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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予倩和红楼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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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清光绪年间,京门“遥吟俯唱”票房的名票陈子芳等,就开始排演过《黛玉葬花》、《摔玉》等戏,这大约是把《红楼梦》搬上京剧舞台的创始。民国初年以后,梅兰芳陆续排演了《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和《俊袭人》。荀慧生排演过由陈墨香编写的《红楼二尤》、《晴雯》、《平儿》、《香菱》。刘玉琴演出过由清逸居士编写的《太虚幻境》。但排演最多的是欧阳予倩,计有:《鸳鸯剑》、《宝蟾送酒》、《馒头庵》、《大闹宁国府》、《摔玉请罪》、《鸳鸯剪发》、《晴雯补裘》、《黛玉葬花》、《黛玉焚稿》等九出。朱琴心排演的《王熙凤》、《摔玉负荆》,雪艳琴演出的《黛玉归天》,以及荀慧生的《红楼二尤》,或据欧阳本改编,或承受其影响。

  把《红楼梦》这部古典名著,通过舞台形象介绍给京剧观众,欧阳予倩和梅兰芳是功效卓著的两位艺术家。从这个意义来理解“南欧北梅”,就会感到更为亲近些。还应当指出,欧阳予倩的红楼戏,多为己出,可算得上编、演红楼戏的能手巧匠,因此有人赠他这样的诗:“文采风流孰可伦,子丹身世是佳人,郢中白雪容能称,梦里红楼汝欲神。”

  欧阳予倩的第一出红楼戏是《鸳鸯剑》,这是作者于一九一三年编写的话剧。戏是敷衍尤三姐的故事的。当时,作者正在长沙组织文社。社员们看到他饰演话剧《不如归》的乳娘很成功,便认为他最擅长老太太一类角色。其实他的戏路很宽,举凡贵妇、小姐、泼妇、妓女、使女……都演得维妙维肖。在《鸳鸯剑》中他饰演尤三姐这个泼辣爽朗、爱憎分明、见棱见角的女孩子,就很得心应手。她对贾琏之流的蔑视、奚落,对柳湘莲爱情的坚定、贞烈,以及为人处事的倔强,和斩钉截铁的个性,都有相应的刻划。这个戏一时成为支撑摇摇欲坠的文社的重要剧目;后来作者又把它改为京剧。

  《晴雯补裘》作于一九一七年,是同张冥飞合编的。主角晴雯是个在个性上不同于尤三姐而又有些相似的贾府丫环。她被姊妹们讥为“爆炭”,这是说她性情暴躁,嘴皮子尖苛,从不饶人。补裘的剧情是根据小说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孔雀裘”敷衍的。贾母把珍贵的孔雀裘送给宝玉御寒,宝玉不慎,烧了一个洞,多少裁缝束手无策,病中的晴雯勇敢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当她连夜缀补告成之时,便气恹恹地倒在床上了。剧本写出宝玉无事一身忙的特性,更描绘出晴雯对宝玉内心疼爱和表面讥讽的微妙心理状态。她既是性如烈火,又是柔情如水,补裘时唱:“一行行一点点花遭泪溅,一丝丝一缕缕线把愁牵。”“猛然见旧襟血花点点,我的天哪,怕只怕裘能补人寿难延。”她的巧手补得了裘,补不了愁,更补不了生命和青春。作者在结尾用警语点出了主题。

  《宝蟾送酒》和《馒头庵》是演次最多、影响较为广泛的戏,也是作者独具风采的看家戏。

  《宝蟾送酒》是作者九出红楼戏中少有的一出戏谑、谐趣的短戏。我们知道,在二十到四十年代里,作者写出了不少优秀的讽刺喜剧:《泼妇》、《屏风后》、《买卖》、《越打越肥》(以上话剧)和《言论自由》(默剧),显示了作者在喜剧创作方面的才能。而早于这些作品的京剧《宝蟾送酒》,在风格方面与它们是相似的。或许可以说,《宝蟾送酒》是作者在喜剧领域里的初次尝试。

  《宝蟾送酒》缘起于《夏金桂》,后者是冯叔鸾拟在春柳剧场演出的本子,当时欧阳予倩饰演宝蟾。他觉得全剧没多大意思,便取送酒一段编成一出小戏,归类为“普通的笑剧”或叫“轻喜歌剧”。

  《宝蟾送酒》取材自小说第九回“送果品小郎惊叵测”和第十四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薛蟠犯案入狱,妻夏金桂命丫环宝蟾送果品给堂叔兄弟薛蝌,意在诱他上钩。宝蟾百般挑逗,见他不为所动,自讨无趣而归。在小说里,宝蟾是个不干净的使女,不但为金桂引线,也还想为自己穿针,是个否定人物。到了戏里,便变成一个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机灵丫头。她自己没什么不干净的念头,许多行动都出于调皮和淘气。薛蝌用烛光送她出门,她吹灭了烛火,道声“明日见”,一回身又端端正正坐在床上,故意开些玩笑。末了又说:“你当你是个圣人,我看你是个傻子,都是那个甚么叫孔夫子的害了你。害死了你们活该,害死了我们可谁偿命。”做为一出喜剧,它给观众带来不少笑声。

  这个戏意境比较浅薄。所以作者曾说,“没什么深的意义”,是偶一为之的笑剧。但它的命运就更不好了。作者曾说:“我当时所编的新戏,每一出里的调笑和科诨,都是有限度的。可是让别人拿去演了,往往搞得面目全非。并且也不照我的原词来念,随意窜改,失去了我编剧的原意,这真是不胜遗憾之至。”有的剧团、演员把《宝蟾送酒》演得肉麻、庸俗,还标榜为“欧阳予倩秘本”或“欧氏亲授”,这就更出作者意外了。

  《馒头庵》是一出中型爱情悲剧,比之《宝蟾送酒》,思想倾向明确。“逼着一个小女孩子去当尼姑,我总觉得是残酷的。”作者基于对尼姑智能的同情,和对不合理社会制度的抨击,描写了智能同秦锺的爱情悲剧。而在人物、事件的处理上,要比小说高明得多。小说仅在第十五、十六回描写了两人在馒头庵的相恋和幽会,以及秦锺不慎得了风寒,回家病重而死。“秉赋最弱”的秦锺对智能爱之弥深,可也不免有公子哥儿的轻浮举动。他的死因,既是不慎染病,也是由于爱情生活的“失于检点”。两人的爱情悲剧,仿佛是咎由自取,缺乏社会原因。剧本的处理,显然深刻得多。秦锺从庵里回家,不幸染病,智能放心不下,前来探视。事情被秦锺父亲发觉,认为这是辱没家声,便大发雷霆,把无辜的智能押送官府问罪;对病重的儿子也严加训诫。不但活生生拆散一对青年,自己也一气暴亡。秦锺生离情人,死别严父,促使病症益重。他既追念白发衰翁,更愧对薄命红颜,临死前嘱托好友宝玉寻找智能,请予分外照顾,用以弥补自己的过失。缅怀与忏悔参错,留恋与绝望交并,这种痛苦的内心矛盾,描写得比较真实。

  智能在小说中交代不多,在戏里却被塑造成个多情善感、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常年的庵堂生活,使她趋于拘谨、稳重,清淡、恬静。但她不甘于把一生幸福葬送在经卷之中,更不屑把青春消逝在木鱼声里。秦锺点燃了她的爱情火焰,一旦相爱,她便不顾身份的卑下,门第的悬殊和庵堂的教规,一心追求眼看到手的幸福。而悲惨的结局也已在等待着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小女子,叛离封建礼教,触犯宗教法规,再加上秦锺的懦弱无力,只有这一个下场。

  剧本也有消极因素,爱情悲剧处理得比较沉闷。智能在秦锺梦中说:“到如今万念了心已成灰,还清这风流债魂兮忏悔,从此后弃红尘大限同归。”她这是用宗教的观念对曾经为之而死的爱情的否定和忏悔,以致给自己的性格蒙上灰尘。所以有人看了戏,竟赋出这样的诗句:“眼前情好皆魔障,觉后聪明即慧灯,色相幻生空不着,痴儿到死悟何曾?”

  《黛玉葬花》作于一九一三年,是作者同杨尘因、张冥飞三人第一次用京剧形式合写的红楼戏,一九一五年做为余兴首演于春柳剧场。这是上海古装京剧的第一次演出。就在这同一时期,梅兰芳在京门也排演了《黛玉葬花》——这是他排演的第一个红楼戏。“南欧北梅”,可谓志同道合。在服装扮象方面,欧氏接近时装的模样;梅氏则用古装。后来欧步梅尘,改用古装。他的所谓“高髫倩妆,翩翩翠袖”,正与梅氏的“吕”字髻、长水袖大致相似。他两人都是能排除“文人相轻”陋习,虚心以求的艺术家。欧阳予倩就曾赠诗梅兰芳:“我是江南一顽铁,君如郑雪铸洪炉,不烦成败升沉感,许共瑜伽证果无。”这种谦虚求教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在艺术上,彼此又能保持和发扬自己的风格,在竞赛中求得并驾齐驱。如两人的《黛玉葬花》就各有千秋。梅本把小说的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的情节,揉合到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黛玉泣残红”里。用《西厢记》的戏文在宝玉、黛玉之间搭上一座心桥;忆古联今,古人今人同此一心,增添不少谐趣,渗入些喜剧气氛。用《牡丹亭》的曲声,勾引起黛玉寄人篱下、身世雕零、青春渐逝的孤独感和凄凉感,又增强了悲剧气氛。全出共六场,人物多,情节繁,结构稍弛,场子不免有些松散,看来不够紧凑。欧本集中第二十七回葬花情节,加以锤炼,意在以花自况,写黛玉之愁、之悲;强调诗的意境,绘出悲剧衬景。全出仅四场,人物少,结构严密,文学性也比较强;缺点是有些冷清,演不到家就会“温”。

  葬花是黛玉意识到自己青春黯淡、命多乖戾的开始,这易于描绘她的多愁善感的心情。而最能体现她的与旧社会决裂的叛逆性格的,则是临死前的焚稿。欧阳予倩的《黛玉焚稿》就是为了在舞台上完成她的性格而写的。以贾母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势力谋划的骗局,把一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人,活生生的拆开。宝玉不知李代桃僵的阴谋,还以为娶的就是黛玉妹妹。黛玉欲语无言、欲哭无泪,把一腔愤怒完全倾泄到焚稿上。幕后迎亲礼乐的热火,与潇湘馆的萧条冷寂,形成显明的对比,这更加衬托出社会的世态炎凉,和黛玉孤独凄凉、愤懑绝望的心情。她焚稿时的心境,在下列唱词中和盘托出:

  春写愁秋写怨缠绵惝恍,

  好一似蚕自缚麝惜脐香,

  先只说木与石双栖有望,

  到今日大梦醒魂断潇湘,

  呕心词断肠句不堪重唱,

  倒不如付灰蛾一样消亡。

  这些熔铸了心血和精灵的诗稿,曾经是她的爱情的见证,幸福的寄托,幻想、欢乐与哀愁的忠实纪录。如今爱情失掉了,幸福破灭了,生命垂危了,诗稿便成了最刺心的讽刺。她焚稿,实是焚心。她要用焚稿的火光照明自己光明磊落的心迹:死就死得干净,不给这恶魔般的人世,残留下一丝痕迹,烧断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瓜葛与牵连。这时在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寻找清白的葬身之所:“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好歹求他们送我回去。”不愿死后的身子熏浸到肮脏气,这对只有门口石狮子是干净的贾府——豪华富贵、声势显赫的贾府,该是多么大的讽刺!

  在一十年代,欧阳予倩编演了这么多的红楼戏,是有其主客观原因的。他精通古典文学,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和丰富的舞台经验,这为自编自排自演,提供了有利条件。而这条件,当时一般处于文盲状态的演员,是不具备的、甚至是不可想象的。从客观来说,“五四”前后,研究“红学”之风甚盛,《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古典白话名著,逐渐得到社会的重视,广大观众欢迎和希望把它搬到舞台之上,于是红楼戏便应运而生。但首要的原因是,在“五四”前夕,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逐渐趋向高涨,欧阳予倩做为戏剧运动的一员战将,有意识地把这部封建贵族兴衰史的小说,运用戏剧形式再现于舞台之上,通过视觉形象向广大群众宣传反封建、反礼教的进步主张。在当时所有的红楼戏中,一般公认他的作品,是具有更为深刻的反封建思想倾向的。《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尤三姐、晴雯、鸳鸯、智能等的形象,都或多或少具有个性解放的意义。她们心地善良、敦厚刚强、爱憎分明,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她们大都敢于向封建势力宣战,对宗法、礼教提出异议,坚守自己的清白和情操。正因如此,欧阳予倩才选中了她们,使之复活于舞台之上,让观众为她们赞美、叹息或惋惜。虽然当时,他“颇以唯美主义自命”,把艺术与宣传对立起来,这使得某些戏带来些消极因素,如《宝蟾送酒》的倾向性不够明确,缺乏积极的意义,过多地考虑它的唱工、做工、舞蹈和舞台效果。但他的戏剧创作的总的倾向性还是明确的。他拒演《归元镜》、《割肉疗亲》一类宣传佛教、愚孝的戏,而演出《馒头庵》等戏,就证明他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是有其是非界线的。他并不反对、相反赞成既有艺术感染力又有教育意义的戏。可见划清界线的标志不是什么唯美主义而是现实主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夕,在艺术实践里,他是把林黛玉等的形象做为武器,向封建主义进行冲击的。

  其次,众所周知,“五四”时期许多人对戏曲采取了否定的态度,认为它是封建主义的戏剧艺术。甚至胡适之流诬蔑它是野蛮的、落后的、迷信的畸形物,要打倒它。在这种错误舆论的影响下,许多京剧艺人产生了自卑的心理,当然更看不到它的前途。正是处于这种严重的时期,做为话剧运动先驱者和开拓者的欧阳予倩不计任何困难,排除一切非难和讥讽,甘心与“卑贱”的“戏子”为伍,下海演出京剧。他这种行动,不能单纯解释为个人兴趣,而是有胆有识的壮举。他认识到戏曲是一笔雄厚、丰富的艺术财富;看到它与广大观众的密切联系——它有着话剧所没有的表演技巧和魅人的魔力。他要改造京剧、运用京剧,使之成为宣传个性解放,反封建、反礼教的武器。他演出不少传统的旦角戏,但把精力集中于编演新戏,包括红楼戏,以便进行京剧艺术的改造工作。他写的剧本为避免场子太碎的传统方法,都处理得比较精炼,结构谨严,取消过场戏,适当采取分幕方式。在语言运用方面力求提高文学性,更以描绘人物心理见长。在表演艺术方面,他也力求创新,运用程式又不被程式所拘,讲求动作的目的性和生活化(不是自然主义的模拟生活原样),他还创造了红绸舞、花锄舞等舞蹈身段。此外对舞台美术的革新也很注意。化妆、服装自不必说,一出新戏(包括古装剧)总是力求配以布景,充分运用现代化剧场的技术条件。如在上海演出《黛玉葬花》,潇湘馆一景是这样处理的:回廊下挂着鹦鹉,纱窗外隐隐翠竹浮青,偶一开窗,竹叶便探进屋里,整个情调显得清淡幽美,有助于衬托林黛玉的性格。《馒头庵》最后一场,采用了纱幕和云景。为了造成观众的幻觉,表现智能从空中冉冉而降,他使用在天桥上有人操纵的类似秋千的东西:智能站在上面翩翩飞舞,做出卧鱼、下腰等优美、繁重的身段,仿佛在云中游来飘去。这对制造梦境的气氛是有益的。当然,今天看来,他的许多改革或有可议之处,但他那勇敢的创造、改革的精神是值得学习的。

  “旧戏不能废”,这是欧阳予倩当时对戏曲艺术的态度,而目的是“要把舞台装置,表演法,场子,与乎剧情的内容,极力使其近代化。”他在戏曲艺术面临危机的时候,同梅兰芳、周信芳等不少艺术家一起挽救戏曲,但并不是消极地护短,而是革新它,从内容到形式,都使之“近代化”。他的红楼戏,既是宣传个性解放,反封建、反礼教的作品,又是推动戏曲艺术向“近代化”道路上发展的可贵尝试。当然,那时由于世界观的局限,他提出的“近代化”的内容并不十分明确,但他在戏曲艺术发展方面积累的经验,其中包括红楼戏,是值得我们认真地加以继承和借鉴的。(1963.8)

来源:艺术真善美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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