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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艺话
曲六乙

  一 爱憎分明 气势凛然

  一九四一年初,日寇占领了香港,梅先生陷于铁蹄之下,深居简出。人们发现素好整洁的他,忽然不再刮胡子了。问他莫非有蓄胡之意。他严肃地说:“日本人假定蛮不讲理,硬要我出来唱戏,那末,坐牢、杀头,也只好由他。如果他们还懂得一点礼貌,这块挡箭牌(指胡子),就多少能起点作用。”蓄胡果然可以明志,他用它挡回了日伪的几次邀请演出。但有一次,南京汪伪政府要庆祝“还都”,日本的特务机关派专人来港,要用飞机请梅先生到南京演出,点缀一番。这时胡子挡不住了,便以有心脏病不能坐飞机为由,保持了自己的情操。梅先生的情操就象这一时期他画的梅花一样洁白。

  解放后,在“大跃进”的年月里,梅先生参加文艺界福建前线慰问团,在炮兵阵地上、水兵舰艇上、战地医院的病房里为战士们演唱。有一次,他听说某连有些战士没看到演出,下午就自动跑去。可是不凑巧,琴师不在身边,他就主动请战士拉胡琴,不论是军官还是炊事员,也不管能否配合得好,便引吭高歌唱起田汉同志特意为他赶写的《慰问小唱》。

  同是一个梅兰芳,对敌人,他拒绝“邀请”,宁肯坐牢杀头也不坐飞机去庆祝汪伪的“盛典”;对人民解放军,他不用邀请,主动地与军官、士兵、炊事员欢聚战地,共同娱乐,鼓动战斗意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梅先生用自己的行动,实践了鲁迅的这种伟大性格。

  美的创造者,他本身必然是美的,这美便是爱国主义的民族精神,及以后逐渐成长起来的共产主义思想。对民族的和阶级的敌人,是一种态度;对待人民(主要是工农兵)又是一种态度。两种态度构成梅先生完美的品德。

  梅先生宁肯冒坐牢杀头的风险,拒绝日伪的邀请演出的爱国主义精神,不是偶然的,它前有所承,后有发展。远在一九一九年,第一次赴日演出时,从报上得知北京、上海等地罢工、罢课、罢市,掀起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他立刻意识到做为中国艺术家的责任,毅然要求剧场停止他的演出,用以响应国内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一九四六年,祖国光复第二年,梅兰芳恢复了演出,当时蒋介石为谄媚他的美国主子,要梅先生为马歇尔演出一场。他以与上海订有合同,不能爽约上海观众为名,毅然拒绝,并且立即离开南京。十年后,梅先生第三次赴日演出,他和演出团的同志从香港乘坐飞机,当飞机越过台湾上空时,他对儿女(葆玖、葆玥)和姜妙香说:“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如果飞上来强迫咱们降落的话,咱们就豁出去,一块从飞机上跳下去,咱们殉啦!”在东京第一次演出,他饰演的杨贵妃刚出台,就听三层楼观众席上有人怪叫一声,接着撒下许多传单。他依然镇静地演戏,观众依然聚精会神地欣赏他的表演。第二天,同志们把国民党特务分子散发的传单拿给他看,他付之一笑,把传单撕碎,随手扔到便桶里去了。

  “坐牢,杀头,也只好由他”,“殉啦”,这些都流露出梅先生对祖国、对人民、对艺术的忠贞,和对民族、阶级敌人的仇恨,斩钉截铁,气势凛然。“付之一笑”和“扔到便桶里去”,视敌人如粪土垃圾,表示了极大的蔑视和彻底的鄙弃。

  梅先生在敌人面前敢于“梅眉冷对”,在人民面前却是那么谦逊和蔼,在朋友面前不愧人们赠他的“好好先生”的绰号。他急公好义,热骨侠肠。一九二四年前后,他在北平主持“梨园公会”(艺人福利组织),每到年底,照例组织义务演出的“窝窝头会”,把所得尽行周济贫苦同行,他自己还要个别资助。一九二四年底,反动政府勒令艺人演戏募捐,以饱私囊。到了二十九日,许多艺人眼看过不了年,急待救济。梅先生约同尚小云,以尚的房契作抵押,由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出面借了三千八百元,使同行每人分到可以买两袋面粉的钱,总算熬过了年关。直到元宵节以后,他才约同杨小楼、余叔岩等人义演,身上背的重债才算偿还。直到抗日战争时期,他在上海仍然不忘贫穷的同行和亲友,他罢歌息舞多年,入不敷出,就以卖画为生。为了深夜绘画,点燃汽灯,有一次竟把手指烧了一下,留下一个疤。

  梅兰芳同志,几十年来,人们亲暱地称他为“好好先生”。这位好好先生,待人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谦逊真诚,而又急公好义、热骨侠肠。他虽然是一个中外闻名的大演员,却是最讲究戏德的。他在舞台上严肃认真,不乱抓哏,找噱头;从不误场,也不“翻场”(因某种原因而生气、发脾气或耍态度),即使自己有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让观众察觉出来。在台上出了错,就老老实实承认;配角有了错,他总是安慰人家,把错误兜在自己身上,然后耐心加以教导。他常说:“如果我生着气对他说话,他下次更会抓瞎。”我们知道,在旧社会,一般演员出了错,被观众喊了倒好,“通”下台去,不但影响剧团生意,受主要演员的训斥和责骂,还会丢了饭碗;剧场老板也叫喊晦气,连夜打扫舞台,燃放鞭炮,把晦气轰扫出去。你看这够多严重,甚至有时主要演员出了错还要赖在配角身上,真是难侍候啊!所以一般演员陪着大演员唱戏,总是胆战心惊,谨小慎微,生怕出漏子。可是越怕,神经越紧张,也就越容易出漏子。跟梅兰芳同志同台演戏,就完全没有这种担心,而且演得心情舒畅,即使出点漏子,他也能随机应变地给“圆”过去。许多演员感到同他一起演戏是莫大的幸福,这种感觉是可以理解的。

  一九五三年,梅兰芳参加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在朝鲜某次演出《贵妃醉酒》,上海青年演员齐英才饰演裴力士。他第一次演这个角色,又是陪梅兰芳演,怕自己把戏给演砸了,对不起梅兰芳,也对不起志愿军,心里紧张极了。他第一场陪着周信芳同志演完《追韩信》的韩信以后,马上在幕后背裴力士的台词。这时,梅兰芳走到他的跟前,轻松地微笑着说:“你先休息一下吧,不要忙,先把韩信的性格软下来,再过渡到裴力士身上去,时间还来得及。”齐英才刚要站起来感谢,他拍着齐的肩膀坐下来说:“临阵不要慌,要沉住气,就象战士在战场上一样,一慌神就打不准了。”齐英才象吃了定心丸似的才把心平静下来,戏也演下来了。

  二 “戏德”

  梅兰芳不仅关心、鼓励和培养青年演员,提携后进,还能尊重别人的不同流派和艺术风格,而不以梅派艺术风格勉强人家。他曾收汉剧名演员陈伯华为学生,教她《宇宙锋》时,处处考虑汉剧的特点,力求保持不同于自己的风格。汉剧里没有哑奴这个角色,跟随着赵艳容的是她的乳娘。他对陈伯华说:你学我的表演可以,但可不要把汉剧原有的乳娘改成梅派的哑奴啊。又如,为梅兰芳司鼓六年的王燮元同志,有一次伴奏《霸王别姬》,按规定,在虞子期上场报信,虞姬迎接霸王时,念“谢大王”之后打[冲头],再转[叫头],霸王接念“可恼哇,可恼!”王认为[冲头]的节奏紧迫,适于配合慌乱的动作,不适于配合角色入座的动作,来不及征求梅兰芳的意见,就临时改为南派的打法,由[五锤锣]转[叫头]。戏散了,他有些忐忑不安,但梅兰芳却表示很满意,从此再演《别姬》就沿袭南派的打法了。这些例子都说明这位大艺术家尊重其他流派,鼓励创造,具有宽大的胸襟和谦逊的风度。

  三 借给了穆桂英

  《穆桂英挂帅》是梅兰芳同志为纪念建国十周年排演的,也是他生前最后的一出新戏。他在剧中饰演卸甲归隐的穆桂英。“坐帐”一场,杨文广在大帐里发表藐视敌人的轻率言论,穆桂英要在出兵前借此机会给儿子一个严厉的儆戒,传令问斩。杨宗保和众将求情,都一一拒绝,最后寇准讲情,才饶恕了这个毛孩子。当众将求情时,按传统一般演法是,应该在[乱锤]中掏双翎,双手抖着,向两边将士们望去。梅兰芳同志不这么演。他掏着双翎,向外亮住,不抖双手,先用眼偷觑寇准表情:只见这个老于世故的天官,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仿佛面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的。知道寇准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他一定会讲情的,这才抖着右翎看右边,再抖着左翎看左边,坚决不准众将的请求,使儿子这次更深刻地接受教训。

  这个变化怎么来的呢?来自《群英会》的周瑜打黄盖。周瑜在命军士打黄盖的过程里,偷觑着诸葛亮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的反映,看看诸葛亮到底是不是能窥知自己的“苦肉计”。结果诸葛亮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仿佛耳里根本听不到周黄的争吵和黄盖的挨打声。周瑜料到诸葛亮窥知出自己的心意,便恨忌得抖着双翔,咬着双翎,按剑要杀诸葛亮。据梅兰芳说,当年程继仙先生的周瑜演得最传神。他就是把这些好东西拿来“借给了穆桂英”的。只是虽然都是同样的偷觑,目的却不相同。周瑜是唯恐诸葛亮识破他的巧计,穆桂英是希望寇准了解她的教训儿子的心意。

  借给了穆桂英,借得巧妙。这种移花接木的本身,就具有着艺术的创造!

  四 心里有着观众

  梅兰芳改戏,心中有着观众,处处为观众的欣赏着想,更尊重观众的欣赏习惯。他说:“我改戏不喜欢把一个流传很久而观众已经熟悉的老戏,一下就大刀阔斧地改得面目全非,叫观众看了不象那出戏。这样做,观众是不容易接受的。我采取逐步修改的方法。等到积累了许多次的修改,实际上已经跟当年的老样子大不相同了,可是观众在我逐步修改的过程中,逐步地也就看惯了。”他在改戏中就是贯彻了这种群众路线的。《奇双会》里《哭监》一场,李桂枝的父亲李奇在监中啼哭,桂枝听到哭声前来探监,李奇向桂枝叩头时,桂枝头痛起来,这里有迷信成份。梅兰芳改成:桂枝见老犯人棒伤剧痛,涌起了怜悯之心,才叫他面向外垫跪,回答她的问话。表演动作和调度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改变,去掉了迷信成分,内容合理了,更细腻地描绘了桂枝怜悯老人的善良心肠。这种修改不是消极地删削,而是化腐朽为神奇,获得有益于主题、有益于人物性格刻划的积极的艺术效果。梅兰芳曾强调改戏要有两个原则:一是确定主题思想;二是结合表演。第一条保证了剧目内容的健康;第二条结合舞台演出,尽力保留好的传统表演。这种发扬传统表演的努力是符合“推陈出新”精神的,同时也是尊重了观众的传统欣赏习惯。《奇双会》的《写状》一场,原来的表演是:赵宠为桂枝写了状纸之后,在“桂枝”二字上调笑妻子。妻子反过来又调笑丈夫,骗他模仿告状方式。当丈夫做跪下告状姿势时,桂枝接过状纸顺手在他颔下一“托斗”,扭头一笑,然后在“嗒嗒嗒”小锣声中快步下场。这里虽然有戏,也很讨“俏”,但喜剧气氛多了些,与情理有些不合:新婚夫妻闺中调笑是可以理解的,但此时此地桂枝心中不能忘了仍在监中受苦的老父亲,在表演中不能不带有悲剧的因素。梅兰芳考虑到这一点,一九五五年演出时,改为桂枝接了状纸,“托斗”一笑之后,接着一瞧状纸,想起老父的悲惨情景,不由得又哭了起来,然后缓缓下场。这一改,使桂枝的心灵丰富了,戏也有了深度。我们看,这种改法基本上保留了传统的表演,结尾稍一丰富,就更细腻入微地刻划了人物性格,主题思想也加深了。他保留了传统,又发展了传统,不管保留与发展,在他的心里总是有着观众,为观众的欣赏着想的。这类的改动都不大,但“积累了许多次的修改,实际上已跟当年的老样子大不相同了”,而观众的欣赏习惯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逐渐接受了新的改革和创造了。

  五 观众是一面镜子

  《凤还巢》最后“洞房”一场里有这样一个情节:新郎错把娇妻当丑妻的误会解开以后,欢欣地陪送贺客下场,这时,新娘从帐内出来,走到台口,与送客回来的新郎照面,便对唱起来。一九五七年,梅兰芳到西安演出这个戏时,也是这样演法。一位观众认为,新娘自动出帐的目的性不够明确,应该改为:新郎送客归来,向新娘陪礼,她才委屈、喜悦而又腼腆地起身出帐,发展些喜剧情节,增强喜剧气氛,似乎会更喜剧化一些。这个意见不错。可是他觉得梅兰芳是个大艺术家。这么个小零碎意见不值得一提,提了人家也未必看在眼里。这话传到梅兰芳的耳朵里,第二次演出时就照改了。

  梅兰芳是很注意观众反映的,他曾说过:“我个人的经验,除了向老先生虚心学习,和多方面观摩别人演出以外,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借用观众鉴别精、粗、美、恶的言论来增强自己的鉴别力。”他认为很多观众的鉴别力“特精”,耐心听一听那些尖锐的批评,就会帮助演员的眼睛、耳朵变得更尖更亮。我们从下一事例中看到,他对观众的反映竟敏感到这种程度:一九五八年,演出《宇宙锋》,当他扮饰的赵艳容上场,念完引子转身进门时,发觉台下有人在笑。经过研究,他知道这时由于自己的身体发胖了,做进门身段时不太美观。在下次演出前,他扮好了象对着镜子,做着斜身进门的身段。征得同行的首肯,到了台上,只见他转身后左膀向前倾,右手背在身后,斜着身进门后,侧着身向父亲施礼。果然克服了胖的生理缺陷,显得特别美、率,效果也满好。

  但他对观众的各种批评和反映,并不是不加分析的盲目接受。他虚心听取反映,更研究意见的正确与否和是否切实可行。他曾幽默地说:“我们必须对于各种意见能够分析批判地采用,不能象《珠帘寨》李克用的唱词中‘一例全收往后抬’,那样做就可能不辨精粗美恶,而变成盲从了。”譬如,演出《奇双会》里,不少青年写信问他,为什么赵宠不知道妻子李桂枝的名字?认为这是不可理解的。希望他修改得合理些。梅兰芳经过研究,认为在旧社会,丈夫不知道妻子的名字,是极普遍的现象。赵宠和桂枝是新婚夫妇,完全可能不知道,丈夫借写状的机会,问妻子的名字,是很自然的事。他觉得通过戏剧让现在的青年知道一些古代人民的生活习惯,是有好处的。

  六 贴片子

  贴片子是京剧化装艺术中一个重要部分。数十年来,它随着观众审美观点的发展,也相应起过变化。在对它的改革和发展中,梅兰芳是最出力的一个。

  片子包括两个部分,一是“小弯儿”,就是旦角前额上一排用发绺编就的半圆形的东西,那是代表妇女前额的短发;一是“直条大鬓”,贴在左右颊的长发绺儿,那是代表妇女的鬓发的。早先,正旦(已婚的正派妇女)和花旦一般都讲究贴成“大开脸”,鬓边常呈尖角,额部显得平阔。我们从沈蓉圃“同光十三绝”戏曲画中看到的梅巧玲、时小福,就是这样的扮象。面形虽然显得大方、正派,但缺乏俊俏秀丽之气。稍后又有“小脑门儿”的扮象:在头额中间只有一个“小弯儿”,以此为中心,两条大鬓向双颊分开。它与“大开脸”相反,额部显得特别狭窄,呈三角形。一九一三年,梅兰芳第一次去上海演出,就全是“小脑门儿”的打扮了。但他不象别人,把两边大鬓拉得挺直,而是让大鬓略呈弧形,就显得柔美了。以后,旦角的化装艺术又向前发展了。小弯儿普遍地从一个增加到三个、五个、七个,“人”字形排满额部。看来,小弯儿多一点倒显得秀致些,梅兰芳在这个基础上,根据自己的脸型又发展了一步。他改“人”字形为半圆形,成为当时最美观的脸型,人们起名叫“鹅蛋脸”。以后,梅兰芳的面部更为丰腴,额门渐高,他就把紧靠正中两边的小弯儿往下移动,用以保持顶端略尖的半圆形;两颊的大鬓也往前移,他虽然年老,经过巧妙地化装后,仍能在相当程度上保持青春的面影。

  梅兰芳在他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就曾叙述过他几次到上海演出时,冯子和、七盏灯(毛韵珂)、赵君玉等人在化装艺术方面的改良,给予自己的影响。他说:“贴片子的部位,也有‘前’、‘后’、‘高’、‘低’各种不同的贴法。脸型大的往前贴,脸型小的往后贴,脸型短小的可以贴高一点,脸型长大的就应该贴低一些。”这样就会补面形先天之短,使其符合舞台角色的要求。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在化装方面钻研的成果。

  七 绘画

  梅兰芳同志善画,他学画从花鸟、人物入手,工笔、写意无所不能。解放前,他住在北京的时期,从学于名画家齐白石、陈半丁、姚茫父、王梦白、陈师曾等。王梦白是他的开蒙老师,他们都是梅家缀玉轩的座上客。迁居上海之后,又有汤定之做他的专任画师。画艺逐年精进。他酷爱古画,尤爱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金冬心)的作品。金农善梅花、佛象,梅兰芳同志也喜画梅花、佛象,这大概是他喜欢金画的一个原因吧!抗日前,他曾获得金书“梅花诗屋”斋额。抗日战争爆发,移居上海时,置于斋壁,并以“梅花诗屋”命名书斋。

  梅兰芳同志绘画涉猎的方面相当广泛,在上海罢歌息舞的几年里,画过仕女、佛象、梅花、苍松、禽鸟翎毛和风俗画约百余幅。当时经济收入断绝,家庭生活开支和同行、亲友的求援,促使他挥毫以卖画维持局面。辛勤的劳动,终于在一九四五年结出受到社会普遍赞赏的硕果——举办了画展。

  他画的梅花《向暖一枝开》,有“甲申腊月写于梅花诗屋’笔迹,此画当为抗日末期一九四四年的作品。粗根老梅,生发出许多幼枝,其中一枝横斜伸出,挺拔有力,仿佛散发出馥馥幽香,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周瘦鹃同志曾为他的一幅《瓶梅图》题过这样的诗句:“画得梅花兼画骨,独标劲节傲群伦”。看来,《向暖一枝开》正是艺术家把自己当时的心境和对未来的信心、希望都化到这枝梅花里了。

  一九四五年画的《达摩》和《观世音》,端庄、凝重,不假做作,仿佛信手书来。特别是《达摩》,配以“穴居面壁,不畏魍魉,壁破飞去,一苇横江”四言诗,使得这幅画的主题更加深刻,充满了思想的光辉。那达摩的深沉、凝思和坚定的神态,正是贯注了艺术家自己的坚定的民族气节。他蓄须明志,身居日寇铁蹄之下,虽然政治环境逼得他必须与牛鬼蛇神周旋,但却“不畏魍魉”,任你千谋百策,进行污陷,我自“穴居面壁”,一概不予理踩。可是这并非消极的表示,表面的“静”,暂时的“静”,正是为了隐住内心的“动”,期望将来的“动”——有朝一日,祖国光复,我便“壁破飞去”,而那“一苇横江”的抱负,该有多大的气魄啊!

  梅兰芳同志是作为业余爱好者作画的,其目的,不只是为了绘画艺术:做为表演艺术家,他是用绘画提高自己的艺术概括、鉴赏和辩识能力的。

  八 诗

  梅兰芳同志不仅是杰出的表演艺术家,还是画家和诗人。解放以来,据统计,他写了约有二十首左右的旧体诗。

  他写诗是有感而发的,在敬献党的四十周年的《春风动看昭苏遍》一诗中说:“鼓舞欢欣六亿人,同声庆祝党生辰。……我惭薄才受陶铸,有诗也思今朝陈。”心中受到激动,感慨万千,自然要放声歌唱的。

  他在一九六一年春天,曾刻苦研攻毛主席著作,颇有所获,不觉吟成一律:“旷代雄文展卷看,功成革命溯开端。斗争巧妙神妍踣,领导英明大众欢。唯物向来工辩证,翻天早不畏艰难。初从学习论心得,努力更新世界观。”

  建国十周年时,他曾演出《穆桂英挂帅》,剧中塑造的中年穆桂英的形象,是他的艺术进一步提高的表现,各界无不祝贺他这一新的创造。他有所慨叹地吟道:“民间喜说杨家将,杰出争夸穆桂英。潇洒中年重挂帅,一心卫国作干城。忧谗归隐绝名心,忍见边陲外侮深,一度踌躇终奋发,誓师要使寇成擒。正直依然绝代姿,威风不减少年时。凭将粉墨传神遍,惨淡经营比画师。登场歌舞保邦人,古事今看意态新。国庆十周欣跃日,宜偕薄艺返青春。”梅兰芳把自己比成画家,叙述自己如何体验穆桂英这位忧谗归隐的古代女英雄的复杂心理:她虽然一度踌躇,经过思想斗争,终于誓师。而他表现思想斗争的一场,几个托印的身段,真是美极了。

  祖国许多山川名胜,常使梅兰芳留连忘返,歌颂赞美不已。他参观山西太原附近的晋祠,便吟出:“我来太原,乘暇登临,游目聘怀,畅我胸襟。圣母有殿,庄严瑰丽;鱼召飞梁,先民智慧。周柏唐槐,森森健在;泉名难老,涓涓万载。宋塑群象,体态轻盈,一颦一笑,似诉生平”的诗句。人们读来,风景历历在目,如坠其中。

  梅兰芳常常怀念已故师友,就中王瑶卿对他来说,亦师亦友。王生前曾任中国戏曲学校校长,为同学讲授过《三击掌》、《三娘教子》等四折京剧,一九六○年由录音制成唱片。中央广播事业局请梅兰芳为这些唱片小册子题词,他兴之所至,便写了四首五言古体诗,其中第三首是:“广陵散未绝,白雪歌尚存。能尽传统妙,开宗与同论。……声腔情韵合,变化波澜翻。于此得师者,举隅悟多门。”可见他对王瑶卿的表演是非常赞美的,如今看到具有独特风采的唱腔得以流传,自然喜悦异常。

  九 序

  建国以来,陆续出版了一些戏曲艺术方面的书,梅兰芳对这些书的出版,给予很大的支持,具体表现在他为不少的书所写的序文里。

  梅兰芳对前辈和同辈的师友,总是记思于怀、赞颂备至的。他在《谭鑫培唱腔集》序中就叙述过谭派风格是在“继承了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等前辈艺术家,并且广泛地向昆曲、梆子等剧种吸取养分”,再“巧妙地结合本身条件,融会贯通,发挥他的创造才能”,逐渐形成的。这里指出创造流派既需主观才能,又需广泛吸收,不能因循保守。这实际上是指出了一切流派产生发展的规律。但他又指出谭派表演并不是“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只要勤学苦练,不断钻研,任何演员都有“达到独树一帜的高超境地”的可能。这就使得人们敢于打破迷信,拆除偶象,进行刻苦的不懈的艺术锻炼。

  在《郝寿臣脸谱集??序》和《学戏和演戏??序》两文中,他对郝寿臣、侯喜瑞两位著名净角老艺人,做了很高的公允的评价。并且分析了他们的艺术创造。如认为郝的脸谱,“就继承传统方面来看,他揉合许多前辈艺术家的谱法和笔法,做了去芜存精的工作;就革新方面来看,他改变了许多谱法(如鲁智深的),又从而创造了许多谱法(如荆轲的),丰富了京剧花脸的艺术内容。”他对侯喜瑞在《战宛城》《阳平关》中扮饰的曹操,塑造出的“文武兼全、雄才大略的气度”,表示赞赏不已。

  徐兰沅是位“六场通透”的著名琴师,先后为谭鑫培、梅兰芳操琴。他在梅腔的形成方面有过很大贡献。梅兰芳在《徐兰沅操琴生活》序中,就念念不忘地提到在“曲牌的选择,唱腔的组织上,都得到他的帮助。”

  梅兰芳写的序,并不限于京剧方面的书,他还曾为《成兆才先生纪念集》题词,为昆剧《文成公主》写序,为《莆仙戏传统科介》题词,在后一题词中写到:“莆剧科介,传统芬芳。有图有解,新见发扬。斯编荟萃,生旦净丑。形态不同,风神富有……”可以看得出,他对祖国所有的剧种都是喜爱的。

  梅兰芳还曾为《中国人民的戏剧》写过序。这本书的作者是苏联著名艺术家奥布拉兹卓夫。梅兰芳在一九三五年第一次去苏联访问演出时,就曾受过他的热烈欢迎,当时还看过他的卓越演出。他在一九五二年来中国访问时,又会见了梅兰芳。因此他二人既是新知,又是故交。奥布拉兹卓夫对中国戏剧,特别是中国戏曲非常热爱,经过几年工夫,写出了这部书。梅兰芳在一九五七年从苏联把这本书带回来,当即推荐给翻译、出版部门,认为他的这位苏联老朋友,“不但了解我们的戏曲源流和传统表演法则,而且熟悉我们的戏曲事业在最近十年中如何发展繁荣的情况。”

  梅兰芳写的序,一般简短通俗,朴素无华,没有冗文繁述,仿佛和读者谈心似的,令人产生亲切感,不知不觉地就会吸引到书中去。

来源:艺术真善美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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