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雄”,苗语,为苗剧的意思。
——题记
天已经黑透,山寨却没有静下来,苗民们吃过了晚饭,都相邀着向寨子中一户农家的岩板院坝聚拢。
一根电线从木格子窗内牵出来,葫芦状的电灯泡挂在了竹竿上。月亮升起来了,从山寨的树梢上洒下雪白的月光,橘色灯光的暖意让月亮的清辉少了几分寒淡。没有正规的舞台,表演场地就在院坝的中央。观众已经呈半圆形围在了院坝的周边上,他们有的从家中搬来了小板凳,有的索性席地而坐,有的和邻里站成一团有说有笑,但都时不时向院子中心投去期待的目光。
乐器是现成的——寨子里祭祀用的锣鼓、铜钱、竹筛、摇铃、牛角号一应家伙都搬了上来。没有正正规规的道具和服装——蓑衣、斗篷、锄头、镰刀、牛绳,平素自家里好用的家伙都被带来了,需要哪样就用哪样。
木叶吹起来了,苗歌唱起来了,一片喧闹的锣鼓唢呐响起来,苗民们期待多时的苗剧隆重开场了!
他们正在演出的是苗剧《团结灭妖》(苗语“抱加嘎”)中的第三场。这就是199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我在湘西花垣县麻栗场镇老寨村看到的由寨子里苗民们表演的一场苗剧演出。演员们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演出时讲的是苗话,唱的是苗歌、苗音、苗调、苗腔,苗味十足,这种原生态的艺术表演,让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阵阵笑声不绝于耳。
在草根中诞生的苗剧
老寨村是湘西苗剧发源地。1954年,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沙科村人石成鉴(1913—1982)因看到苗族人看不懂汉族阳戏、汉戏、花灯等,萌发了创造一种让苗家人都能看得懂的新剧种的愿望。石成鉴毕业于湘西特区师资培训班,之后又曾长期在小学任教员,1953年调县文化馆工作。他谙熟苗傩艺术,善诗词歌赋,懂苗语汉语,对苗族历史和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但是,要来尝试编排、导演一出戏剧,而且是创作一台用原汁原味的民族语言来演出的剧目,谈何容易。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断的摸索和修改,石成鉴和苗族民间艺人吴兴华一起终于创作出了《团结灭妖》苗剧剧本。
剧本创作出来后,还要找懂戏的苗族人来演。石成鉴的堂兄弟石成业住在邻寨老寨村,他和朋友在沙科、老寨一带组织有一个傩戏班子,经常给附近或本寨的苗家人做法事还傩愿演傩愿戏,懂些唱戏的板眼。石成鉴于是把他们集合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大家听说是编演苗族人自己的戏,都非常乐意。经过一番苦练,一台由沙科、老寨苗民自编自演的苗戏,终于排练出来。
1954年农历正月初六,《团结灭妖》在麻栗场尖岩山下的老寨村进行首场演出,取得成功。苗族同胞们高兴得奔走相告,他们说:“我们有了自己的‘戏雄’!”
苗剧《团结灭妖》讲述的是远古时期苗族先民创始鼓会的典故。加嗄和加尼是一对吃人的妖魔。加嘎为了修炼成精,假扮成一个白发老翁到苗岭诓骗童男童女吞吃,被苗族部落首领贵来贵卡发觉,贵来贵卡授意小孩们到后山放牛,智斗妖魔。他从后山魔洞里盗出加嘎的魔水和妖索,将加嘎治死,并剥他的皮蒙成鼓面,割下它的头放进鼓中,砍下它的手臂做鼓棒,砍下它的小腿骨敲鼓边,并把制成的鼓搬到秋场尽兴敲打。各寨苗民闻鼓声赶来聚会,椎牛祭祖,议盟议榔(部落联盟仪式)。男女老幼相跟相牵沿顺时针方向行进,踩笙调鼓,唱歌对答,欢庆胜利。加嘎的妻子加尼也化装成苗女混进了鼓场,她上场跳鼓的时候,把鼓面戳通,才发觉加嗄被杀,女魔一怒之下,把秋场上的男女老幼都吞吃了。贵来贵卡与舅父巴贵达惹商议,用巴茅箭与巫术将加尼杀死。为纪念除魔胜利和鼓社成立,苗族人民特别将踩笙跳鼓行进的方向由开始的顺时针方向跳进倒过来为逆时针方向跳进。
从粗糙到精致
苗戏《团结灭妖》的首演成功,标志着一个新艺术种类的诞生。继《团结灭妖》之后,石成鉴他们又编演了以苗族民间故事为题材的《龙宫三姐》,以苗族机智人物故事为题材的《谎江山》,还有取材于当代生产生活的《追鱼秧》、《千歌万颂石昌忠》、《借牛》等新苗戏剧目。苗剧,以她亲切的民族语言,朴素的民族情感,浓郁的民族特色,赢得了广大苗族民众的喜爱。
可以说,苗剧是一个在戏剧发生学上具有“活化石”意义的新剧种。她透着乡野的粗糙,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由于她出自于酷爱艺术的苗族民间,因而更是处处流淌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动作活泼,语言生动。
苗剧发展到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从民间业余的自排自演自己欣赏转为职业剧团的专业排练演出,表现形式上也更加戏剧化,较有代表性的有大戏《带血的百鸟图》、《代雅与那卡》、《逃犯审官》等。《带血的百鸟图》由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张子伟编剧,湖南省歌舞剧院作曲家刘振球作曲,花垣县文工团排练演出,《带血的百鸟图》取材于清朝乾隆、嘉庆年间发生在湘、黔、渝三省边区的一次苗民反清大起义,苗民起义军领袖吴八月用一幅苗族刺绣《百鸟图》作为百家苗民义军的联络图,与清军在苗岭深山浴血奋战的血泪故事;《代雅与那卡》取材于苗族民间故事,歌颂了苗族青年坚贞不渝的爱情;《逃犯审官》是在石成鉴当年创作的《谎江山》的基础上加工改编的。三部作品取材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由原来的苗剧发展为苗歌剧,唱词对白都用的是汉语,更加注重意境的营造和心理气氛的渲染,演出场面宏大,灯光、道具、服装等都都非常精致。编、导、演阵容都是集中了苗族文艺精英,并且还到省城甚至北京请来专家主创和执导;《带血的百鸟图》和《代雅与那卡》都以音乐创作为主,专业的精工细磨、高层文化素养的审美积淀被投注在剧中,一招一式,一腔一调都借鉴有汉族戏剧唱、念、做、打等表现手段,使苗剧艺术水平得到了进一步提高,尤其是经过专业音乐人共同参与创作的那属于苗歌特色的苗剧音乐唱腔、配上职业深员专业的演唱技巧,把节奏顿挫疾徐控制得恰到好处,雅俗结合,粗野中杂糅着妩媚,更使苗族以外更多的人士在观赏时也忍不住为那音乐所迷醉。凡此种种,使上述这三个苗剧剧目都在全国性的少数民族剧目评比中获得过不少荣誉。
苗族“戏雄”何去何从
苗剧,名称由最初的苗戏,到苗剧,到苗歌剧,再到苗剧更迭,短短几十年,曲曲折折的路,犹如苗岭深山盛开的一朵倔强的奇葩,不妖不媚,自然清新,有她独特的风韵。
苗剧艺术从1954年诞生到现在,算起来才不到45年时间。她是一门年轻的艺术,也是一门古老的艺术。在物质文明和文化生活高度发达的今天,苗剧抑或苗歌剧,还有没有继续发展、传承下去的可能和必要呢?这是一个有些复杂的话题。社会一天天在进步,新一代苗乡观众大多也接受了至少是初中以上的汉族文化教育,高度发达的各类媒体信息都汹涌澎湃地向苗族地区冲击而来,而苗剧这门苗族人自己的艺术仿佛已经悄然无声。其实,在广阔的苗族民间,苗剧艺术仍然以一种不屈的精神在顽强地坚守,因为在苗区传承了几千年的苗族祭祖椎牛仪式法事中包含了戏剧特征,还傩愿时祭神表演里有苗傩戏,她们仍然盛行于苗族民间。所以,可以说,只要一个民族存在,她的精神也会跟着存在。
在这里,且借用余秋雨先生在《笛声何处》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它)扎根在广阔而丰腴的土地上,一时还没有衰老之虞,它既不成熟也不精巧,因而不怕变形、摔打、颠簸,它放得下架子,敢于就地谋生,敢于伸手求援,也愿意与没有什么文化修养的戏剧家为伍。这样,它显得粗糙而强健,散乱而灵动,卑下而有实力……
(责任编辑 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