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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女形象探源
周尚义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摘 要:孟姜女的传说,是世代累积型的民间创作。在漫长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演义的过程中,孟姜女的形象逐渐定型,并变得丰满和成熟,既吸纳了历史真实故事中杞梁之妻的良好品质和悲剧情韵,又融汇了《诗经》以及其他典籍中所描写的诸如“庄姜”、大禹之妻、舜之二妃的形象特征,此外,还吸收了民间的诸如望夫石以及傩神等传说中的精神内蕴。孟姜女这一悲剧女性形象,是中国古代的人们吸取历史、文学以及诸多传说、民情风俗等多方面的养料而塑造成功的。

  关键词:孟姜女;人物形象;望夫石;傩戏;保护神①

  中图分类号:I27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0)02-0102-09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民间传说之一的孟姜女故事,如同人们所熟知的长篇小说《三国演义》、《西游记》等一样,也是“世代累积型”的作品。两千多年以来,大河内外,长江南北,一代又一代的民间故事的编作者、说唱者、表演者和读者、观者等,讲述、演唱、品读着这一动人的故事,观赏和分享着孟姜女形象给我们带来的美感,同时,也根据自己的体会和想象参与这个故事的创作,使得这个故事越传越广,故事情节越来越动人、完美,孟姜女的形象也愈来愈美丽、丰满。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成熟的民间文学传说与真实的历史故事有所不同,人们很难将其所有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与历史史实和历史人物一一对应,换句话说,就是难以完全指明其真实的出处。如牛郎织女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白蛇传的故事等就是如此。如果民间故事中还穿插有超现实的浪漫想象与神话传说,那就更不可能是历史人物的真实记载,人们更难以落实它的出处了。孟姜女的故事也是这样,我们现在很难指实孟姜女究竟出生在何时何地,也很难在历史中找到故事情节的确凿依据及与这个故事完全相同的历史记载。

  但是,我们讲民间传说通常缺少完整的史实根据,并不意味着民间故事的出现和不断演绎,就没有一点“由头”,完全是空穴来风。事实上,民间文学的创作离不开历史,它也是历史、政治、文化的曲折反映,它也有它的“源”和“流”。孟姜女形象的塑造就是如此。千百年来,华东、华北、江南、西南等数百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人们,依据个体意识或群体意识,依据对社会、政治的一定的态度和评价,根据不同地区的风俗和不同的文化心理,结合已有的史实和传说,对孟姜女故事进行了精心的创作,今天,当我们审视孟姜女这一承载着丰富文化内涵的女性形象时,我们往往不禁要问,孟姜女这一民间文学形象是如何从无到有精心塑造出来的?孟姜女的多方面的特征与性格,是如何不断丰富的?有没有可以作为基础的诸多依据?这些问题看似不复杂,但要阐释,则涉及到创作学、传播学、民俗学、文化心理学等诸多领域,非三言两语能够说透。笔者在这篇短文中,拟仅就孟姜女形象的塑造,略作“探源”,以期引玉,并就教于方家。

             一 杞梁妻

  在《佐传·襄公二十三年》中,记载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於莒郊。明日,先遇莒子於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於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於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1]1978

  上述所言的“杞梁之妻”,大致可视为孟姜女形象最早的原型之一。公元前550年,齐庄公在攻晋的返回途中,袭击莒国。齐国的大夫杞梁(殖)、华周(还)率领甲兵从险道进入莒郊。莒国的国君愿出重金,希望与杞梁、华周结盟而让齐军退师,但杞、华二人认为不能贪财而有辱君命,因此仍奋力攻城,结果杞梁战死,华周重伤。齐庄公在返回齐国都城的郊外遇到了杞梁的妻子,便派人向她表示吊唁,但杞梁的妻子却说:杞梁如果有罪,就不敢有辱于君王派人来吊唁,如果他没有罪,他虽然死了,但他先人的房子还在,我不能在郊外接受您的吊唁。齐庄公听后,就只好到杞梁他家中去吊唁。

  在这个故事中,杞梁之妻表现出了两个鲜明的特点:其一是遵奉并执守于礼法,其二是处事聪慧。

  春秋时代是一个讲究“礼”的时代。上流社会把礼视为“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1]1736的根本,并将礼的规范作用具体化、生活化和世俗化,用不同的礼来区分身份贵贱。关于丧礼,《礼记·丧大记》云:“大夫之丧未小敛,为君命出。……大夫於君命,迎于寝门外,使者升堂致命,主人拜于下。”[2]1573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大夫死了,主人只为受君命前来吊唁的使者出门;大夫对于受君命前来吊唁的使者,要到寝门外迎接,使者上堂致吊唁辞,主人在堂下行拜礼。《仪礼·士丧礼》亦云:“君若有赐焉,则视敛。”[3]1140意思是说:君王如果加恩惠于士,就亲临士的大殓之礼。春秋时代,在郊野接受他人草率吊唁的,其死者是被视为身份下贱的人。杨伯峻《镥秋左传注·襄公二十三年》云:“古礼,唯所谓贱者受郊吊。杞梁乃大夫,故其妻辞吊。”[4]1085

  关于士丧之吊唁,《礼记》、《仪礼》的陈述很多,恕不赘述。总之,杞梁妻以“礼”相责,使齐庄公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当,于是派人登门吊唁,这样,杞梁妻既为丈夫受赂之事正了名,同时通过要求庄公派人登门吊唁,使丈夫间接地获得了君王的表彰。由此可见,杞梁妻对礼是遵奉的,也是处惊不乱的,悲痛而不忘礼,是十分聪颖的。

  总的来说,《左传》对杞梁妻的描述,主要展示她对礼的遵奉和对丈夫的爱,而她对丈夫的爱,则是通过对自我悲痛情感的克制,努力要求君王为丈夫正名和表彰丈夫来体现的。

  杞梁妻的故事,在以后的诗文中被经常谈到,但后来的诗文多表现她的悲伤,而较少从“礼”的角度去评述,尤其是在民间的传说中,人们更愿看到及津津乐道的,是杞梁妻对丈夫的情感和失去丈夫后的极端悲痛,是她惊天动地的啼哭。

  《礼记正义》卷十《檀弓下》云:

  (鲁)哀公使人吊蒉尚,遇诸道,辟於路,画宫而受吊焉。曾子曰:“蒉尚不如杞梁之妻之知礼也。”齐庄公袭莒于夺,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於路而哭之哀。庄公使人吊之,对曰:“君之臣不免於罪,则将肆诸市朝而妻妾执。君之臣免於罪。则有先人之敝庐在,君无所辱命。”[2]1312

  《孟子·告子下》载淳于髡之语云:“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5]204

  到了汉代,杞梁妻的痛哭便与崩城联系到了一起。刘向《说苑》卷四《立节》云:

  齐庄公且袭莒……杞梁、华舟曰:“去国归敌,非忠臣也;去长受赐,非正行也;且鸡鸣而期,日中而忘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臣之事也,莒国之利,非吾所知也。”遂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而隅为之崩。此非所以起也。[6]4—5

  刘向《说苑》卷十一《善说》亦云:

  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君子诚能刑于内,则物应于外矣[6]11—4。

  刘向《列女传》卷四《贞顺传》“齐杞梁妻”条,对此有详细的介绍,其云:

  齐杞梁殖之妻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令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倚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

  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此之谓也。

  《颂》曰:“杞梁战死,其妻收丧。齐庄道吊,避不敢当。哭夫于城,城为之崩。自以无亲,赴淄而薨。”[7]4-13

  综上所述,杞梁妻作为孟姜女形象的第一原型,为孟姜女这一形象注入了在性格、气质等多方面的品格,即守礼、贞洁、聪敏,尤其是对丈夫一往情深。丈夫死后,她极其哀伤,哭得惊天动地,以致城为之崩。如果没有杞梁妻的史实以及作家们的诗文渲染,孟姜女的传说就将缺乏十分感人的文化基质,至少没有现在这样鲜活且令人非常感动。另外,孟姜女的夫君范喜良(范梁、犯梁、范杞梁、范杞良、万喜良等等),其名字皆与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杞梁有关[8]39-46。

              二 孟姜

  孟姜女“孟姜”一名,按照一般的理解,“孟”表排行,“姜”是姓。

  上述杞梁之妻的故事发生在齐国,齐国的国姓为姜姓。齐国是吕尚的封地,吕尚本姓姜氏,故其国君为姜姓。司马迁《史记》卷三十一《齐太公世家》云:“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或封于申,姓姜氏。”[9] 1447

  “姜”姓的来源,恐怕与姜水有关。唐代司马贞《史记·补三皇本纪》中云:“炎帝,神农氏,姜姓,……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唐代张守节《史记·五帝本纪·正义》云:“神农氏,姜姓也。”[9]4

  姜姓,在周代早期文献中屡见不鲜。姜氏世系显赫。周人始祖后稷的生母是姜螈。《诗经·大雅·生民》中云:“厥初生民,时维姜螈。”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即周太王,其妃亦是姜氏。《诗经·大雅·绵》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朱熹《诗集传》卷十六注云:“姜女,太王妃也。”[10]179上述二人,刘向《列女传》卷一《母仪传》的“弃母姜嫄”、“周室三母”等条有介绍和赞誉。《列女传》卷一长篇溢美的,还有两位姜姓王妃,即卫国的定姜,她“聪明远识,丽于文辞”;鲁国的敬姜,她“通达知礼,德行光明”。卷二《贤明传》提到的周宣王王妃姜后、晋文公王妃齐姜、《史记·周本纪》提到的周幽王王妃申姜等,都贵为诸侯之妃,都具有美名,且极有贤德。

  据20世纪30年代顾颉刚先生署名、赵巨渊先生编辑的《孟姜女故事材料目录》记载,古代的出土文物中,有不少刻有“孟姜”一名的。如“孟姜膳鼎”(《齐侯鼎》)、“孟姜盥盘”(《齐侯盘》)、“叔多父孟姜尊敦”(《叔多父敦》)等等[8]226。

  古代文学作品中将“孟”与“姜”连在一起的,最早见于《诗经》的两首诗。《诗经·鄘风·桑中》云:“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朱熹《诗集传》卷三注云:“孟,长也。姜,齐女。”[10]30今人高亨《诗经今注》云:“孟,长也。兄弟姊妹中的年长者称‘孟’,其次称‘仲’,其次称‘叔’,最幼称‘季’。姜,是姓。春秋时代,称女子在她的姓上加上‘孟、仲、叔、季’的字样,如孟姜就是姜家大姑娘。”[11]69《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朱熹《诗集传》卷四注云:“孟,字。姜,姓。”[10]52朱熹这里的解释与上文不一致,称“孟”为“字”,令人费解。高亨《诗经今注》云:“孟,长女称孟。”[11]116《诗经·陈凤·东门之池》云:“彼美淑姬”,这个句式与“彼美孟姜”相类。高亨《诗经今注》云:“淑,当作叔(《释文》本作叔)。长子或长女称孟称伯,次女称仲,再次称叔,最幼称季。一说:淑,善良。姬,姓也。叔姬,姬家三姑娘。”[11]180

  上述两诗提到的“孟姜”都与“美”连在了一起,其或许诚如清人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所云:“当时齐国必有一女子,名唤孟姜,生得十分美貌。”[12]5黄震云先生以为,根据诗意,孟姜作为女性,至少具有以下特点:第一是出身贵族;第二是娇艳美丽;第三是不忘德音,即具有良好的品格和修养。[13]927

  还需指出的是,《诗经》中对“庄姜”的描绘,或许对孟姜女形象的塑造也有很重要的影响。

  春秋之时,卫庄公(公元前757-734年在位)的王妃是齐国人,曰庄姜,极具美名,相传《诗经·卫风·硕人》就是描写庄姜的。《硕人》诗云:

  硕人其硕,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愤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这首诗是描写女性美的千古名篇。从诗作的描绘中我们知道,这位“硕人”身材修长,皮肤白嫩,清纯妩媚,神采飞扬,美似天仙,且身份高贵。前人多认为这位“硕人”就是庄姜。《左传·隐公三年》云:“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1]1724《史记·卫康叔世家》云:“庄公五年,娶齐女为夫人,好而无子……庄公有宠妾……”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云:“齐女即庄姜也,《诗·硕人篇》美之是也。”[9]1592朱熹《诗集传》亦承此说,云:”硕人,指庄姜也。”“庄姜事详见《邶风·绿衣》等篇。《春秋传》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为之赋《硕人》,即谓此诗。”[10]36

  卫庄姜贤惠、妩媚、漂亮,但没有生子,后来庄公惑于嬖妾,庄姜便失宠了。相传庄姜因此而创作了不少诗,或有不少诗是因庄姜之事而作,而比较著名的有《邶风·绿衣》、《邶风·燕燕》等。朱熹评《邶风·绿衣》云:“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10]16朱熹评《邶风·燕燕》云:“庄姜无子,以陈女戴妫之子完为己子。庄公卒,完即位,嬖人之子州吁弑之。故戴妫大归于陈,而庄姜送之,作此诗也。”。[10]16朱熹还认为《邶风·柏舟》、《邶风·日月》、《邶风·终风》等亦为庄姜所作,限于篇幅,朱熹之说恕不赘引。

  综上所述,姜姓在周代是一大姓,杞梁之妻所在的诸侯国齐国,其国姓就是“姜”。姜氏世系显赫,出过很多的贵妇人、美女、名女、品德优良的贤女以及才女。“孟姜”一名,至迟在春秋时代就已经出现了,并且出现在了以《诗经》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中。《诗经·卫风·硕人》的原型卫庄公之妻庄姜面容美丽而未生子,终至失宠,这位才女或许用诗歌吟咏过自己悲剧性的处境与结局。民间传说中的孟姜女美丽贤惠,没有子息,也能吟诗,结局悲惨。我们虽然很难指实庄姜就是孟姜女的某一原型,但二者的确在不少方面有相似之处,换言之,孟姜女的形象塑造显然受到了《诗经》对“姜女”(包括庄姜)诸多描绘的启发。

              三 戏水伊人

  孟姜女的传说,总的来讲,是一个“苦大仇深”的悲剧故事,其中唯一具有喜剧色彩的故事情节,便是《姜女下池》。

  《姜女下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爱情故事,大致情节是讲孟姜女在炎炎的夏日,脱了衣服下到荷池洗澡,不想被逃役回家途中躲藏在树上的范喜良无意中窥得胴体。孟姜女先是生气怒斥,得知详情且见对方才貌俱全后,毅然主动提出结为夫妻。范喜良面对此情此景,先是解释,后来经过几番争辩,终于答应了孟姜女的要求,二人成就婚配。

  故事中的孟姜女被塑造成一个贞洁、活泼、性格开放、颇为浪漫的青春少女形象。在孟姜女传说中,贞洁的理念,可追溯至杞梁之妻的讲究礼制。但是,荷池戏水之举,则与杞梁妻的行为理念相去甚远。孟姜女作为青春少女,性情欢快浪漫,荷池沐浴戏水,主动提出婚配,这样的情性和举动,究其源头,则可追溯到《诗经》时代的众多水边的姑娘们。

  水,是人们不可或缺的自然物质,堪称生命的源泉。男性阳刚如山,女性柔美如水,所以,女性似乎天生就与水结有特殊的情缘。

  女性与水的血缘情结进入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领域,最早可追溯到《诗经》时代。有学者统计,《诗经》十五国风中与水有关的诗歌有42篇,其中涉及到女性的就有28篇。这些诗篇大致反映了《诗经》中主要的女性典型形象,亦或隐或显地展示了女性与水的不可忽视的联系[14]。在《诗经》中,有相当一部分情歌吟咏于水滨河畔。十五国风中谈情说爱涉及到的有汉水(《周南·汉广》)、汾水(《魏风·汾沮洳》)、汝水(《周南·汝坟》)、溱水、洧水(《郑风·溱洧》)、淇水(《卫风·淇奥》)、洛水(《邶风·匏有苦叶》)、护城河(《陈凤·东门之池》),还有一些无名河以及湖泽水塘(如《陈风·泽陂》)等等。《郑风·溱洧》吟道: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这首诗反映的是在暮春百花烂漫时节,男女青年在水滨嬉戏游乐的情景。女士激情荡漾,主动邀请男士观赏美景。男士虽已观赏过了,但仍然乐于一同前往,并相互馈赠香花。这种情景,是令人爽心悦目的。

  中国南方夏日气候炎热,所以人们沐浴是必不可少的。沐浴,是洗澡的雅称。沐是洗头,浴是澡身。沐浴具有净身的功能,它能帮助人们洗涤身上的污垢。沐浴又具有某种宗教性的除灾去邪的功能,《旧约》、《新约》都把水视为纯洁的象征,基督教讲究“净身浴”,婆罗门教众经常在恒河的“圣水”中沐浴。沐浴还具有修身的功用,《礼记·儒行》中云:“儒有澡身而浴德”[2]1670。这后面的所说的功能是洗头澡身功能的推衍,即是以道德为水来洁身,洗去心理上的污垢,促进心灵的净化。沐浴还有疗疾、助产等功能。

  除上述功能外,洗浴还有娱乐、求偶的功能。古希腊、罗马、印度等地的人们在这方面的活动足以令人惊叹。中国古代的男女求偶、娱乐以及性生活等虽然含蓄,但在水中嬉戏或以水为媒的诗文和故事也不少。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红楼梦》第二回),女性与水结合在一起,就具有了不尽的阴柔美和“在水一方”的朦胧美、意境美。女子相思或要展示自己的魅力,一个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与水融为一体,或以水为媒。南宋史达祖《蝶恋花》云:“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15]2337后句意思是说,要化解相思,满足愿望,就要依照上巳节的习俗,先用水把裙子打湿。春天,是男女相会的季节,即使私奔,有时也是允许的。《周礼·地官司徒第二·媒氏》云:“中春二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16]1140

  男子追求女子,也必须考虑与水打交道——因为伊人“在水一方”。《诗经·郑风·褰裳》云:“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其意思是说:你要是想念我,就要涉溱水过来。你不涉水过来,不把我放在心上,难道没有别人?人们通常以鱼与水的关系,来象征性的结合与和谐,盛满水的河流在《诗经》中是如饥似渴的性欲和潜在的性能力的象征,而渡河则象征着一次性体验的完成。

  闻一多先生曾经指出:“……云与水也是性的象征”[17]120,汉代的赵飞燕喜好沐浴,唐代的杨贵妃也喜好在华清池里沐浴,这都与她们对性的追求和在男性皇帝面前争宠有关。《诗经·陈风·衡门》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这首诗,闻一多认为:“显然是和女友相约,在衡门之下会面,然后同往泌水之上”,去进行男女间的“秘密之事”[17]120。

  沐浴,是人不可缺少的生活行为,即使是神人也免不了,神也爱与水打交道,乐于“浴兰汤兮沐芳”(屈原《九歌·云中君》)。尤其是女神,乐于以水中的姿态显露于世。《太平御览》卷七一引《辛氏三秦记》云:“骊山西有温泉。俗云,始皇与神女戏,不以礼,女唾之,则生疮。始皇怖谢,神女为出温泉,后人因洗浴。”[18]71《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郭璞注:“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19]220人在温泉中洗浴可以疗疾,这是神女赐予的,秦始皇看见水中的神女“不以礼”,其原因当与水、与女子出浴有关;至于女子在池中沐浴而怀孕,那更可以使人联想到水与性、女性及生殖等方面的关系。

  在民间传说中,人与神相会在水边或水中的,其故事不少。刘义庆《幽明录》写刘晨、阮肇上天台山,在溪水边遇见“资质妙绝”之二神女,二女力邀二人至闺房留宿半年[20]149。此说亦见李昉《太平广记》卷六一“天台二女”条引《神仙记》)。《太平广记》卷二九八“太学郑生”条引《异闻集》,写郑生在洛桥下遇见湖中蛟室之妹即艳丽的神女汜人,邀至家同住一载[21]1616。同属于“四大民间传说”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其二人的相会,就是从织女下凡在湖中洗澡开始的,这个故事与孟姜女的传说,在情节设计上或有相互影响。

  孟姜女下荷池洗澡的故事,应该借鉴、吸取了《诗经》、佛教、道教、神话以及民间其他传说等多方面的素材。当那些活鲜的沐浴之艳女在创作者脑中叠现出来时,孟姜女下池的故事便有了基础和依托。

  《姜女下池》的故事,至迟在唐代就已成型了。日本写本《琱玉集》(约写于日天平十九年,即唐玄宗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卷十二引《春秋》和《同贤记》云:

  杞良,秦始皇时北筑长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园树上。起(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杞良而唤之,问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对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从役而筑长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仲姿曰:“请为君妻。”良曰:“娘子生于长者,处在深宫,容皂(貌)艳丽,焉为役人之匹?”仲姿曰:“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君勿辞也。”遂以状陈父,而父许之。夫妇礼毕,良往作所。主典怒其逃走,乃打煞之,并筑城内。起(超)不知死,遣仆欲往代之,闻良已死,并筑城中。仲姿既知,悲哽而往,向城号哭,其城当面一时崩倒,死人白骨交横,莫知孰是。仲姿乃刺指血以滴白骨,云:“若是杞良骨者,血可流入。”即沥血,果至良骸,血径流入,使(便)将归葬之也[22]26-27。

  《琱玉集》所引,对姜女沐浴描写过于简略,只有“浴于池中”而已。傩戏《姜女下池》(湖南谭兴烈改编)则从恋爱婚姻的角度进行了大幅度的描绘。孟姜女在下池之前焚香祷告,表达出了求偶的强烈愿望:

  一不焚香求富贵,二不焚香保爹娘,只为奴家终身事,终身招个好儿郎。奴家起身拜东方,东方神圣听言章:八十岁公公遇着奴,拐棍为媒结成双。有人笑我丈夫老,太公八十遇文王。奴家起身拜南方,南方神圣听端详:三岁孩儿遇着奴,罗裙搂抱结成双。有人笑我丈夫小,甘罗十二为圣相。奴家起身拜西方,西方神圣听端相:瞎子跛子遇着奴,也要与他结成双。有人笑我丈夫丑,前世烧了断头香。奴家起身拜北方,北方神圣听端详:白面书生遇着奴,正好与他结成双。有人笑我丈夫好,男成对来女成双。

  姜女还没下池,就唱了这么一大段,择偶到了不问老少不管美丑的地步,这简直是求爱的宣言与狂言,从这段唱词中,我们可依稀看到,作为中华文化发端时期即《诗经》时代的、那在水边嬉戏的“秋水伊人”的形象,以及数千年来徘徊在水边翘首踟蹰,盼望俊男出现的神女们的倩影。

  曹植《洛神赋》描写洛水神女之美云:“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23]270“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诗经·秦风·蒹葭》)对此诗,高亨认为这是“在大河边追寻恋人”[11]168。《诗经》时代在水边恋爱的女性们多为无名氏,但织女、洛神、赵飞燕赵合德姊妹、杨贵妃等女性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太鲜明了,这对孟姜女形象的塑造起到了很好的启发作用,所以,谈到姜女下池沐浴的源起,我们不能不追溯到上述的一些文学形象。

            四 涂山女与望夫石

  自丈夫被抓去修筑长城后,孟姜女天天盼望丈夫回家。山海关孟姜女庙有望夫石,上有孟姜女的脚迹;湖南澧州孟姜山上有孟姜女眺望北方丈夫修筑长城的望夫台。孟姜女登高望夫的故事及其形象的塑造,显然借鉴了中国古代妇女盼夫回家的一些传说和描绘妇女登高盼夫的诸多写法。

  北周著名诗人庾信在《拟连珠》中云:“云梦之傍,必多望夫之石。”[24]605事实的确如此。今重庆市巫山县女观山、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湖南省津市嘉山、湖南省临澧县、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等地都有望夫石和关于望夫石的传说。《太平御览》卷八八八引曹丕(一云张华)《列异传》云:“武昌新县(笔者按:即今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20]92唐代徐坚等著《初学记》卷五《石第九》“望夫”条云:“刘义庆《幽明录》……又曰:武昌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此山,立望夫而形化立石,因以为名焉。”[25]108鲁迅《古小说钩沉》所辑钞《幽明录》亦有此条,文字略有出入[20]144。由此可见,望夫石的传说,至迟在魏晋时就有了。

  要追溯望夫石传说的源起,就不能不谈到大禹的妻子涂山氏登高望夫的故事。

  《尚书·益稷》述大禹之言云:“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孔安国传云:“辛日娶妻,至于甲日复往治水,不以私害公。”[26]143关于这件事,后人说法不一,谈论时亦感叹不已。《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云:“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5]124《史记·夏本纪》云:“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9]51

  上述所言,主要赞颂大禹勤于治水,但记载大禹妻子涂山氏的传说,便颇具传奇色彩和悲剧意蕴。

  《吕氏春秋》卷六《音初篇》云:“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27]6-9大禹婚后三天便治水去了,十多年间,三过家门而不入。于是,禹的妻子涂山氏就站在高山上唱道:“等你啊,我在等你啊!”这一句诗,可以视为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

  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云:“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载。’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夜呱呱啼泣。”[28]45这里说到了涂山氏为女娇。

  关于涂山氏站在高山之巅望夫,前人的记载中,还有筑台望国的说法。《太平御览》卷一七八引《郡国志》云:“蒲城蚩尤鸣条野,禹娶涂山女,思念本国,筑台以望之,谓之青台,上有禹祠,下有青台驿。”[18]178此外,《太平寰宇记》卷六、《水经注》卷六《涞水》等亦有类似说法,语辞略有差异,恕不详引。这里说涂山氏思念本国,缺乏文献记载与情感依据,只不过是思念丈夫的另一说法罢了。

  涂山氏登高远望,思念丈夫,自己化成了石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感慨万端的悲剧:辛日结缡,三天后即甲日便与丈夫分别。孩子生下来后,竟然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我们可以想见,涂山氏之女不知流下了多少悲痛的泪水。

  涂山氏的故事,可以说是望夫石传说的滥觞和原型。其人物形象虽比较模糊,情节也较为简略,但由此生发的望夫化石的故事以及各地的望夫石及其传说,则为后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叙事题材和诗文意象,后人的思妇、征夫、役夫的主题以及不少故事,多从此萌生。

  关于望夫化石的传说,全国不少省市都有,除上述的几个地方外,浙江温岭、海盐、安徽当涂、南陵、广德、乐长、重庆巫山、江西分宜、丰城、河南新野、陕西紫阳、宁夏隆德、以及云南昆明等地都有望夫山或望夫石的传说,至于古代描写望夫山、望夫石的诗词,那就更多了,如唐代元稹、孟郊、武元衡、宋代王安石、贺铸等就写过关于望夫石的诗,下面几首唐诗人们比较熟悉:

  唐代王建《望夫石》云:“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上(一作‘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29]3377唐代刘禹锡《望夫石》诗云:“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30]309刘禹锡《刘禹锡集·诗文补遗》中的《望夫山》诗云:“何代提戈去不还,独留形影白云间。肌肤销尽雪霜色,罗绮点成苔藓斑。江燕不能传远信,野花空解妒愁颜。近来岂少征人妇,笑采蘼芜上北山。”[30]630李白《望夫石》诗云:“仿佛石容仪,含愁带曙辉。露如今日泪,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无言类楚妃。寂然芳霭内,犹若待夫归。”[31]1406李白《望夫山》云:“颙望临碧空,怨情感离别。江草不知愁,岩花但争发。云山万重隔,音信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31] 1054

  孟姜女传说中的望夫石的故事,与涂山及其他处望夫石的传说大同小异,只不过更令人悲痛而已。澧州的洞庭湖畔的孟姜山就是孟姜女的望夫山,她站在山上,悲痛不已,她长年一边遥望,一边抓旁边的石头,以致石头都被抓出了深深的指印,这个石头于是被后人称为“恨石”。孟姜女传说的这一望夫情节的创造,显然借鉴了湖北、四川以及安徽等地望夫石、望夫山的传说,而涂山氏望夫化石的形象更是孟姜女登山望夫之形象塑造的缘起。

            五 千里寻夫的娥皇女英

  传说孟姜女在新婚三天丈夫被抓走后,每天都登上望夫台去眺望,期盼丈夫回来。澧州孟姜山山高路陡,孟姜女登山时总要拄一根竹竿,上山顶后,她便把拄来的竹竿插到望夫台旁,久而久之,在她眼泪的滋润下,那些竹竿竞奇迹般地成活且长成一片竹林。后来,那茂密的竹叶挡住了她北望的视线,于是,她就用绣花针一下一下地将竹叶刺成细叶,然后,从垂下的细叶的缝隙中向北凝望。望夫台旁的竹子,因竹叶被孟姜女用绣花针刺成一丝一丝的,很细很细,人们便把这种竹子称为“绣竹”、“丝竹”、“刺竹”、“花竹”,后来,人们干脆把它称为“孟姜竹”,直至今日,这种竹子已繁殖到江南各地。孟姜女在望夫台一直没有望见丈夫归来,且丈夫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于是,孟姜女便日夜赶制冬衣,后来只身北上,千里迢迢去长城边探夫、寻夫。

  孟姜女的这个传说,显然借鉴了远古传说中的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千里寻夫及其泪洒斑竹的故事。

  关于娥皇女英的传说,古籍中多有记载。刘向《列女传》卷一《母仪传》“有虞二妃”条开篇云:“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厥内,二女承事舜于畎亩之中,不以天子之女故而骄盈怠嫂,犹谦谦恭让,思尽妇道。……舜既嗣位,升为天子,娥皇为后,女英为妃。……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后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湘水》云:“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晋代张华《博物志》卷八《史补》第267条云:“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32]93

  关于二妃的故事,前人诗文的描写十分精彩和感人。屈原《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梁代沈约《湘夫人》诗云:“潇湘风已息,沅澧复安流。扬娥一含睇,便娟好且修。捐玦置澧浦,解佩寄中州。”[33]825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五》云:“帝子潇湘去不远,空余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五镜,丹青画出是君山。”[31]955唐代郎士元《湘夫人》云:“蛾眉对湘水,遥哭苍梧间,万乘既已殁,孤舟谁忍还。至今楚山上,犹有泪痕斑。南有涔阳路,渺渺多新愁。昔乘降回时,风波江上秋。彩云忽无处,碧水安空流。”[33]827

  古代舜与二妃的感人传说,二妃动人的形象,历代吟咏二妃的诗词歌赋,必然对孟姜女形象的塑造产生极大的影响。

  唐代著名湖湘诗人李群玉,就居住在距澧州孟姜山不远的地方,他在《湖中古愁三首·其三》诗中咏舜帝二妃云:“南云哭重华,水死悲二女。天边九点黛,白骨迷处所。朦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万古一双魂,飘飘在烟雨。”[34]9

  孟姜女与二妃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都深爱自己的丈夫,都为丈夫担忧;丈夫巡行或服役,都在千里之外,且生死未卜。她们都曾奔波千里去寻夫。二妃死在洞庭湖畔,澧州孟姜女出生在洞庭湖畔。这诸多类似就勾起了人们的共同想象与联想。二妃泪洒竹子,成就斑竹,于是,后来的人们塑造孟姜女形象和编织情节,也就有了孟姜女针刺竹叶,而成就了丝竹。由此可见,孟姜女形象的塑造,毫无疑问,借鉴了舜帝与二妃的传说。

             六 保护神与傩祭

  作为民间传说,孟姜女的故事在漫长的流传和演变中,慢慢地就具有了神异的色彩。路工编辑的《孟姜女万里寻夫集》所辑的《孟姜仙女宝卷》,写孟姜女本为仙女下凡,在人间与仙童喜良结为夫妻,喜良死后,秦始皇逼迫她为妃,孟姜女投火殉节,后来化为一缕青烟[35]219-240。段平《河西宝卷调查报告》也讲孟姜女是观世音下凡[36]190-205。在湘西北地区,关于孟姜女的一些神异的传说也极多,很多故事已与孟姜女个人生活渐渐拉开了距离,她被人们供祭在姜女庙中,俨然成了人们的保护神、蚕神以及送子观音等等。

  相传明代弘治年间,工部尚书李如圭到荆州治洪水,修的堤坝总被江猪咬散,在百般无奈之际,孟姜女托梦给李尚书,说如果将一个个铁砣丢在江里,江猪就咬不动了。后来,李尚书依此施行,很快就修好了堤坝。又相传1943年,日寇的飞机在孟姜山一带丢了不少炸弹,而孟姜女却巧妙地用长袖将子民遮蔽起来,没让他们受伤,只是自己的长袖被烧糊了一点点。至今,澧州方圆数百里的人们祈福求子,希图除灾却邪,都总要到姜女庙求姜女保佑、了愿。

  孟姜女变成了人们的“保护神”,其演变发展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江南傩祭的盛行。

  傩祭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殷商时代,这是湘楚大地的人们在特定的季节里的一种驱鬼逐疫的祭祀活动。从字面意义上讲,“傩”,就是解决人们的“难”,即用人为的祭祀方式,解决实际生活中的困难,亦即了愿、了难。江南气候恶劣,毒虫猛兽以及瘟疫横行肆虐,人们通过娱神的祭礼,以求得风调雨顺,六畜兴亡,子孙繁衍,人寿年丰。在傩祭时,主祭的人戴上面具,装扮成傩公傩母,载歌载舞,而傩公傩母似乎就成了“神”的代言人。

  在湘西北傩祭演唱中,《孟姜女寻夫》、《姜女下池》、《孟姜女哭城》是必唱的传统节目。在傩祭中,人们发愿祈求上苍的保佑,所谓“姜女不到愿不了,姜女一到愿勾销”。从此,孟姜女俨然成了湘西北楚人的保护神。

  综上所述,孟姜女的故事和形象塑造经历了两千多年的世代累积型创造。孟姜女形象的塑造,是通过比较典型的一些故事情节体现出来的。无论是下池洗澡进而主动求婚、盼夫望夫、千里寻夫、还是哭倒长城,我们都可在历史传说或其他故事中依稀找到一些故事或形象的原型、源头以及端倪。从杞梁妻到孟姜、齐姜,从《诗经》时代到唐代的对诸多女性沐浴和在水边嬉戏的文学描写,从湘妃寻夫等传说到傩神祭祀等活动,孟姜女形象的塑造,都应该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上述传说和历史人物的影响。所以,探讨孟姜女形象塑造及丰富性格的源起,我们可以更好地把握孟姜女形象的性格特征,并藉以探讨民间传说人物形象塑造、雅文学与俗文学相互影响等方面的问题,并为我们研究古代优秀文化遗产做一些文献积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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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刘英玲)

        Exploration  the Sources of the  Image of Lady Meng Jiang

                ZHOU Shang-y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Changde 415000, China)

  Abstract: The legend of Lady Meng Jiang is the result of accumulation of folklores of generations.  In the long process of characterization and story’s development, the image of Lady Meng Jiang was gradually shaped and became rich andm ature. It not only absorbed the good quality and tragic sentim ent of Qi Liang’s wife  in history,but also took  in characteristics of images such as Zhuang Jiang, the Emporer Yu’s wife; the Empoer’s Shun’s two concubines from “Book of Songs” and other classics. Moreover,it took in spiritualmeaning  in such folk lores as Am ah Rock  and NuoGod. The tragic inage of Lady Meng Jiang was created by people in ancient China from nourishment in history,literature;  legends, customs, and so on.

  Key words: Lady Meng Jiang, characters; Amah Rock;Nuo God,protector

  收稿口期:2010-02-05

  作者简介:周尚义(1953- ),男,湖南临澧人,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来源:武陵学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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