂了,两手划得血淋淋。又是痛来又是痒,骨头骨节都在疼。这种日子怎熬过?恐怕性命难生存。”唱词具有浓郁的悲剧气氛,让人肝肠寸断。陈氏落此境遇,实是其人生的大苦难与大不幸。而“一切景语皆情语”,剧中人越是情悲心苦,其眼中的景物也往往越显惨淡不堪,而这惨境又会反过来使人情更悲。在陈氏的眼里,本就阴森可怖的芦林此时愈发显得凄凉难耐,苦境与苦情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同时,剧本未忘提示造成陈氏沦此苦境的直接原因。“捶胸跌足常怒吼,咬牙切齿恨仇人。”情感类型已超越“怨而不怒”之限,充分展现了陈氏之悲苦的程度,作为一种舞台表演艺术的脚本,也易于在情感的极度宣泄中调动观众的情绪,从而引起共鸣。接下来陈氏与其夫江书的相会可以理解成芦林苦境的发展。我们在陈氏带有启发性的恳挚陈词中足以体会到她内心深处长期以来的隐忍与无告。
总之,《安安送米》写悲写怨,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可谓已臻悲情创作之最高境。郑振铎看完南戏《姜诗跃鲤记》后曾评曰:“姜诗孝母事,不过一般地‘行孝’故事的老套,但其妻的被出而恋恋不舍,却写得极好。《芦林相会》叙那位弃妇之如何恳挚的陈情于故夫之前,任何人读了,都要为之感动泣下的。”⑥对比《姜诗跃鲤记》,我们说,《安安送米》的这几处苦境的营造亦能当此殊荣。
三、团圆之趣——对悲剧传统格局的继承
中国古典悲剧往往一个追求结尾“和合圆满”的格局。好人终将受到好的报答,坏人终将受到惩罚。王国维一言以蔽之曰“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⑦李渔亦将其譬之曰“大收煞”,即“一部之内,要紧角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此必须会合。”⑧旨在申明一种团圆、理想的结局。这种大团圆的模式,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是一种在中国古代文化土壤中产生的符合中国人民欣赏习惯的悲剧结局方式,表现了我国人民美好的愿望和乐观的精神,并有一定的教化作用。”⑨《安安送米》的结局,正体现了对这一悲剧传统格局的继承。
这种格局,得益于其浪漫的处理方式,即借助神界力量的干预。剧本在陈氏被出离家欲寻短见之际,让太白金星适时出现,使得陈氏的命运出现了转机。太白金星以一把扇子、一片姜丝赐给陈氏,而这一情节的设置,也正为此剧结尾尽得“团圆之趣”张本。最终,扇子、姜丝治好了婆婆张氏的病,江书芦林相会后彻底明了事实真相,“可恨秋娘拨是非,害我妻子受苦情。”而婆婆张氏亦深自悔悟,“错听秋娘说假话,为娘冤屈孝顺人”、“是我为娘冤屈你,误听秋娘是非言。”几次三番剖析反省,使得观众至此得以长吁胸中之气,消泯了最初的义愤与怜悯,获得了美满的心理补偿和情绪的平复。在剧本的结尾,挑拨是非的反面角色秋娘虽未得到明确的处罚,以“果报”理论衡量似有不完满之嫌,但她在观众的道德审判中已经直不起身来。
这种结局处理方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对揭示生活的深度有所削弱,但它显然符合我们的民族心理,同时也满足了观众的美好愿望,与阳戏娱人的功能也是契合的。并且,这种“团圆之趣”无碍剧本的悲剧性主体。有论者将剧本前面占主导地位的悲剧冲突称为悲剧的正结构,将后面的悲剧冲突之外的团圆结尾称为副结构,⑩很贴切地说明了这个道理。
注释:
①本文的研究对象《安安送米》文本依据的是杨光华先生所著《且兰傩魂》戏文。
②本文此观点系参考《中国文学研究》段江丽《论中国古典悲剧的鉴别标准》一文。该文认为,在判定中国古典戏曲中的悲剧时,至少应考虑四个方面的标准:一、作品按必然的或可然的内在逻辑展示了一场不可避免的悲剧冲突;二、这场冲突以正面人物或具某种正面素质的人物遭受精神或肉体的痛苦或毁灭而告终;三、这场冲突在全剧中处主导地位,占全局情节长度的绝大部分;四、带有团圆之趣的结尾是在悲剧冲突基本结束之后重新展开的,不是悲剧冲突发展的有机部分。这些标准主要是就作品的结构内容而言的。《安安送米》一剧判定为悲剧于此四点是相吻合的。
③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313.
④齐健华.中国传统戏剧的情感模式[J].艺术百家,1996, 3.
⑤元顾瑛《制曲十六观》,见于《中国古典编剧理论资料汇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
⑥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四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787.
⑦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⑧李渔.闲情偶寄[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
⑨方建斌.浅论中国古典悲剧大团圆结局[J]殷都学刊,2000,4.
⑩宋常立.试谈元杂剧悲剧的鉴别标准[J].中国古典悲剧喜剧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参考文献:
[1]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四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P787.
[2]元顾瑛《制曲十六观》,见《中国古典编剧理论资料汇编》.
[3]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李渔.闲情偶寄[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P313.
[7]段江丽.论中国古典悲剧的鉴别标准[J].中国文学研究,1994.(1).
[8]齐健华.中国传统戏剧的情感模式[J].艺术百家,1996,(3).
[9]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10]方建斌.浅论中国古典悲剧大团圆结局[J].殷都学刊,2000.(4).
[11]宋常立.试谈元杂剧悲剧的鉴别标准[A].中国古典悲剧喜剧论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责任编辑:兰元富
On the Tragedy Art of the Yang Drama “An An Sending Rice”
WANG Fengjie
Abstract:Based on the Yang drama of “AnAn Sending Rice”this papermakes a study on the tragedy art concemed, involving conflictS,atm osphere and pattens.It is assumed that feelings and reasoning are the key themes threading through the tragedy.
Key words: Yang drama, AnAn Sending Rice;tragedy, feelings and reasoning plight, delight in reunion
收稿日期:2009-03-22
作者简介:王凤杰,女,汉族,河北保定人,贵州民族学院文传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