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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族原型傩戏简析
张劲松

  笔者曾多次考察过瑶族“还盘王愿”的宗教祭祀活动,认为其中的傩戏保留着傩戏的初级形态,在傩戏发生学上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现简析如下。

  湖南兰山县紫良瑶族乡桐村的“还盘王愿”是三天四晚,在最后晚上的送神仪式中演出了傩戏《盘厨师》。

  “还盘王愿”中傩戏《盘厨师》的产生,其根源在于以脔猪(方言:即整头猪)供祭盘王的祭仪及其蕴含的对农业文明的产物——猪的神化。过山瑶是久居高山的狩猎民族,农业文明是较后期的文明,饲猪是从兄弟民族引进的。猪肉是他们最贵最好的食物,故他们历来看重以猪祀神。将以整头猪祭祀祖先盘王的祀仪当作还大愿,称作“还脔猪愿”。“还盘王愿”开首的科仪是“差厨杀牲”。仪式是在深夜二三点钟进行,做得非常隐秘和神秘。猪是巫师吩咐厨师偷来的,杀猪时不让猪发出一丝叫声。要扫净猪毛和把沾有猪血的土刨掉埋入地里,并将杀猪时装猪的竹笼子烧掉。将整头猪摆上供案后,还要把猪网油盖在上面,意为盖上了棉被。这一切做法均谓是不让汉人发现这头偷来的猪。而这一仪式又伴随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据说盘王名瓠,是瑶族的祖先。远古时代,瑶人乘船漂洋过海时,遇上了大风大浪,船在海中360天不能靠岸,随时都有覆舟沉船的危险。瑶人为了生存,在船中向盘王许下了大愿,许愿毕,风平浪静,船靠了岸。这一天是农历10月16日,正好是盘王的生日,人们上岸即举行还愿祭仪。因为无猪作祭,人们便在夜深人静时去汉家偷来了一头猪。为了不被汉人发现,故在杀猪时做得非常隐秘,不露半点痕迹。

  传说不等于史实,要破译偷的神秘性,必须将众多相同及相似的习俗作宏观的考察。沅湘间“偷”的仪式很普遍。如侗族“杀牛祭祖”的祭仪,祭牛是事先拴在树林子里,然后叫人去“偷”来。除了这种假偷,也还有半真半假似的偷法。苗族端午节有龙舟竞渡的习俗,做龙舟的树木必须是偷的。沅湘间船工造船用的船舷木也需用偷的。苗族土家族建房的梁木也是用偷的办法得来的。这些东西在偷的时候要故意让主人家发现,主人家骂得越起劲,被认为此物更具神性,事情办得更为吉利。这些“偷”的作法不是出于道德的原因,因为在这些少数民族的道德观念中对偷盗是十分忌恶的。这种偷的习俗根源于民俗宗教信仰的原因。认为偷来的物作成的东西具有超常的神性,视之为神物。偷木做成的龙舟被认为在竞渡时能抢先取胜。偷木做成的船被认为能化险为夷。偷来的梁木被认为能驱鬼避邪,保家护宅。沅陵县苗族的梁木需用红色的椿木树或其它种带红色的树,晚上将梁木偷来后不能靠地,任何人在上面不得踏上一脚。红色的树被认作太阳树,属天神之列,故不得与地相接,人也不得玷污神木。上梁木时还要举行将树神化的宗教仪式,即祭天神,唱上梁歌,念咒语,在梁木上挂“天符”。由这众多的习俗,可以推论出瑶族“还盘王愿”中的偷猪仪式也是将祭猪神化的仪式,通过“偷”的仪式,将祭盘王的猪神化为非同寻常的而是具有超常神性的猪。对祭猪神化的观念也反映在瑶族饲养用于祭祀盘王的祭猪方面。还愿主家在许愿后即要饲养一头用于作祭的猪,这头猪叫做“神猪”,要饲养得膘肥体壮。所谓“偷猪”,即是将这头猪从猪圈里赶出来宰杀。傩戏《盘厨师》取材于猪祭,表演的是以猪献牲的全过程,其根源就在于如上所叙的对祭猪的宗教信仰之中。《盘厨师》是从民间宗教信仰和宗教祭祀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艺术之花。离开了“还盘王愿”的宗教祭祀活动和对祭猪的神化,也就不会产生出《盘厨师》这一傩戏剧目。

  《盘厨师》的扮演者是一个巫师和四个厨师(称作厨官)。一厨师男扮女装。道具是碗、酒壶、铜铃、筷子和杀猪刀。表演完全脱离了歌舞。五人蹲在神案前,面对面靠作一团,只用道具、对白和动作摸拟表演。其情节是吩厨、偷猪、杀猪、祭祖求愿。大意是巫师对厨师说:现在要还愿祭盘王,但无供祭的猪,吩咐厨师偷来雄猪一头。接着是杀猪,刮毛净猪、开膛剖肚、灌血肠、称肉,最后是供脔猪还愿。表演约半小时。其中的调坎和戏谑如多口相声连珠而发。譬如,刮猪毛先刮半边,说是已经刮完,翻过一看,另半边却还未刮;以酒代水洗猪,厨师将洗猪的酒喝下肚,说是将脏水倒进了厕所里;称肉时争执着重量和秤的起平等。表演将结束时,一后生在一厨师的衣角挂一串鞭炮点燃,厨师惊而跳起,说是猪甩尾巴。调侃和戏谑不时引得围观者轰堂大笑,在这取乐的笑声中,巫师向人们宣告已经求来了子孙发达、五谷丰登和六畜兴旺。

  《盘厨师》已经不是傩歌傩舞之类的傩艺术,而是脱离了纯歌舞内容的傩戏。然而《盘厨师》是初级形态的傩戏,它具有原型戏剧的两大特点:一是仪式的内容在《盘厨师》中表现得十分典型。《盘厨师》只是直接地照实地简单地模仿以猪献牲仪式的全过程。二是《盘厨师》的表演方式类似小孩“过家家”似的游戏,所不同的只是增添了成年人的调侃和戏谑。这种表演手段和方式是比较原始的。如果将《盘厨师》同湘西、湘北的傩堂戏《搬秦童·八郎》相比较,则更可见出《盘厨师》的原初性。《搬秦童·八郎》也是从“杀猪献牲”的祭仪衍生出来的傩戏。据《湖南地方剧种志》载,《搬秦童·八郎》的表演是:“蛮八郎戴无上唇之面具,肩背包袱、雨伞。唱中表明:受岳王之令,为主东家宰杀猪羊,欲请秦童作挑担郎。秦童装扮略同八郎,戴无下嘴唇和下巴面具,讲江西话。蛮八郎与秦童从江西动身至湖南。到傩坛后,二人为主东家杀猪宰羊,分飨众神灵。沅陵傩坛演此剧仅蛮八郎一角色,形同独角戏。戴无下巴之八郎脸子,背插数面小红旗,手拿师刀,作蹒跚步嘻笑上场,与祀坛侧场面师傅插科打诨。唱词多即兴发挥,间有‘三棒鼓’、‘鱼鼓’、‘傩歌’等表演。”从中可以看出,《搬秦童·八郎》已经远离了对杀猪献牲祭仪的直接简单的模仿。它的情节已经吸收了更多的传说,变得较为丰富了。《搬秦童·八郎》也不是纯调侃戏谑的对白表演,而是融歌舞和插科打诨于一炉,并且还吸收了“三棒鼓”、“渔鼓”等艺术样式。在人物装扮上也更加角色化了。像这种层位的傩戏当然是经过了长期缓慢的发展而成的。然而《搬秦童·八郎》的原型是什么呢?我们在湘西、湘北已经无法找到了。因为这里的傩戏已经有了较长时间的历史。而瑶族的傩戏却还处在产生形成的原型阶段。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将《盘厨师》当作《搬秦童·八郎》这类从杀猪献祭的祭仪衍生发展而来的傩戏的原初形态呢?似乎是可以的,因为《盘厨师》的发展走向是趋进于类似《搬秦童·八郎》这一层位的傩戏的。如此的话。那么《盘厨师》在傩戏发生形态学上具有填补空白的研究价值。

  下面我们再从人性自娱需求的角度谈谈瑶族原型傩戏在傩戏发生学上的研究价值。

  瑶族的“还盘王愿”主要有四种表演类型。一是献祭和祭神咒语。二是歌舞,如《盘王大歌》、长鼓舞、祈求繁衍子孙的“狗绊腾舞”,还有“踩八卦舞”等。三是农事和婚姻仪礼的摹拟表演,如湖南郴州茶坪瑶村的“还盘王愿”,有“招五谷魂”的仪式,由男扮女装摹拟钓鱼、烧山、砍土、播种、收割,蒸酒、喝酒庆丰收等。兰山县桐村和郴州茶坪村均摹拟抢新郎(也叫捉黄花崽)同愿堂歌女成婚的仪式。四是处于初级形态的傩戏。从这四种类型看,第一类是纯宗教性的,没有娱人的作用。第二类具有娱人的作用。第三类是向盘王祈求丰收和家口兴旺的巫术性摹拟表演,娱人的作用很少。第四种类型则具有较多的娱人的艺术因素。

  可以说,文学艺术得以发展丰富的内动因是源于人性自发的审美和娱乐的需求。当物质和精神文明达到一定水平时,人的自娱冲动就会产生,而随着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提高,人的自娱需求也会提高。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瑶族的宗教文化中得到证实。在瑶族的“还盘王愿”中,最先具有娱人功能的是歌舞。因此,人们尽力在《盘王大歌》和长鼓舞上下功夫,去发展和丰富它们,使之具有更多的审美娱人作用。《盘王大歌》是伴随“还盘王愿”中的“坐歌堂”而产生的历史长歌。它是巫师和瑶民们把自己创作的或听来的歌谣欢唱于盘王祖神面前,并逐年丰富积累而成的。现在的《盘王大歌》的手抄本有二十四段、三十二段和三十六段三种,三种抄本的歌词都在三千行以上,融汇了神话、传说、古事、生产、生活、恋情、妇女苦情、以及滑稽笑料等等众多的内容,是一部集瑶族古典歌瑶之大成的集子。《盘王大歌》在音乐上也已较为丰富,以七支曲牌的“七任曲”伴唱,先曲后歌,颇具特色,这使得《盘王大歌》的娱人功能得以增强。长鼓舞自古是瑶民祭祀祖先盘王升天的舞蹈(见拙作《太阳树神话与瑶族长鼓》,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1年第3期),伴随着“还盘王愿”,长鼓舞得以不断的发展。最原始的长鼓舞是舞木杖,现在的长鼓造型已较精致和富有美感。现存的长鼓舞较常见的有三十六套或七十二套舞蹈动作,三十六套舞蹈动作是表现瑶民迁移和建茅房的生活内容,七十二套舞蹈动作是表演长鼓来历,表现瑶民狩猎文化的内容。音乐伴奏也已经多样化。长鼓舞在队形变化和场地变化上也在力求创新。现在有些地方创造了“桌上缠鼓”的打法,用二人在桌上对打,另外用四至六人围着桌子打,增强了娱人的艺术效果。瑶族长鼓舞已经成为我国民间舞蹈艺术百花园中一枝独具异彩的灿烂山花。在“还盘王愿”仪式中,为了增强娱人的艺术效果,兰山县桐村还创作了大型的集体舞。在“走坛”、“围愿”的仪式中,几十人集体舞蹈,他们变换着如“四角定”、“五朵梅花”之类的队形。表演“搓绳索”、“织篱笆”、“大葫芦”、“小葫芦”、“鲤鱼上滩”、“鸡公斗架”等舞蹈动作。有着较强的自娱和娱人的艺术效果。当然,在宗教仪式中,人们常常把有娱乐价值的文学艺术认作是“娱神”,或“人神同乐”。但实质上是为了娱人的需要,所谓“娱神”,只不过是将人自发出来的娱乐需求移植到人所崇拜的神身上而己。文学艺术和神都是为人在这块土地上的需要而产生发展的。

  当瑶族的经济和文化得到进一步发展的时候,人们的娱乐需求也有了提高。这时的傩歌傩舞已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几天几夜的“还盘王愿”,如果只有傩歌和傩舞,他们便开始感到单调和沉闷了。自娱的需要驱使他们去寻找新的更具娱乐效用的艺术形式。这时最初形态的傩戏便开始产生了。这是因为在文学艺术样式中,戏剧更能娱乐群众,特别是调侃戏谑的傩戏更为旧时代底层的人们所喜爱。这一点也在“还盘王愿”产生出来的原型傩戏中得到证明。《盘厨师》安排在“还愿”最后一天晚上的送神仪式中演出。从仪式的角度说,它有人欢神乐,庆“还愿”完满之意。但人们却多从“好看”、“有趣”的角度去欣赏它。从“还愿”开始人们就等待着看这场戏。表演这场戏时,观众特别多,人们拥挤着争相观看,在笑声中得到娱乐的满足。郴州茶坪瑶村在“还盘王愿”中演出了名叫“千人堂中演大戏”的原型傩戏。这是一场近似回忆以往山居生活的傩戏,全是用实物作道具,用摹拟动作表演。其内容有:(1)打铁修路;(2)架桥接神;(3)扫瘟神迎四庙王;(4)“铺台下案”,即摆七星银杯,七星银筷,七盏灯和四荤三素菜于草席上,还愿人员饮食。以往这是还“挂当愿”时的场景;(5)杀猪待王,厨师到一外来人面前作杀猪状。众人哄堂大笑。牲者充当人莫名其妙;(6)插花,挂红罗帐,师公跳长鼓舞。昔时由两师公或由一对青年男女用一根草绳或红带对舞,反映出古老的生殖崇拜和对整个氏族生命力的礼赞;(7)盘连州后生,卖“枫飞树”(即枫树)。一青年扮演从连州来的后生。背着一根小树。说是“枫飞树”。在庙外高声唱《横排歌》、《连州歌》。庙内的人对他进行盘问。他自称:“我是连州来的后生,听说你们这时坐好事,要枫飞树,我特意送来了……”双方进行了盘问式对歌,调笑。嬉戏了好一阵,方让“连州人”背着树进来;(8)入连洞,围坛游愿。歌娘带着四男四女来到庙外,游动着唱歌。唱了《十二月花名》、《世围地》、《过乡诗》和《藏船歌》。师公与歌娘对唱《讨愿歌》、《入连洞》等。这场“大戏”表现的内容多,八种表演各自独立,没有连惯的情节,可以见出这种简单的傩戏是原型傩戏。但是人们也喜欢看。特别喜欢看《杀猪待王》和《盘连州后生》两项表演。因为人们能够从中得到更多的娱乐。以上所叙的《盘厨师》和《千人堂中演大戏》典型地反映了人们对仪式和戏剧共享的需求。而这种需求的主动力是出自人们对娱乐的要求。

  我们在傩戏研究方面已经取得了很多成绩。已经搜集整理了很多傩戏剧目。我认为大多数的傩戏是属于次生形态和新生形态的傩戏,属于原生形态的傩戏剧目是很少的。瑶族由于在经济和文化上还比较落后,故现存的傩戏剧目中有很多是属于原型傩戏。它在傩戏发生学上颇具研究价值。故撰此文,以其引起专家学者对瑶族傩戏研究的注意。

来源:《中央民族学院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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