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传统戏曲,确曾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在它鼎盛时期所产生的那种普泛而耐久的艺术魅力,足可使世界上其他种类的艺术黯然失色。这决非夸张之词,假如我们能让历史的“拷贝”倒回几十年,便不能不看到这样的事实:
城市剧院场场暴满,有人为买一张戏票竟不怕通宵排队;—些戏迷对同一个剧目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下,甚至有因看戏把家产看穷的。
农村的露天剧场也是人山人海,无论男女老少都表现了对戏曲的极大热情;一些老年戏迷,自带凳子,追着巡回演出的戏班子,竟不惜跑几里、十几里山路,去看他们已看过多少遍的“大戏”。
尤令人不解的是:有些剧目居然可以连续上演几百年,其内容已家喻户晓,老幼皆知,便仍能吸引大批观众。
如果再作一点横向对比,又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同是神话故事,电影《白蛇传》、《牛郎织女》不如戏曲《追鱼》、《天仙配》耐看;同是农村题材,电影《锦上添花》、《李双双》不如戏曲《打铜锣》《补锅》耐看。
这些事实足可令人吃惊:还有哪一种艺术能获得如此广泛的观众,能有如此耐久的魅力?当今的电影也算是热门艺术了,但再好的片子也不能吸引人去看第三遍;莫说连续上映几百年,就是几年,甚至几个月也难以做到。
由此看来,传统戏曲确曾有过其他艺术所无法比拟的艺术魅力的。
这特殊的魅力是如何产生的呢?
追索历史,是为了给现实以借鉴,我们探索一下其中的缘由,或许可为今天的戏曲改革找到一条出路。
细索起来确乎也有点奇怪,传统戏曲从内容上来讲是类型化的——塑造忠与奸、善与恶两类人物,表现忠善与奸恶的斗争;从形式上来讲是模式化,程式化的——从脸谱、装扮到表演法式都有人格的规范。这些如用现代的艺术理论批评起来,免不了被指斥为消融个性、扼杀独创性,因而也就会失去艺术魅力。但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却又恰好是类型化和模式化、程式化使它获得了普泛而耐久的艺术魅力。
当然,也并非古人特别嗜好类型化、模式化的东西,他们的这种审美趣向,乃是生活需要使然。漫长的封建社会,便是这种艺术得以产生、发展,并进一步繁荣的土壤。
阅读中国文学史,有两点特别引人注目,即:注重教化作用,各类体裁几乎都是起源于民间。
有人认为,中国的文学艺术之所以特别注重教化作用,乃是统治阶级致力提倡的结果。这当然也可以说是对的,但如果仅有统治阶级的提倡而老百姓不愿接受,这教化型作品恐怕也难以流传;而且,当各类体裁未登大雅之堂时,统治阶级对它不屑一顾,也就无所谓提倡,这说明宣传教化,接受教化乃是人们的一种自发行动。因此,与其说是统治阶级提倡的结果,倒不如说是老百姓认识生活、平衡感性的需要更恰当些。因为中国的国情很特别,老百姓尤少受教育的机会。西方国家的老百姓大都是教徒,进教堂做礼拜便给了他们以受教育的机会。中国的宗教过于超脱化,一般人不能入教,连进教堂去接受那种虚幻式教育的机会也失去了,于是便不能不利用劳动空隙的一点点余闲,来补补他们的人生教育之课。从这种教育出发,一些下层文人便创作一些富有人生经验的作品,用说唱的形式向老百姓传授,因而各类体裁便也应运而生。各而类体裁一旦被上层文人所利用,便向着高雅方向发展,脱离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远,逼得下层文人又不得不另创新形式。这也就是各类体裁首先起源于民间的原因,因此,同西方国家的沙龙文艺不同,中国的文艺首先不是作为消愁解闷的工具,而是作为“药人寿世”的良方,这就无怪乎中国的文艺要把教化放到首位。而戏曲,以其内涵的丰富性和形象的具体性而成为最好的直观教材,所以它能在城市和乡村广泛地流传开来。当然,教化的内容免不了有统治阶级思想。统治阶级从维护统治出发,需要提倡教化;老百姓从认识人生出发,也需要接受教化。这二者的合力,便促进了戏曲的繁荣。象《伍伦全备记》那样的说教式剧目居然也能盛极一时,亦为这种合力使然。
也正是老百姓的认识需要,导致了人物的类型化。因为对文化水平不高的平民百姓来说,需要一个明确的“对”与“错”的答案,而忠与奸、善与恶的截然对立,就可以给人以明白的昭示。同时,传统戏曲总是要以奸恶人物的最后覆灭结局,而忠善人物总会有“好报”。这种善恶相报的传统母题,不管是它的宗教色彩,还是它的哲学意味,都能从历史发展的高度给人以启迪。而且,这种母题所表现的美好愿望,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以实现的,更多的时候倒是奸恶当道,忠善蒙冤,百姓敢怒不敢言。于是,剧场便弥补了现实生活的不足,只有到了剧场,人们的愿望才得以顺利的实现,人们的感情才得以自由地发泄。这种现实与戏曲的对比越强烈,人们就越需要到剧场去平衡自己的感情。因而,作为一种调节感情的工具,戏曲也不会失去它的魅力。中国的封建社会漫长,故戏曲的魅力也能持久。
从形式方面讲,模式化与程式化也正是与内容上的类型化相对应的。模式与程式的作用首先就在于它便于低水平的观众理解剧情。象各类脸谱,就明确地代表了各类人物的思想性格;而程式化作为一种统一的“戏曲符号”,①就如象形文字一样,使人一看就知其意义。因而,模式与程式同样是当时人们认知需要和审美能力的结果。当然,对高水平的观众来说,则可因模式和程式的熟谙而以内行的眼光来“看门道”,这无疑又加强了戏曲观赏的娱乐性。这种各取所需的特殊效果,使戏曲成为真正的雅俗共赏的艺术,从而能产生普泛性的艺术魅力。因此,可以这样说:模式化和程式化正是与类型化相统一的,而这种统一,又恰与当时观众的“期待视野”相一致。于是,戏曲的“美学结构”,“与欣赏者的审美心理结构中的历史的积淀和心理组织作用”相对应“所形成的合力”,②就使戏曲艺术魅力的产生有了内在的依据。
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戏曲的魅力的产生,不只在它的美学结构——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更在于它能与当时观众的“审美心理结构”的完美统一。从这二者的统一上讲,戏曲可说是最完美的艺术形式。
然而,这种完美的艺术现在却出现了空前的危机:魅力失落了。有人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八大城市的青年工人中作了抽样调查,对戏曲感兴趣的仅有31%③,而中小城镇的情况可能会更糟,许多县级剧团因无法维护生计不得不撤消(如湖南的专业剧团从一九八一年的140个缩减到一九八七年的107个)④。这情形不能不令人担忧:作为中国特产的传统戏曲能否再继续存在下去?
或许会有人奇怪:既然戏曲是最完美的艺术,为什么反被冷落?是的,问题就在于它的过于完美。我们不难看到这样的事实:越是完美的东西越容易趋向于封闭保守,最后导致自身的衰落或灭亡。我们中华民族的由强盛到衰落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再以儒家理论为例:它以现世主义为特征,以治理好人的现实生活为最高目标,并有一整套系统化的治世之道。这较之于佛、道、基督等教以避世主义为特征的理论无疑要完美得多。但也正是这种完美的理论,当基督教的理论经过改造,以一种新的姿态来指导欧州人的社会实践时,它却还在极力排斥“异端”,拒绝补充新鲜血液,最后终于使自己变成了一具理论僵尸。
传统戏曲是中国人民的杰出创造,也是民族文化的一个缩影,它目前的景况,似乎也正与儒家理论几十年前的情形类同。但我们却应该拯救它,决不能让这种独具特色的艺术泯灭。
那么,该怎样拯救?我们先来考察一下它受冷落的原因,然后再来对症下药,以去病根。
不用说,中华民族的衰落和儒家理论的僵化,都是因为未能赶上时代的潮流。同样,传统戏曲的被冷落也是因为近十几年来的无所发展,故导致了与现代生活的严重脱节。
它的第一个脱节便是题材和主题的陈旧,一味地表彰忠善,惩处奸恶,已激不起现代观众的多大兴趣;而人物的性格单一化、平面化也不对现代人的口味。其次是节奏太慢,交待过细,这与现代生活的快节奏不相称,也与现代观众的审美能力不相符。其三是一些模式和程式过于刻板划一,这又不合符现代人要求于艺术的个性化、多样化的审美标准。有了这三个脱节,便使戏曲与现代观众之间形成了一个裂缝。于是,人们便只好望裂缝而却步。
从以上的分祈我们可以看出:戏曲的艺术魅力的失落,其原因就再于它自身的“美学结构”与现代观众的“审美心理结构”的脱节。这又从反面映证:任何一种艺术,要想保持自身的魅力,就必须使自身的美学结构与欣赏者的审美心理结构保持同步对应;否则,一个时期的“热门艺术”就可能成为另一时期的“冷门艺术”。传统戏曲的一“热”一“冷”境遇,也正因于此。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这种“冷落”?有人认为戏曲是农业文明的产物,随着工业文明的兴起,它的前景便只能是进博物馆。这未免过于悲观。我以为,作为民族文化的一个缩影,又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戏曲定然会有顽强的生命力,我们大可对它的前景抱乐观态度。这正如中华民族并未消亡,又开始复兴:儒家理论又被人推崇为“推动东南亚工业现代化的一股重要动力”⑤而获得“再生”一样。戏曲也同样会重新获得它的艺术魅力。当然,中华民族的复兴和儒家理论的再生是以改革为前提的。因此,戏曲现在所面临的迫切任务也只能是改革。
但是,戏曲改革的前途何在?方向何在?
从矛盾的普遍性方面说,各类艺术的发展,是应该有一个共同规律的。那么,我们先来探讨一下另外两种艺术的发展规律,定然可为戏曲的改革提供一个有益的借鉴。
罗艺军同志曾考察了音乐的发展规律。他发现:到二十世纪初,全部的西方音乐史不过是音乐的组织化、有序化过程。人们用音阶、调式、旋律等建起一座井然有序的音乐大厦,并日益增进其组织化程度。但本世纪以来,出现了相反的动向,这座大厦开始解体。但作者通过对当代音乐的再考察,又发现它正经历着一个深刻的再组织化过程。于是,作者得出了一个乐观的结论:整个音乐的进程将延续为组织化——解体——再组织化这样一个过程。但不管怎样变化,音乐将是永存的。⑥我们再考察一下中国诗歌的发展过程,则可看到一个更为复杂的流向:组织化——解体——再组织化——再解体。从中国古代的原始歌谣,到《诗经》形成整齐的四言诗,这是低级的组织化。中间经楚辞到汉赋,形成亦诗亦文的体裁,这便是第一次解体。东汉又出现整齐的五言诗,经魏晋南北朝,到唐代形成谨严的格律诗,这便是高级的组织化。尔后的宋词、元曲,已有了某些“混乱”,“五四”时期又代之以自由诗,出现了第二次的解体。我们还可以预言:诗歌将向着新的格律诗演进。早在二十年代,闻一多、徐志摩等人就曾呼唤过新格律诗,他们的创作也显示了这方面的实绩。只是形成新格律诗的时机尚未成熟,所以他们的呼唤未产生很大影响。但可以相信,中国诗歌的发展将有第三次组织化的情况出现。
戏曲的发展情况怎样呢?自宋至晚清。它的组织化过程是很明显的。值得注意的是:到现在它还未有解体的迹象。这是因为为它形成的时间较晚,组织化的过程漫长,解体当然也要晚一些,慢一些;而更重要的乃是因为它发展得过于完美,以致形成了固态结构,只要稍有改动,“轻者出现不协调现象,重者则肢解结构本身”。⑦因此,就如中国的改革总比其他国家艰难一样,戏曲的“解体”也将比其他艺术艰难。“文革”前曾出现过戏曲改革之风,特别是在题材和主题方面是做出了成效的,出现了京剧《红灯记》、沪剧《芦荡火种》、豫剧《朝阳沟》等优秀剧目。只是这一成果被江青等人所盗取,并作为样榜强制推行,导致一个好端端的开头走向了成功的反面。“文革”时还有过钢琴伴唱《红灯记》,交响音乐《沙家滨》,应该说,这也是一种改革的尝试。但人们并不接受,所以尽管当时热闹过一时,尔后便不再有人提起。到了八十年代,当有人用电子音乐来为戏曲伴奏时,又立刻遭指责,说是“长袍马褂套西装”,不伦不类。这一切都说明了戏曲改革的艰难性。但不管怎样艰难,改革都必须进行,就象音乐和诗歌是通过自身的解体再向新的组织化演进,从而又获得新的生命力一样,戏曲也必须通过自身的解体来补充新鲜血液,以求获得再生。从目前受冷落的情况看,戏曲解体的形势更是迫在眉睫。
我们已从诗歌、音乐的发展规律中窥测到了戏曲发展的必然趋势,找准了戏曲改革的大方向。现在得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以促使这座坚固的保垒尽早解体。
突破口在哪里?
既然戏曲一“热”一“冷”的原因就在于它的美学结构是否与观众的审美心理结构相对应,那么,突破口就应该是如何使已脱节的美学结构赶上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以弥合戏曲与观众间的裂缝。这第一个问题便是题材和主题的革新,并变类型化为典型化。六十年代初期的“现代戏”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近年来又取得了新的成绩。随着川剧《四姑娘》、评剧《高山下的花环》、花鼓戏《牛多喜坐轿》、越剧《溜冰场上》等新剧目的上演,又获得了不少观众,并有人据此认为是戏曲的复兴。当然,旧题材也可以用,但也必须表现新主题,《天仙配》和《十五贯》的成功经验也就在这里。由此看来,题材和主题应是戏曲改革的中心问题,只有当舞台人物的思想感情与观众的审美心理合拍时,才能使观众产生共鸣,这是戏曲重新获得艺术魅力的有力保证。
有了题材和主题的革新,就势必要引起形式方面的突破,如果演现代人都还要着古装、画脸谱,那就会弄得啼笑皆非。因而,为了求得与现代生活更切近些,对那些过于僵化的模式和程式必须破除,也许有人会认为只要去掉了脸谱,就使戏曲失去了原有特色。而我以为,只要这特色不能给戏曲带来活力,那就必须把它丢掉,就象诗歌的发展毫不留情地抛弃了那些很有特色的格律一样。我们既然要促使戏曲解体,就必须有所扬弃。戏曲在其发展初期,原本是一个极开放的系统,它集文学、音乐、美术、舞蹈、武术、杂技等多种艺术于一身,对各种古典艺术的特长都能兼收并蓄。这一优良传统,使戏曲日趋完美,并久久地立于不败之地。只是到了近几十年来才出现相反的情况,为保持特色便把自己封闭起来,对现代艺术竟然不闻不问。其实,当现代艺术趋向世界化的时候,戏曲要想在世界艺术之林中获得一席之地,就更应发扬它兼收并蓄的传统。我们没有理由担心戏曲会失去它的特色,既然它的特色本来就是在兼收并蓄中形成的,那么今天的兼收并蓄也只能是使旧的特色丧失而获得新的特色。在这方面,中国舞蹈的成功经验也可为我们提供有力的佐证。中国舞蹈跟戏曲一样,曾经也很受冷落。但近年来,由于继承了戏曲和武术中的技巧,同时又借鉴了古典芭蕾、现代舞,体操和花样滑冰等形体动作的技巧特点,打破了长期以来古典舞戏曲化的僵局,出现了比古典舞更舞蹈化的新局面,从而又获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因此,中国戏曲要想重新获得观众的喜爱,也必须打破几十年来的固态僵局,而对现代艺术兼收并蓄,不管是交响音乐或电子音乐,都不妨为之一用,就象当年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给军队带来活力一样,这“长袍马褂套西服”式的结合,安知不能给戏曲带来活力?!
当然,戏曲特点中的优点还是必须保持的,如果把戏曲特点全部抛弃,戏曲就不成其为戏曲了。戏曲《天仙配》、《补锅》之所以比电影《白蛇传》、《李双双》耐看,主要是因为黄梅戏、花鼓戏中的优美、刚健的独特唱腔韵味。对这些仍有着生命力的东西当然是应该保持的。但既使是对优点保持,也不能靠封闭保守来维护,而应靠开放革新来发扬。我们也可以预言:戏曲将沿着组织化——解体——再组织化的进程发展。但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如何促使这座陈旧的戏曲大厦的解体,以便为一座新的大厦的建立创造条件。
我们应呼唤戏曲解体的早日到来!
注释:
①陈维昭《戏曲程式与戏曲观》见《电视与戏曲》1988年第4期
②林兴宅《论文学艺术的魅力》见《中国科学社会》1984年第4期
③黄瑞旭《关于当代青年工人文艺审美倾向的考察》见《当代文艺思潮》1984年第4期
④朱静民《表演团体布局谈》见《剧海1988年第4期
⑤陈俊明《儒家理论与新加坡精神》见《文史知识》1988年第6期
⑥罗艺军《论音乐中的增熵现象》见《音乐艺术》1983年第3期、1948年第1期连载
⑦吕婧《传统是一种精神》见《戏剧与电影》198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