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河戏,是流行于沅水流域一个古老的地方戏剧种,被国内外戏剧界称之为中国戏剧的“活化石”。在湖南溆浦、辰溪、沅陵、泸溪、浦市、桃源、常德以及贵州的铜仁,镇远尤为盛行。这一地域,战国时期属楚南邑黔中郡所辖。由于辰河戏流传地域即是楚地,也是屈原流放地和他作《楚辞》的取材地,因此,它和《楚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屈原是楚国人,其作品用的是楚国的方言,发的是楚声,记载的是楚国的地理、物产、风俗、信仰及人文历史,具有浓厚的楚国地方特色。《楚辞》共有:《离骚》、《天问》、《九歌》、《九章》等二十余篇,其中的《九歌》就是取材楚南邑民间祭神仪礼中的祭歌。
闻一多先生认为,屈原《楚辞》中的“《九歌》乃是一宗教仪式之歌剧。”他曾把《九歌》译成散文化歌剧。朱熹说:“九歌起初本是民间口头创作,后经过屈原写定或修改,因“九歌”既是楚国的民间祭神歌曲,祭祝的进行是由巫来主持,很可能是巫祝所编。”余秋雨先生在《中国戏剧文化史述》中对《九歌》做了更多详细的考证,他说:“《九歌》中有的歌是以祭者的口气写的,描述了祭神礼仪载歌载舞的盛况,有的则是用各种神的口气写的,在祭祀时需要由男巫女巫分别扮演,以被扮演的某种神的身份唱出。”从《九歌》中不难看出,楚南邑的民间巫觋的祭祀活动,名为娱神,实则是吐人之情、娱人之心。这种以娱神为目的,实为娱人的祭祀活动,它已初步具备了戏剧的雏形。
屈原放逐之地的楚南邑黔中沅水溆水一带,在战国时期盛行信鬼神而好祠。东汉文学家王逸考证:“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而作《九歌》。”姜亮夫先生说:“屈原的祖先是莫敖。莫敖是管天文、祭祀的官,懂得许多历史。屈原也是管天文的官,他知道楚国很多历史,又有渊博的知识,所以能创作出像《离骚》这样一批伟大的作品,成为中国第一个伟大的诗人。”所以说,具备有渊博知识的屈原,在放逐楚南邑后,必然会受到土生土长的巫傩文化所影响。李泽原先生认为:屈原《离骚》、《天问》、《招魂》、《九歌》、《九章》以及《楚辞》中他人所著《九辨》、《大招》……构成了一个相当突出南方文化的浪漫体系。实质上,它们是原始楚地的祭神歌舞的延续。他还说:马王堆帛画:龙蛇九日,鸱鸟飞鸣,巨人托顶,主仆虔诚……的墓室壁画:女娲蛇身、面容姣好、猪头赶鬼、神魔吃魃、怪人怪兽……它明显的与《楚辞》中《远游》、《招魂》等篇章的形象和气氛相关。[1]清代著名《楚辞》学者蒋骥,他把屈原作《九歌》的地方,圈定在流放终点——溆浦,他在《山带阁注楚辞》云:“《山鬼》此篇逢《涉江》之后,出自山中而作。”从他们的考证中不难看出,是南楚溆浦一带的巫傩文化影响着屈原的思想,使他能创作出《楚辞》这么好的作品。
屈原《涉江》中早发枉陼(常德)、夕宿辰阳(辰溪)、入溆浦余儃佪兮中的枉陼、辰阳,溆浦这些地方,正是沅水流域中楚南的城邑。也是古老辰河戏的流行区域。《汉书·地理志》云:“楚人信巫鬼,重谣祀,”其中又以沅水流域最盛。刘锡禹也说:“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里悉歌之。”[2]武陵,即武陵郡,西汉初置,郡治在今溆浦县城南,其管辖地包括今湖南西部沅水和澧水流域以及湖北以南,贵州东部和广西龙胜一带地域,这一带也是辰河戏的流行区域。从学者们认定《九歌》的取材是来自民间巫觋祭祀诸神的巫歌,那么这“歌”就是通过巫唱出的。《说文》曰:“巫,祝也,女所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觋,能斋肃事明也。在男曰现,在女曰巫。”可见巫觋就是所谓能以舞乐降神的男人和女人。因此梁绍辉先生说:“《九歌》中的山川景物大多出沅湘地方……由此可知,作《九歌》不临沅湘其境不成,临其境而不亲睹沅湘间巫歌傩戏之俗更其不成。”[3]
这些主官祭祀天地鬼神的“巫觋”应该是当时社会的神职人员,(屈原曾任过主管楚皇室祭祀的三闾大夫。)他们以舞乐降神,为人祈福禳灾,并兼职占卜,星历之术。从这些巫觋所履行的职责来看,当与后期道教中不出家的道士所履行的职能完全相似,他们应该是原出一脉。我国道教后来分“出家”和“不出家”两种类型。道教是我国土生土长的传统宗教。自唐室以来,一般不出家的道士以巫觋迷信为基础,从事扶占,求签,符箓,禁咒,斋醮等宗教活动。王国维说:“灵(巫)为职或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焉者也。”可见古人与神的关系,乃赖巫觋这些神职人员来维系,而巫觋所开展的宗教仪礼活动的特色,则是亦歌亦舞并伴之以乐。龚维英说:“《九歌》者,鬼歌也,祭祀鬼神之歌也。”所以学术界则称《楚辞》中的《九歌》为巫歌。《九歌》有描写巫觋的服装、动作、祭祀音乐、舞蹈等方面的内容。正因为《九歌》中所具备的这种条件,王国维先生说它是中国戏剧之源。
《溆浦县志》载:“溆浦人好鬼神,供佛饭僧,倾囊不惜。”“疾病祈赛,听命于巫。”今辰河戏流行的沅水和溆水流域,仍盛行巫觋的祭祀活动。这种延续两千多年的巫傩文化,除了在民间仍流行外,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地方戏剧而保留至今。民间常流行以“傩舞”、“傩腔”作为逐鬼的仪礼活动。“傩”是古时腊月举行的一种驱疫逐鬼的活动。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仍保留有“傩剧团。”傩剧,是一种带面具的戏剧,他是以酬神驱疫祭祀活动为主。面具古时称为“鬼其头。”《辞海》云:“鬼其、丑。鬼其头,古时打鬼驱疫时用的面具。”据近来在沅水流域的考古发掘表明,早在新石器时代早期的高庙庙遗址中,出土(距今约7000-8000年)与鬼其头相类似的“兽面”纹。更为重要的是1978年湖南省考古工作队,在溆浦马田坪的西汉墓中发掘出土一批与“鬼其头”相似的“兽面”,同时也在常德东汉墓中出土与溆浦相似的兽面[4]。这于文献记载东汉初武陵蛮为乱,朝庭被迫将原设在溆浦的武陵郡治迁至洞庭湖畔的汉寿,顺帝阳嘉三年(133)又将郡治迁往常德,故常德出土与溆浦相似的东汉时期的“兽面”,这于古文献记载相符。《风俗通》云:“俗说亡人魂气浮扬,故作鬼其头以存之。”从考古出土文物中更进一步证实,这种巫傩文化的习俗,在沅水和溆水流域盛行数千年之久,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是较少见的。《隋书·柳或传》云:“人带兽面,男女为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古文献中把古人带着面具表演的“傩戏”记载入史册之中。象这时期巫觋所表演的“傩戏”,已基本摆脱了纯宗教的性质,逐步走入了“即娱神,又娱人,则又吐人之心”的戏剧萌芽阶段。随着时代的前进,又逐步从过去的以娱神为主,而向以娱人为主所过渡。但是,“傩戏”的保留节目如“跳马”、“毛古斯”、“搬先锋”等仍然是以酬神还愿,祭奠祖先,祈求丰醮,驱魔打鬼为主。这也反映了沅水和溆水流域信鬼好神风俗的延续。
流行于沅水、溆水流域的辰河戏(即西汉武陵郡所管辖的区域),虽然从“娱神”巫觋祭祀活动中而逐渐过渡到“娱人”的戏剧形成阶段,但仍然没有脱离原始巫觋所从使的祭祀、抉占、符箓、禁咒、斋醮等迷信活动。从辰河戏的祭礼、唱腔、面谱、乐器及信奉的神底上,可以窥见到它们之间的藕断丝连的联系。
在信奉的神底上,它们是同出一脉。从巫觋和地方道教与辰河戏的内在联系上可以看出,道教所从事的职责基本上与巫傩源出一格。我国道教由东汉张道陵创立,最初叫“五斗米教”或“天师数”。奉老聘为教祖,尊称为“太上老君”,且以《老子》、《正一经》和《太平洞极经》为经典,奉玉皇大帝统率天国及北阴大帝、阴曹地府、王母娘娘、赵公元帅、城隍、关圣大帝等神底。这些神底,同样是辰河戏所信奉的神底。昔日的辰河在开台演出时,要举行开台和扫台的祭祀仪式,从这种祭祀仪式上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的共性。辰河戏在开台仪式上,要由包台师来主持,包台师要念咒语,来镇各路无名鬼神。
辰河戏“开台”咒语:
“伏以神通浩浩,圣德昭彰。开台演唱,一心奉请,正义冲天,风水园内,岳王戏主,老龙太子,陈平启教。一切宗师,梨园启教。傀儡先师[5],台前台后,茅人五猖[6](发猖)请降台前,领受荤性酒礼。场空之中,大小神底,上下左右,半下神底,请神到位,荤酒借献,领受钱财。上乾坤太,包雷天地转,处处在中央,各镇神位。
在演出中,如果有演员或者是观众突然发病。包台师则画符赐“神水“给予治疗。从辰河戏的祭祀,祭祀的神底,以及禁咒、画符赐篆等活动中不难看出,它们巫傩及道教是同出一宗,源出一脉。
在祭祀和超度亡灵的活动中,更能显示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斋醮”是沅水流域道教中设坛祭祀的一种宗教仪式。人们供斋醮神,以祈福禳灾。每年春秋设坛建醮。延请道师超度亡灵,以使亡灵飞升仙界,不再受苦。罗天大醮即“黄醮”,一般五年一届,醮期为七七四十九天,夏初设醮,六月十九日观音生日前结束。斋醮期间,必须有辰河戏中的目莲戏配合演出。这种配合祭祀的演出,就是旧时辰河戏的主要演出内容。这种配合,体现原始巫觋祭祀从“娱神”到“娱人”过渡中,仍然保留原始宗教的习俗,实质上是戏剧没有完全脱离宗教的表现,它们仍藕断丝连。是否可以说,这是戏剧的返祖或回归。沈从文先生说:“尤其是与《楚辞》不可分的酬神宗教仪式……如用凤凰苗巫主持的大傩酬神仪式作根据,加以研究比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会古。”[7]六十多年前,沈从文先生就曾经意识到《楚辞》和巫傩之间的关系。
在辰河戏的曲牌声腔中,更能体现出它们之间关系。辰河戏的曲牌声腔,分为八大母调,二百余支分调。在沅水流域,尤其是溆水流域,地方道教在祭祀中,使用的完全是和辰河戏相同的声腔和曲牌。如祭祀暂坛后唱座堂戏用的是[汉腔]、[江儿水];请神用[黄鸢儿];祭祀用[小开门];祭车夫用[一封书];送葬用[驻云飞];送葬完后用[园林好]等等。不过,由于演出的需要,辰河戏所用的曲牌要比地方道教要多。唱座堂戏是辰河戏的一种演出方式。祭祀完毕后,就要唱座堂戏,在没有辰河戏班在场的情况下,就由巫觋或道师自己来演唱。在辰河戏和地方道教中,演员和神职人员往往是相通的两栖人员。他们不但会唱辰河戏也会从使神职活动。在乐器伴奏上,两者同样是用唢呐和大鼓大锣。这并非巧合,湖南省四大著名高腔(湘、昆、祁、辰河戏)中,唯有辰河戏能和地方道教相通。这说明,不是所有的地方戏都具备戏、教融合的条件。
在辰河戏的面谱化装中,仍保留着古代“鬼其头”的原始痕迹,这方面它更有别于其他的地方戏剧种。如辰河戏中的樊梨花和前夫杨凡,他的面谱是“五鬼图”(即五个骷髅),包公头上化的是“太极图”。“鬼”和“太极图”,都是古代巫觋所信奉的神底。这种独特的化装,就有别于其他剧种。他可以追随到原始巫觋祭祀表演的面具戏——傩戏。傩戏大多由一个或两个人来扮演,戴上不同的面具,就可的分演出各个不同驱鬼的神灵。这种原始的巫觋祭祀的表演,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当发展成为独立的辰河戏后,过去丑恶的面具化装,也随着剧中人物善恶的变化,将“丑”的面具形象移直到辰河戏中“恶”的人物脸谱上。
逐步走入“娱人”活动的辰河戏,还没有从根本上完全脱离宗教的影响,旧时,在演出的开台祭祀中,仍然尊“傩戏”的“傀儡”为先师。并在《天官赐福》跳加官的节目中,仍保留带面具上台表演古老“傩戏”的风格。
从“巫觋”的祭祀活动,到“傩戏”和“辰河戏”的表演,它们之间的承袭关系是何等之密切。辰河戏著名艺人杨宗道先生也认为:古老的“傩舞”“傩腔”就是辰河戏的雏型。
从《楚辞》的《九歌》到流行于楚南邑的“巫歌”;从古老的“傩戏”到流行与湘、鄂、川、黔地域的辰河戏。它无不体现楚南邑的巫傩文化与屈原《楚辞》的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可以说,只有在屈原的放逐地,才能真正找到古老楚风的源头。只有放逐地溆浦古老而神秘的文化,才能为屈原创作《楚辞》提供取之不尽的源泉。
[注释]
[1]李泽原,《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
[2]《新唐书·刘锡禹传》。
[3]《屈原研究论文集》。“从《九歌》与沅湘巫歌比较看《九歌》的作者和创作年代”《船山学报》1987年专号。
[4]禹经安,见本书“溆浦出土兽面刍议”。
[5]傀儡:是指木偶戏里面木头做的人。木偶戏又称傀儡戏,在沅水流域一带是用辰河戏曲牌声腔演唱的。
[6]茅人:据辰河戏艺人相传,寒林本是一书生,因戏台坍塌而死,死后为枉死城众鬼之道。将他捉来,目连戏演出方能免受野鬼滋扰。捉拿寒林,就是由管事将一象征寒林的稻草人(即茅人)藏匿野外,由五位艺人扮演五猖,将“茅人”找到,绑在戏台下供奉,直到演唱结束,才将其焚化。(即放归之意)。
[7]《沈从文散文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