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读研究生习曲时，曾经买到赵景深先生《曲论初探》一书，于中读到先生与文力探讨有关《思凡·下山》来历的一组文章，为其未能有解而对此问题深感兴趣，日后时时留心寻访，终有所得。近读《艺术百家》2002年第一期蔡敦勇先生文章《〈思凡〉与〈孽海记〉》，始知当年的文力即为蔡先生，并知蔡先生为此曾付出40年时间进行探讨，先后写过9篇文章，终未有的解。蔡先生因于篇末撰诗感叹：“四十春秋一瞬间，银丝初染两鬓斑。小文九篇堪告慰，天道酬勤无妄言。思凡研究应打住，到此亦应结本篇。”我于此深感学海无涯、堪思堪叹，并因蔡先生一生为此孜孜不已所付出的精力与心血而感喟。这里，我把自己的研究结论托出，向蔡先生求教，也向他表明此道不孤，望能有所告慰。

　　我于1993年撰成《目连戏文系统及双下山故事源流考》一文，发表于台北《民俗曲艺》杂志1995年1月第93期，于中大体解决了《思凡》故事源流本末及《孽海记》问题。后因考虑到大陆学人难以见到，再发表于北京图书馆编的《文献》杂志1996年第4期。文章蔡先生显然没有见到，大约也因为题目没有直接涉及《思凡》、《孽海记》，未能引起注意。由于该文没有单纯讨论这一问题，主要注意力放在目连戏文系统的研究上，因此这里专门撮括里面有关《思凡》和《孽海记》的结论如下。

　　近代昆曲和许多高腔剧种演唱的剧目里都有《思凡》和《下山》两出著名的单折戏，其它许多地方戏里也有相同的剧目，说明尼姑和尚双下山这一题材内容的影响广远。它们究竟渊源于何处？又具有怎样的发展脉络？20世纪30年代，郑振铎先生在他的《中国俗文学史》里说它们出自明代郑之珍的《目连救母劝善戏文》［1］，但因为二者之间的文词上有着很大的歧异，人们心存疑惑。60年代，赵景深先生与文力先生曾经就双下山故事的来历进行过一场争论，但由于当时很多流传到海外的材料还看不到，他们仍然试图在目连戏的内部寻找源头，因此也没有得到接近事实的答案［2］。随着近年来诸多明代戏曲选本的发现和公布，这个问题变得比较明朗化了。我把这些选本中有关戏曲散出和散套进行互相比勘，大致看到了尼姑和尚双下山故事的渊源发展脉络及《孽海记》的约略情景。

　　明代中后期产生而保存至今的有双下山情节的戏曲整本，有嘉靖年间冯惟敏创作的杂剧《僧尼共犯》和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记》戏文两种。明中叶以后的诸多戏曲选本里的有关戏出和散曲，则有至少17种，它们大体可以划归《思婚记》、《救母记》、《出玄记》和《劝善记》这四种戏文的系统，另外还有作为散出戏上演的《尼姑下山》和《和尚戏尼姑》两个单独戏出。明末产生了一种弋阳腔剧本《孽海记》，清前期产生了宫廷大戏《劝善金科》。

　　我经过将各个文本仔细比勘分辨，得出这样的结论：尼姑和尚双下山故事有它独立于目连戏之外的发生发展脉络和在民间的长期流传演变过程，后来被目连戏吸收。《僧尼共犯》可能是双下山故事的源头，但其内容却和双下山故事相去甚远，说明双下山故事不是从这里直接发展演变而来，充其量只受到它的一点启发。从嘉靖三十二年（1553）刊本《全家锦囊》卷一下栏收录的《尼姑下山》南套和《新增僧家记》北套这两个散套里，却可以找到双下山故事更为直接的内容姻缘。虽然两上散套都是独立存在的，其故事情节还没有连在一起，但尼姑下山、和尚下山的基本路数已经完整存在了。嘉靖年间的南曲套数《尼姑下山》和北曲套数《僧家记》，前者被戏文《救母记》、《思婚记》、《出玄记》和《劝善记》分别吸收，后者被《出玄记》吸收。《劝善记》的双下山戏出分别受到《尼姑下山》散套和《出玄记》的直接影响。在《思婚记》、《出玄记》和《劝善记》的影响下产生了《孽海记》。《孽海记》和《劝善记》给《劝善金科》的双下山部分以双重影响。以后的昆曲和各地方剧种的双下山戏出大多承自《孽海记》。

　　《孽海记》剧本今虽不存，但在一些选本里有零出，一为明末清初刊印的《醉怡情》里收有《孽海记·僧尼会》一出，标明为“弋阳腔”；二为乾隆刊本《缀白裘新集初编》卷二里收有《孽海记》的《思凡》、《下山》二出；三为乾隆刊本《新订缀白裘七编》里收有《孽海记·下山》。这些刊本里相同出目的曲词大体相同。乾隆时期的曲集和曲谱里收录《孽海记》双下山零出的还有不少，例如乾隆二十九年（1764）子麟抄弋腔选本里的《孽海记·思凡》一出，乾隆间精抄本《选声集》里收有《孽海记》的《思凡》、《下山》各一出，等等。它们都与上述刊本曲词大同小异，彼此有着明显的承袭关系。

　　通过比照，知道《孽海记》与《思婚记》、《出玄记》有直接的承袭关系，而与目连戏没有关系。过去前辈学者曾以为《孽海记》是封建道学家为目连戏强加的戏名①，现在看来是一种误解。

　　从题目上看，《孽海记》似乎只是一个单纯描写尼姑和尚逃庙结姻的戏，与《思婚记》、《出玄记》的主题相同。但却有一则资料证明《孽海记》还不仅仅表现这些内容，这是清余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五《观世音菩萨传略跋》透露出的消息。其文曰：

　　元大德丙午岁，赵魏公管夫人书刊《观世音菩萨传略》，谓菩萨为妙庄王第三女。盖元僧所述，既装成册。阅明胡应麟《庄岳委谈》，讥其谫陋无识。案宋朱弁《曲有旧闻》云：蒋之奇因僧怀《昼说》，取唐僧义常所书大悲之事。则此说唐已盛行。今世所演《孽海记》，其事变然。

　　其中说到“今世所演《孽海记》”，说明在余的时代，《孽海记》正在演出，而余对之很熟悉。余正燮生于乾隆四十年（1775），《癸巳类稿》辑成于道光十三年（1833）他五十九岁时，这个时间正是《孽海记》极其风行的时间，今天见到的《孽海记》刊本和抄本很多都产生在乾隆、嘉庆时期可证②。余正燮当时能够看到《孽海记》全本的演出，得以了解其内容，不像我们今天只好凭藉片鳞只甲去臆测，他的说法应该是可靠的。那么，《孽海记》就是一部敷衍观音事迹的剧本，其中穿插有尼姑和尚下山的情节；或者反过来，《孽海记》在双下山故事的基础上增加了观音事迹，使之在主题上发生了变化。

　　弋阳腔《孽海记》的双下山戏出曾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舞台上长期流传，被高腔系统的剧种以及昆曲广泛吸收，并且被移植到其它剧种里面去。例如明清之际弦索调的“时剧”里有《思凡》、《下山》二出（见《太古传宗》），与之文词内容大致相同。梆子腔里也有《思凡》（见《新订缀白裘六编》），基本承袭了《孽海记》。

　　注：

　　①参见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234页；赵景深《曲论初探》，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150页。

　　②蔡先生文中所引咸、同间成书的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二十三回提到“整本的《孽海记》”，更为此提供了补证。

　　参考文献：

　　［1］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234.

　　［2］赵景深.曲论初探［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149－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