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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辰河高腔的魅力
聂元松

  辰州,一个古老的地域名称,一个充斥着巫傩神秘的文化符号,于今已成为湘西地域文化的象征。千里沅水奇在辰河,万代旧梦尽藏湘西。古往今来,这滔滔不尽的辰河水不知创造了多少文明的奇迹,长河上下至今仍回荡着历史千年不绝的绵绵涛声。在这里有一个传唱于辰河流域,五百年生生不息的古老戏种,它的前身甚至可以追溯至远古湘西先民的巫傩演艺,享有“中国戏剧活化石”之美誉。这一段相伴古代湘西开化风雨历程的惊世传奇,以包罗社会万象的乡土狂欢,开启了这片荒蛮之地文明繁盛的记忆;这一曲渐行渐远的民间艺术绝唱,于今,仅以简朴、零散的演艺延续着它弥足珍贵的遗韵。这便是久负盛名的古代湘西艺术名片,它有一个诗意的名字:辰河高腔。

  

  4月浦市,草长莺飞。万寿宫里,锣鼓齐奏,唢呐悠扬。台上钟馗黑色的帽子、黑色的胡须,扇着一对大耳朵,吊着两条黄布条,穿着一身深蓝长袍,系两幅绣花下腿。只见他画得一张白底、黑吊眼、鲜红嘴唇的花脸,耸肩迈步,一摇一摆,突地转身,右手猛甩斩妖鞭,左手突然指向台下,一声断喝:“把她的三魂七魄拿来!”一群青面獠牙的鬼魅冲下舞台,挥着刀叉、铁链、铜锤冲向看戏人群,四座皆惊,急于躲避,一阵哗然!

  这野性而粗朴的表演正是辰河高腔代表性剧目《目连救母》中的一幕,它洋溢着浓郁而鲜活的古代气息,充斥着湘西神秘的巫风傩韵,诠释着先民原始而质朴的世界观。目睹这粗粝生鲜的表演,我的灵魂顿时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在戏台左侧的乐师队伍里,有一位老乐师,只见他清癯的脸上架着一副圆边眼镜,忘我地敲打着大鼓,配合着台上的剧情,发出源自内心的嘶喊:“娘啊,我的娘哎……”这苍凉嘶哑的声音导引着我寻找这戏的源头,思绪神游万里,已然回到了五百年前的湘西。

  从某种意义上讲,辰河高腔本身恰如一台五百年未曾落幕的活色生香的大戏,一个穿越时空的湘西民间艺术的传奇。相传,明末移居此地的江西曾氏兄弟常哼唱弋阳腔,借以抒发思乡思亲之情。因唱腔优美,引得众人学艺传唱,逐渐形成各种流派。其时浦市祭祀活动昌盛,总要表演辰河戏,一些艺人在表演过程中,经常把本地的辰河戏和江西弋阳腔结合起来,就此形成了辰河高腔的雏形。随着艺人的流动,此戏流行于沅水中上游(古属辰州)及贵州、四川等地,尤以浦市独具特色的“浦腔浦调”为正宗。据清《湖南通志》载:“浦市产高腔,虽三岁孩童亦知曲唱。”

  是湘西这一片神奇的土地孕育了辰河高腔,辰河高腔又以其强大的文化概括力整合、重塑着湘西。遥想往昔,弋阳腔由移民传入湘西,在这块古代中国的处女地完成了它惊世的蜕变,如今已显得神秘奥妙的高腔艺术,必然是当时湘西社会的时尚。事实上,辰河高腔既是晚近古代湘西文明开化的见证,也是湘西文明结晶的本身,它的形成与繁荣兴盛有着广阔而深厚的历史背景。湘西苦寒,移民艰辛,无时不需要精神的慰藉,辰河高腔中的低吟浅唱,如流水一样洗涤着移民们苦累的心灵,将他们人在异乡的孤苦感受冲刷得干干净净,将他们劳苦单调的生活装点得丰富多彩。当年湘西荒蛮,辰河高腔中宣讲的正统道德伦理,那些因果报应、命运轮回的故事,无不教化着这片混沌待启的土地上的人民。不仅如此,人口的流动与密度也决定着文明的生机与活力。明末清初之际移民的大量涌入,为湘西古代市镇文明的兴盛创造了契机,而辰河高腔的传唱与兴盛则正是古代湘西市镇文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试想当年,在水雾氤氲的辰河之上,有多少乌篷船里传出高腔的吟唱之声,不知是哪个戏班又奔向哪个码头。那些浓妆淡抹的戏子,在那些繁华码头的会馆里、戏院中,在昏暗的红灯笼下,做一番倾情的表演,以获得各色观众的掌声。那些绅士、客商、乡民,在收完货、算好账后,洗去一天的尘垢,换上干净的衣服,撮一杆烟,就一壶茶,半闭着眼睛,听着台上的咿呀之声,精彩之处,大喝一声“好!”足可令台上的戏子、台后的乐师们忘情!

  曾几何时,在湘西山野的黄泥道上,有多少艺人肩挑背驮着戏箱,迎着朝雾踏着夜露,艰难地跋涉在送戏途中。晴天汗,雨天泥,到达主人家后,来不及喘息,急忙梳头着妆,粉墨登场!那些从艺生涯的悲苦与无奈、欢欣与喜悦,便融化在剧情之中,人生里来不及的痛哭与欢笑,都可借此尽情倾泻!那些琴师和鼓手,在他们吹拉敲打之时,常常也忍不住随着剧情吟唱,每遇精彩之处情不自禁地击节而叹!“啊呀呀……”他们嘶哑的嗓音,更饱含着抑制不住的深情,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无法上台,但谁又能说,对于戏,他们不是最痴心追梦人?台后的他们日复一日地看同一出戏,年复一年地为台上的兄弟姐妹把握分寸,一台戏的荣辱得失,他们谈论得津津有味,分析得鞭辟入里!

  这就是辰河流域高腔的戏班,几百年如一日地奔忙在这长河流域的城镇、码头、乡间,朝朝暮暮年复一年,相伴辰河流淌在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滋养着湘西民众干涸的心灵,也化解着他们人生坎坷的苦闷。戏子与观众,相互慰藉、相互鼓励,相伴走过那艰辛苦涩的漫漫人生……

  这就是辰河高腔在湘西几百年盛行的内在原因,这就是令湘西戏子与观众痴迷的内在动力。贫瘠的土地,苦难的人生,多情的戏子,朴实的山民,借着戏曲交流,相互搀扶,相互消解,度过那些燥热难消的炎炎酷暑;相互依偎,相互温暖,度过那些漫天飘雪的寒冬长夜。

  长河上下,阡陌乡里,戏子送戏奔忙,乡民守候痴迷,一阵锣鼓声敲响,便双双坠入剧情,周遭一切不复存在,戏子与观众都化为戏场的符号,这一幅幅浓郁的风俗画,构成辰河高腔这一古老艺术旷世的风景……

  

  而今,五百年的历史尘埃已然落定,辰河两岸,风光依旧,浦市古镇,物是人非。此时置身此地,聆听这古老剧种响遏云霄的咏叹,目睹其传人倾情的演绎,有如穿越五百年时空隧道,闻天籁,睹先人。曲终人散之际,我终于得以直面采访对象、辰河高腔的传承人向荣老先生。由此这一古老剧种的总体风貌特征便呈现在人们面前。

  从内容主题的角度观之,辰河高腔的表现对象包罗万象,真实反映了古代湘西的社会状况、思想文化、伦理道德、风俗民情、宗教信仰、民间艺术等,它的人文价值远远超过了戏曲艺术,这也是其令观众产生强烈共鸣的主要原因。

  高腔剧目达四百余个,是全国保留剧目数量最多的剧种之一。常见的剧目有《香山》、《金牌》、《封神》等,统称“四十八本目连戏”;《百花亭》、《拜月亭》、《清风亭》、《风波亭》等“四亭”。尤以目连救母为题材的目连戏最具代表性,被尊为“戏娘”。《目连救母》,借助佛教戒律、因果报应说的佛家躯壳,灌以儒家孝道、节烈等内容,并大量浸渗道教的神灵和祭拜方式,将儒、释、道三教教义融会贯通,几乎囊括了辰河地域当时主流社会所倡导的意识形态,成为封建正统思想的教化模本。

  而巫傩文化的大量渗入,又使辰河高腔充满着巫风傩韵,成为窥视辰河社会鬼神信仰的全景窗口。巫师们常常在目连戏和傩戏这两种祭祀剧之间流动,甚至还有演唱目连戏的巫师班。目连戏借用巫傩活动的假面与跳神,一个艺人可以很容易地饰演多个角色。目连戏的神事活动供奉佛教、道教和巫教的数十位神祗,这些神祗同辰河地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目连戏包容当地的祭祀民俗,表演中还融入了傩戏中的爬刀山、下油锅、咬火犁等杂技绝活。此外,其唱腔、脸谱、服装、场景、道具等,随处都洋溢出巫傩文化的古俗古风。

  不仅如此,人神共娱、万众狂欢,亦为辰河高腔的一大社会群体特征。辰河高腔中的目连戏,与其说是祭神,毋宁说是娱人。演出首日起,家家户户都要斋戒。开台时“发五猖”,五个面目狰狞的鬼神跳下戏台,穿过大街小巷捉拿邪鬼寒林,百姓在厅堂备水果、茶点,敞开门户欢迎猖神,如潮的人群打起火把跟在五猖身后四处搜寻,喊声震天;傅罗卜救母出行前,要大张旗鼓地到寨子中化缘募捐;雷公电母惩罚十种坏人,全场观众齐声呐喊,奋力追打;扮演拐子和骗子的艺人奔跑、躲藏于戏场摊贩之间,抢取食品百货,商贩以被抢为乐;刘氏开荤之日,当地名厨烹制特色菜肴,全场观众吃流水席,以吃到消灾避邪的目连餐为幸事;目连戏结束后的当晚,还要大放河灯,成千上万的彩纸河灯随波逝去,照亮孤魂野鬼回去的路……

  根据演出要求,辰河高腔可分为大愿戏、小愿戏、堂戏、神令戏、市卖戏五种。其表演形式又有围鼓堂、矮台班、高台班之分。围鼓堂俗称打围鼓、坐堂戏,最为古老,在沅水流域的城镇乡村人家,凡遇婚丧喜庆,都要请善曲者至其家唱高腔,配以锣鼓唢呐,但不化装,深受群众欢迎,至今犹存。《泸溪县志》载,清末、民国时期,仅泸溪县城和浦市就有围鼓堂班子16个,每班20~30人。矮台班,俗称“木脑壳戏”班,每班7~9人,在沅水支流的溆水、酉水流域最为流行。其行箱简单,不用扎台,适合在广大农村流动演出。高台班是演员化装在戏台上演出,班子正规,道具齐整,艺术水平也较高。

  辰河戏有高、低、昆、弹四种声腔,曲牌约四百个,多来自元曲,同时又融进了浦市当地的佛、道、傩法事中的音乐特点,也糅合了民间小调、号子、山歌等特色,内容丰富,表现力强。其特点是婉转、悠扬、高亢、刚劲、深厚,奔放时裂金碎玉,柔和时细若游丝,能适应不同行当、不同人物、不同情节的演唱需要。高腔为主要唱腔,高亢清亮,婉转动人,其用唢呐帮腔,具有湘西地方特色,尤其适合表演抒情味浓郁的悲剧。低腔又称低牌子,较为奔放、热情,用唢呐伴奏,颇有气势,但未发现剧目,仅有一些作为过场音乐的曲牌。昆腔清丽婉转、精致纤巧,旋律悠远流畅、舒缓细腻,演唱抑扬顿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弹腔基调来自船上号子,刚劲有力,高亢豪放,适于英雄人物的演唱,表现大无畏的精神气概。

  辰河高腔还是地方剧种中唯一用各种符号“圈腔点板”的剧种。辰河高腔尚无曲谱,只凭口传心记,这就必须要有一种符号来表示腔句的变化,这种符号是其特有的,熟悉高腔的人凭借这些不同的符号识别腔句变换,可以唱出同一曲牌的另一种台词,这是其他剧种所不具备的。

  辰河高腔的器乐伴奏变幻万千,其伴奏器乐主要是锣鼓和唢呐,所谓半台锣鼓半台戏。锣、钵都是民间特制的,伴奏起来有雷霆万钧之势;唢呐声音洪亮、高亢,可吹出万马奔腾之势,又可奏出如泣如诉之声。而最撩人心扉、动人情感的音乐是“哀子”。哀子唱腔婉转缠绵、悲戚忧怨,加上唢呐细若游丝的哭泣模拟声,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辰河高腔音乐的艺术魅力。

  在舞台表现上,辰河高腔集儒、释、道、巫、傩文化和音乐于一体,共神、仙、人、鬼于一台,整个表演充满了神秘色彩。其表演程式上讲究真实,有爬钉、顶杆、高台翻椅、钻火圈、踩跷子、包獠牙等绝技,武戏中用渔叉、鱼钩、锥子、剪刀、镖、杀猪刀、菜刀、斧头八种道具开打,令人叹为观止。这一切皆为湘西神秘文化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外界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使得辰河高腔既独特又神秘。

  

  五百年时光如水,五百年春秋轮回。等闲之间,有多少往事苍茫,随风而去;有多少记忆尘封,了无踪迹。沧桑百度的辰河两岸,却依旧响彻着高腔清亮婉转的遗韵;洗尽铅华的千年古镇,尚可一睹目连戏班起舞的清影。五百年,是谁在坚守着辰河高腔?五百年,是谁在延续这神奇的演艺?是代代戏班,是辈辈艺人。只因为这数百年呕心沥血的相伴,只因为这数十代生生不息的传承,辰河高腔才幸运地走进了当代,成为这流淌着千古风流的辰河的文化风景。

  回首苍茫的岁月,在空旷河滩的大戏草台上,辰河高腔的醉人鼓点,曾经透过目连戏的天地酬答和百戏轮换,掀起过充满原始想象力和生命渴求的万众狂欢。今日的湘西,人们的价值取向以及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辰河目连戏因此失去了往日的生长土壤,辰河高腔注定也要在人们的淡忘中悄然离去。悠悠沅水静静地流淌,埋藏多年的目连大戏,总是通过记载和传说让人梦魂萦绕。少量的观众、残缺的演出和村寨班子的自娱消遣,似乎无法挽留这一美丽的风景,辰河高腔渐行渐远的脚步依然不停地在湘西大地上踏响……

  一个偶然的机会青睐了这一濒临绝境的古老艺术。1996年,法国东方博物馆馆长巴诺先生到泸溪县观摩了目连戏后,将其推荐给法国艺术节筹委会。辰河高腔传承人向荣就此迎来了他坚守的转机,他花了大量时间、心血,精心改编、导演目连戏,删繁就简,留其精华,最终将《目连救母》排练成一出浓缩精华的剧目!

  1998年10月,应法国巴黎国际秋季艺术节和西班牙巴塞罗那国际木偶(戏剧)艺术节的邀请,《目连救母》搬上了国际大舞台。盛况空前的演出令人始料不及,演出期间,场场观众爆满,掌声如雷,引起轰动,目连戏的艺术价值为国际艺术界所赞赏。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人们,在街上看到扮演目连的小生就充满热情地喊“目连!目连!”专家、媒体的好评纷至沓来,法国国际广播电视台、国家广播电台及电视台、《世界时报》、《解放报》等多家媒体纷纷播发演出消息、登载多篇评论,当时的专家称道辰河高腔目连戏是中国戏剧的“活化石”,中国本元文化的好“标本”,是奇妙的“东方文化现象,人类多元文化的艺术奇葩”,“神奇的东方艺术瑰宝”!

  因为《目连救母》海外演出的成功,辰河高腔这个沉寂多年的剧种又重获新生,为了这一古老剧种的艺术生命的发扬光大,泸溪县辰河剧团在州、县两级政府的支持下,及时招收了十多位优秀青年演员充实队伍,这个曾经荒芜的古老艺术又焕发出勃勃生机。2006年6月,泸溪辰河高腔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1月,向荣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辰河高腔项目传承人称号。

  2009年8月,辰河高腔再掀狂飙,为迎接共和国60华诞,湘西州举办第二届新剧(节)目汇演,向荣执导的目连戏出演九场,举座惊叹。此间有识之士已建言,辰河高腔可作为开发旅游的传统文化节目来打造,使之活在民间,活在当下。薪火相传,如此感人;奇葩重放,何等欣慰。

  (题图:辰河高腔代表性剧目《目连救母》)

来源: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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