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崛起了一批剧作家和剧论家,在其剧作和论述中大声疾呼,要在戏剧作品中体现出哲理来,要引导、启发观众去进行思考;而且断言当今的戏剧观是“思考大于欣赏”,只有这样才能使戏剧的美学价值达到较高的层次云云。余细思之,感到这种论点中有着两个“妄自”的味道。
首先,主张或附和上述论点者,可能是以“妄自菲薄”的心理来看待戏剧的。他们屈从于某些文艺理论的指责,即认为戏剧作者的认识、创作和理论水平都低于、落后于小说家们;戏剧作品中没有或很少反映高深的哲理,不能给观众以思考的课题。持这种说法的人忽视了戏剧和小说具有不同的艺术特征。小说以文字描写为手段,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作者可以把自己对人物、事件的评价、议论直接传达给读者,使其在欣赏作品时按照作者的论断和阐述来进行思考,作者的意思和命题可以非常强烈和突出。而戏剧则是用直观的人物形象,通过角色自己的语言和行动体现出思想和观点来;其体现又要求是生活化的,掺不得半点理性的说教。即使是某些戏剧采用报幕人的介绍或旁白,或间以画外音等手段,对人物和剧情加以评述,但总不能与剧中人自己的形象和情景混成一体。因此,读者看书与观众看戏,其欣赏的方式和效果截然不同。比如我们读《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在从文字的描述中看到那一场母宠弟、弟叛兄、兄诛弟、子黜母、臣谏君、子谅母的宫廷斗争的同时,也读到而且可能接受了作者所做的“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的结论和教谕。但是,如果是去看根据《郑伯克段于鄢》编写的戏曲《掘地见母》的演出,观众必然会被那直观的形象反映所描绘的兄弟、母子之间的反复倾扎、生死搏斗而引起担心、激动、惊讶和惋惜;对于作者所宣扬的“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的主题思想,却并不怎么注意。也就是说,观众并不按照作者的理念去思考,而只乐意在艺术欣赏中潜移默化,乐意根据自己的感受,对作品进行理解和体会;这种理解和体会是否符合作者和理论家的指点,那就但凭尊便,难于一致了。所以我认为,撇开戏剧表现手段的艺术特征和戏剧欣赏的独特方式而提倡“思考大于欣赏”,是不妥的,是在“执方以责圆”地贬低戏剧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手法的舆论面前妄自菲薄,以致把戏剧艺术的特征忽视了,丢掉了,否定了!
其次,“思考大于欣赏”论者们既然要让观众去思考他们所提出的命题,便难免摆出妄自尊大的架势,凌驾于观众之上。为了给观众提供思考的课题,便在剧中人的台词里,在幕前、幕间的插白中,时时出现对于历史、社会、人生的解释、判断和论证,以致搞得舞台上的人物几乎都成了政治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台词里出现一大串警语、格言、论点,生活之气息全无,使观众受不了。恩格斯曾强调指出:“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但是,“思考大于欣赏”的主张,却忽略了欣赏戏剧首先是艺术享受这个特征,要用“政治暗示”来教育观众。比如前不久出现在首都舞台上的一个话剧,对我国民族的远古生活及其发展作了源远流长的回顾,企图探索、阐释人类发展的进程和规律,其愿可谓宏矣,场面可谓大矣,人物可谓众矣。但只见场景,不见故事;只有生活之过往,而无命运之争斗;整个演出就象图解,使观众除看了一番,“热闹”之外,实不知其“门道”何在。一个艺术作品的作者,首先着手的不是塑造性格独具、风格迥异的人物形象,给人以艺术享受和感染,而是要出个题目让观众去思考,这不是“主题先行”吗?!
余拟郑重奉陈浅见:一、请尊重戏剧这个艺术门类直观的、形象的、以演出为表现形式的特点,而不宜于用表叙、论述手法的艺术特征。不要妄自菲薄地认为剧作家的观念、理论和表现手法都低于小说界以致没有达到所谓“高层次的政见和哲理”等等。二、请尊重观众,将其视为自己作品的鉴赏和评论者,而不是来听你的说教的。不要直接向观众出思考题。艺术作品的作用和价值在于自然而然地为观众所欣赏和接受,决非按照作者的命题去思考一番,作出什么解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