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音韵》的所有“理论”,均属于具体的“法”的范畴,是为“形下”层次上的“理论”,只有“文而不文,俗而不俗”具有某种“形上”的意味。下面一段话可以视作《中原音韵》对“乐府”语文规范具有创作论意义的总体纲领:
未造其语,先立其意,语意俱高为上。短章辞既简,意欲尽;长篇要腰腹饱满,首尾相救。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耸观,又耸听;格调高,音律好;衬字无,平仄稳。
这段文字,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从“立意”到“首尾相就”,创作论的意味更浓,我们将另予讨论;从“造语”及尾,既是“作法”,更可视为周氏对“乐府”语文规范的总结性表述,对之作“美学”的、“文艺理论学”的阐释、提炼和发挥,我想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会比我作得更好,从“本行”的研究出发,本书只想提出两点:其一,它有助于我们对《中原音韵》总体理论构架的理解;其二,从中可窥周氏理论与宋代“词学”及后世曲学理论的历史联系。
1、“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中原音韵》的思想灵魂
“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是《中原音韵》的思想灵魂。这里的“文”,在正面“文”的意义上是文人气质、文人品味之“文”;反面“不(可)文”之“文”的内涵则是迂执、酸腐的“文”。这里的“俗”,在正面。俗”的意义上是平白的、能与大众沟通的“俗”;反面的“不(可)俗”之“俗”则是粗野的、低级趣味的“俗”。在本章进行了对《中原音韵》的具体分析后,如果再以“文而不文,俗而不俗”反思其说,则可见其每一个局部都体现了“文”与“俗”两重意义的双向建构,其台题,便是“文而不文,俗而不俗”——
甲、音韵——中原音韵
意义一:“正音”——“文”;
意义二:“四方通解”——“俗”。
乙、格律——调有定式、句有定字、声有定则、韵有定规
意义:“律曲”规范的确立,“耸观”——“文”;
原则:“可歌”、“耸听”——“俗”。
丙、造语
原则一:可作——乐府语、经史语——“文”;
原则二:不可作——书生语、全句语、张打油语、双声叠韵语、六字三韵语——“不文”。
原则三:可作——天下通语——“俗”;
原则四:不可作——俗语、蛮语、谑语、嗑语、市语、方语、构肆语——“不俗”。
丁、全篇
“乐府”标志一:“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定格”马致远《秋思》评语,有曰:“此方是乐府。”)——“文”;
“乐府”标志二:“音如破竹,语尽意尽”(“定格”乔吉[梧叶儿]《别情》评语,有曰:“此方是乐府。”)——“俗”。
由此可见:“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是贯穿《中原音韵》的思想核心。我不知道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对此思想将给予何种评价,我敢确定的是:在曲学史上,至少在语文的范畴,是周德清第一次提出了这一思想,第一次敏锐而精赅地揭示了曲体的根本属性,揭示了曲体在历史的实践中形成的主体风貌。
2、平民意识:《中原音韵》的时代色彩
“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是周德清对元散曲创作实际(包括其自己的创作经验)的总结,是一个具有理论意识的曲学家杰出的思想发现,同时也是前代“歌辞学”——尤其是宋代词学中某些思想的延伸。姑引二例,以见一斑:
暇日相与唱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旨。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
夫词亦难言矣!正取近雅而又不远俗。……命意贵远,用字贵便,造语贵新,炼字贵响。……词不用雕刻,雕刻则伤气,贵在自然。
——宋??陆韶辅《词旨》
以上两段文字都是南宋时的词论,其间关于“乐府”的“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思想已见端倪而呼之欲出,作为“南人”的周德清受之影响自在情理之中,而以“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为思想灵魂,从而以“北曲”为对象建构起一种完整的“乐府”形式本体论体系,在古代“歌辞学”史上,周德清乃是第一人。在这个意义上,周德清堪称古代歌辞学史上最杰出的曲学家之一,如果与古代歌辞学中居主流地位的“雅正”士夫观念相对照,其“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理论的意味就更为深长。下引文字是人们十分眼熟的——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先王慎焉,务塞淫滥。……若夫艳歌婉娈,怨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
乐府,尽古圣王采天下之诗,欲以知国之利病、民之休戚者也。得之者,命司乐氏入之于埙篪,和之于管龠。诗之美也,闻之足以观乎功;诗之刺也,闻之足以观乎政。
——唐??皮日休《正乐府序》
词曲者,古乐府之末造也。古乐府者,诗之傍行也。……柳者卿后出,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不可复加。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宋??胡寅《题酒边词》
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失之软媚而无所取。
——南宋??张炎《词源??序》
以上是古代歌辞学中最严肃神圣而一脉相沿的命题,历代一经提出,便无人敢于反对。宋代的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乃以“音律”为界,对“词语尘下”的柳永之“俗”仍嗤之以鼻,待如胡寅等辈倡以“诗词同观”,词界复无人敢于正面对“向上”之论置喙,即以“音律”为上者亦必以“雅正”为标帜,像前引沈、陆二氏之论实是难得的“别调”。而周德清则对“美刺”、“教化”、“雅正”云云概不置一词(其云“立意”、“语意俱高”的内涵,与此大不相同,可由其“定格”中的评说窥之。论详本卷第六章。),作为文人的周氏对这些“古训”当然不会不知,而知其说而“不说”,即是“叛道”,进而曰“文而不文,俗而不俗”,则是更大胆的蔑视“圣训”而与士夫之说反辙相行,其间透露的是一个元代平民文人的新意识,这种意识是时代赋予他的,其深刻的意义在于——周德清以他的《中原音韵》宣告:在古代文学史上,平民文学即将扮演与士夫文学相抗衡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