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传统戏曲评价问题的争论,始自1980年“全国戏曲剧目座谈会”前后,1981年,一些戏剧刊物继续发表文章展开争鸣。
黎澍的《封建残余影响与旧剧》和郭汉城的《和黎澍同志商榷》(《戏剧论丛》1981年第1期)两篇文章,就此问题发表了不同意见:
一、如何正确认识传统戏曲的性质和作用?
黎澍认为,在批判封建思想的问题上,旧戏是“值得研究的对象”,旧戏中大量的戏都好象或多或少地同封建主义牵连着。他说,这种传统艺术无论如何不是共产主义的,也不是民主主义的。从整体说来,就是属于封建文化这个范围。它出不了这个范围,因为它不可能超越那个时代。
郭汉城对黎文提出异议。他说,我国封建时代的文化遗产中没有共产主义思想,也没有近代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顶多也只有资本主义萌芽状态的思想,这是不成问题的。但在看到它的时代的、阶级的局限的时候,也要看到它所具有的人民性和民主性,以便区分精华和糟粕。他还说:遗产中的人民性,民主性,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的反映。旧戏中,可以举出大量有反封建思想内容的剧目,《西厢记》、《窦娥冤》、《陈州粜米》、《拜月亭》、《牡丹亭》、《白蛇传》、《十五贯》、《梁山伯与祝英台》、《打渔杀家》、《秦香莲》等等,只是其中的佼佼者。抹杀遗产中的精华,不可能对人民在创造祖国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给予正确的估价。郭文进一步指出:遗产中的精华,就其高度来说,诚然达不到对封建制度的否定,但决不能因此否定它与封建思想对立的性质和反封建的作用。
二、如何估计戏曲形势和怎样进行戏曲改革?
黎澍认为,戏剧改革在解放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主要是强调抢救、发掘,好象没有真正做到推陈出新。他还认为,旧戏可能真正到了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的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特点是:旧剧后继无人,剧目大量失传;知音不多,甚至真正懂得的人也日见其少,内容和形式都已陈旧和僵化,跟青年人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现在看来,甚至还可以认为是一个继续传播封建意识的渠道。他提出解决问题的三种办法:第一,继承五四以来发展话剧和新歌剧的传统,把发展话剧和新歌剧当作重要工作。第二,旧剧的优良品种要作为古典艺术形式由国家特别加以保护,在这个基础上探索旧剧革新的道路。第三,提倡上演各种题材的戏。
郭汉城不同意黎澍对建国以来戏曲推陈出新的估计,他认为十七年的戏曲改革工作中,粗暴和保守两种政治倾向都是存在的,但总的来看,还是贯彻执行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的。所以戏曲事业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面貌。无论是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新编历史剧和现代戏的创作和舞台艺术的革新发展,其成绩之巨大,是我国戏曲发展历史上任何时期所没有的。关于戏曲形势和戏曲改革的措施,郭汉城也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我国戏曲剧种多,情况十分复杂,要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他还着重指出,现在传统剧目有两类:一类是经过整理、改编的剧目,一般是做了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工作;一类是未经整理改编的剧目,情况也不相同,有极小部分的诲淫诲盗的坏戏,应制止其任意泛滥。如果不加以区别对待,笼统以“传播封建思想的渠道”一概否定,对戏曲进一步推陈出新是很不利的。他认为,一种艺术形式送进历史博物馆陈列起来,不是好办法,不少资本主义国家的古老的民族戏剧艺术,走的是这条道路,中国的戏曲艺术没有走这条路,是件大好事。对戏曲的创新问题,他说,必须尊重戏曲艺术的规律和特点,在原来的基础上创新,离开戏曲艺术的基础,创作出来的只能是话剧、新歌剧,决不是戏曲,不能以话剧、新歌剧代替戏曲。
1981年第1期《陕西戏剧》发表张绍宽的《戏曲中的封建毒素和“四化”的矛盾》后,陆续发表苏育生的《如何看待戏曲中的封建毒素——与张绍宽同志商榷》(第2期)和金行建的《要推陈出新,不要全盘否定》(第4期)等文章,对如何看待传统戏曲问题展开了争鸣。
一、传统戏曲是否传播封建毒素
张绍宽认为,我国的传统戏曲产生于封建社会,是封建统治阶级“教化”人民群众的工具,渗透着封建主义的毒汁。目前,戏曲在我们经济文化落后的广大城乡,仍然散布着封建毒素,成为封建残余势力和思想大功率的颂歌队和辩护士,成为保留封建思想最集中,最顽固的堡垒,与我们的时代和社会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苏育生则认为按照列宁关于“两种文化”的观点,我国的传统戏曲,应当是由两个方面组成的,一是统治阶级提倡的戏曲,一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戏曲。前者,大体是“封建统治阶级‘教化’人民群众的工具,渗透着封建主义毒汁”;而后者却相反,基本上表达了人民群众的爱憎、意志和愿望,为封建统治阶级所不容。他还指出,我国传统戏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拥有最广泛的群众基础。现在我们所说的“传统戏曲”主要应当指那些不见经传的“花部”戏曲剧目,以及后来京剧和各地方剧种的大量传统剧目,这些剧目主要是历代艺人艺术创造的结晶,具有强烈的人民性和艺术感染力。如果不作具体的、实事求是的分析,笼统地冠以“渗透封建主义的毒汁”,是很不严肃,极不恰当的。
金行建强调指出,传统戏曲的民主性精华,其主要表现,恰恰就在于反封建和使人认识封建主义的种种丑恶。他认为对待传统戏曲只能采取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只见精华不见糟粕,或者只见糟粕不见精华,都会导致偏颇之见。
二、如何正确认识传统戏曲中的道德观
张绍宽说,绝大部分传统剧目不同程度地带有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的毒素,因为这些剧目大都出自封建文人之手,他们的美学思想无法逃脱忠、孝、节、义这个封建主义的范畴。这种封建思想最集中的表现有两点:一是“皇权大于一切”,二是“皇位高于一切”。即便是最清醒的剧作家、人民的艺术家。在作品里,在舞台上,也很难突破这个封建思想的藩篱。例如目前正在上演的《狸猫换太子》,一群封建社会的上层官僚,围绕一个至高无上的象征的婴儿皇太子,进行一场保卫皇位继承人的斗争,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个戏的主题思想是反动的,宣扬的是地地道道的皇权思想,没有半点人民性。《杨门女将》从整体上来说,是宣扬爱国主义精神的,但是,它毕竟向人民宣扬了反动的忠君思想。《七品芝麻官》塑造了一个秉公执法,不畏强暴的知县唐诚的形象,但最后的胜利,决不是唐诚斗争的结果。而是“圣旨”的威力。把人民的希望寄托在“明君”那里,难道不是宣扬“君权至上”的反动思想吗?
苏育生不同意张绍宽的观点。他认为传统剧目的思想内容是比较复杂的,应当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把传统戏曲放在一定的条件下,把握其总的思想倾向,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他说,用“皇权大于一切”、“皇位高于一切”这样抽象的观点评价剧目,没有不发生偏颇的。《狸猫换太子》固然是一场“保卫皇位继承人的斗争”,但郭娘娘勾结宦官郭槐,陷害李娘娘,火烧冷宫,妄图溺死初生婴儿,是十分残暴的,而陈琳、寇珠等人,冒着危险,甚至献出生命,救出婴儿,并将其抚养成人,应当说是正义的。《杨门女将》中即使某些情节,如杨家将谅解了皇帝,披挂上阵,也恰恰说明杨家将以民族利益为重,表现了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七品芝麻官》虽然写了“圣旨”的威力,但并不降低唐诚秉公执法的斗争精神。因为即使在有“圣旨”的情况下,那些比唐诚官职高得多的达官贵人们,一个个都溜之大吉,而唯独这个七品芝麻官才能把诰命夫人弄得威风扫地,受到应有的惩罚。
金行建针对张文的观点指出,不少传统剧目,虽然反映了“忠孝节义”这个封建主义范畴的内容,但并不都是受着封建统治阶级利益的制约,而是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古代人民的愿望和理想,我们要看它是鼓吹封建主义思想,还是古代人民在使用表达封建道德的一些语言来反映人民生活,表达人民的感情以及描绘人民的理想,这在思想内容上,是不能加以混淆的。金文举例说:《打金枝》、《斩秦英》、《草桥关》这类戏,具体斗争突破了封建道德的重重“藩篱”,古代人在戏里做出了和封建统治阶级完全不同的关于“忠”的解释。《吃糠》、《卖发》中所正面歌颂的是赵五娘的孝,《清风亭》中对张继保不孝的控诉,不都是可以简单地用封建主义的“孝”所能解释了的。《武家坡》、《苏武牧羊》、《六离门》、《杜十娘》等的思想性,也都不尽能以一个封建道德的“节”字而给予一笔抹掉。《生死全交》、《杀庙》、《八义图》的思想内容,也同样不是用一个封建道德“义”字所能概括得了的。
除此之外,《戏剧界》1981年第1期还刊载了陈德溥的《怎样看待传统戏中的道德观》一文。文章认为,“忠、孝、节、义”是封建社会的道德核心,但这些道德观念也包含有劳动人民的道德内容。因为劳动人民在生产和生活中也形成有自己的美德。“只是由于劳动人民在经济上政治上处于被统治地位,因之在道德上不可能独立形成,唯有借用或依附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观来表达,从而逐渐成为统治阶级道德的一部分”。他同意张庚1956年在《文艺报》第13期上发表的文章中的提法:“忠、孝、节、义等封建时代所提倡的道德是有人民性的一面”,并举例加以说明。陈文最后说,我们是辩证唯物主义者,应该不怕承认我们中华民族有着光荣的传统美德;更应该不怕承认我们今天的热爱祖国、尊长爱幼、忠于爱情和助人为乐的社会主义新道德是与古代劳动人民所提倡的“忠、孝、节、义”道德内容是有一定联系的。我们从我国丰富的戏曲遗产中,不仅感到强大的现实主义艺术力量,而且感到了强大的人民的道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