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了晚明人关于南曲曲文学审美基本特征的观念,我们便可以进一步讨论明代关于南曲文学风格的两个基本概念:“婉丽”与“本色”。因为二者的内涵均以南曲的基本审美特征为前提,与一般意义上的“婉丽”与“本色”不可简单地混谈。
1、南曲文学“婉丽”观
“婉丽”,是晚明南曲文学风格论的主要观念之一。且看下列诸说:
曲以婉丽俊俏为上。
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一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置两庑,不得入室。
夫曲以模写人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婉转,以代说词,语忌深而意忌浅,一涉藻绘,便蔽本来。
——王骥德《曲律》
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惟词曲之品稍劣。……大都二氏之学,贵情语不贵雅歌,贵婉声不贵劲气,夫各有其至焉。
——茅一相《曲藻跋》
南词摹写人情,妆点物态,大都吴侬《子夜》之声,清圆流丽,语忌深而意忌浅也。
——俞彦《题南词宫记》
凡曲……大都词欲藻,意欲纤,用事欲典,丰腴绵密,流丽清圆,令歌者不噎于喉,听者大快于耳,斯为上乘。
——陈所闻《南词宫记??凡例》
“婉丽”,是晚明公认的南曲文学的基本风格,也是明代南曲文学创作的普遍格调。但对“婉丽”的理解却不能仅从字面上想当然,南曲的“婉丽”有其特定的内涵,对之加以准确的理解,下列几点是必须注意的——
(一)南曲的“婉丽”取决于两个根本的因素;其一是南曲音乐上的“抽秘逞妍”、“柔婉细腻”,所谓“我吴音宜幼女清歌按拍,故南曲委婉清扬”(徐复祚《花当阁丛谈》);其二是南曲以言情为其主要文学题材,所谓“曲之为义也,缘于心曲之微,荡漾盘折而幽情跃然,故其言语文章别是一色。从来称擅场者,引商刻羽,妩媚天成。每好句入人梦思,咀愈多,味之不尽者,其为曲也。”(楚叔父《吴骚合编小序》)这两个因素本是相辅相成的。“柔婉”的音乐当然不合适“雄词”而与“情词”更贴切,而明中叶后以“自然人性论”为中心的新人文思潮、以及由之派生的文学领域的“情本”论,使文学的“言情”在前所未有的高度上获得了确认,“婉声”的南曲所以风靡而“劲气”的北曲“几成绝响”,这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因此,南曲文学的“婉丽”风格是南曲音乐品质和时代文化思潮的双重塑造。南曲的“婉丽”风格观乃明下叶“曲坛”的不争之论,根本的原因即在此。
(二)“婉丽”分而解之,“婉”乃指“情思委婉”,所谓“曲以模写人情、体贴人理,所取委曲婉转”,意即此。这一点似不用多说。而“丽”,则当细察。“丽”,从语文的角度指词藻流丽。但“曲”的“丽”与诗词的“丽”不尽相同:其一,南曲的“丽”“贵情语不贵雅歌”,凡“情语”皆属“丽语”;其二,南曲的“流丽清圆”,“语忌深而意忌浅”,其“丽”并非“藻绘”,相反,曲之造语,“一涉藻绘,便蔽本来”。所谓“本来”,即“情真”。因此,“婉丽”从语文的角度合解,“婉”指“意忌浅”;“丽”却要“语忌深”,即忌涉“藻绘”。“婉丽”风格的完整解释,即是以“意深语浅”的“情语”创造文学化的情感世界。
(三)因此,“婉丽”便有三个风格上的对立面:其一是“腐鄙”;其二是“浓艳”;其三是“拙实”。所谓“腐俚”,即“以时文为曲”,“以三家村老学究口号、歪诗、拟《康衢》、《击壤》”,“填实学问”,将曲变成“诗学大成”、“群书摘锦”(凌濛初《谭曲杂札》),是为貌文雅实腐鄙,较“俚俗”更下一等。所谓“浓艳”,指堆垛词藻,“绣阁罗帏、铜壶银剑、黄莺紫燕、浪蝶狂蜂之类,启口即是,千篇一律。甚者使僻事、绘隐语,词须诠释,意如商谜,不惟曲家一种本色语抹尽无余,即人间一种真情话,埋没不露已。”(凌蒙初《谭曲杂札》)梁伯龙的一些曲作,便有这样的倾向。所谓“拙实”,指一味直白而致庸拙无意趣,王骥德《曲律??杂论》有曰:“曲以婉丽俊俏为上。……至于庸拙俚俗之曲,如《卧冰记》[古皂罗袍]“理合敬我哥哥”一曲,……《王焕》传奇[黄蔷薇]“三十哥央你不来”一引,……此皆打油之最者。”王氏云词隐曲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实际上也是指沈曲过于直白而欠“婉丽”。
综上三点,可见南曲的“婉”与词的“婉约”是绝然不同的概念,其“丽”与诗词的“华丽”乃至“秀丽”也不可同观并论。南曲“婉丽”的最高极致是平自流畅中见婉转,自然妥贴中见妍丽,作弄不得故实,卖弄不得“学问”,但又不是朴实语言的简单照搬,而是自然语言的一种艺术化的加工提炼,以一种“浅近”的词句语态表现可耐人寻味的情致,“轻倩之词,利于搬演,不耐咀嚼”(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同样不是“婉丽”。故南曲的审美风格既不是绚烂多彩,又不是返朴归真。王骥德《曲律??论句法》云南曲语句“宣婉曲不宜直致;宜藻艳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艰涩;宜轻俊不宜重滞;宜新采不宜陈腐;宜摆脱不宜堆垛;宜温雅不宜激烈;宜细腻不宜粗率;宜芳润不宜噍杀。又总之,宜自然不宜生造。”与前引张琦“六贵”、“六不贵”大相一致,所论实不仅是“句法”,而是南曲文学审美风格的总体概括。如果要举实例的话,前举陈大声的曲作可为一个窥其大概的范例。
仅从“理论”上讲,明代的南曲文学“婉丽”风格论细致而全面,较前代的诗歌风格论显得切实而具体,但其论也有不可忽视的缺陷:
(一)“婉丽”风格追求的是一种“中和”的美,但恰到好处的“中和”实在非常难,“腐鄙”或可绝,“浓艳”或可纠,然“婉”要“意深”而“语浅”;“丽”要“自然”而“婉曲”,颇非易事,稍一偏向,便易“语浅”而“意不深”或“意深”而“语不浅”;“自然”易流于“直致”,“婉曲”易堕入“艰涩”;“藻艳”与“轻俊”、与“芳润”、与“自然”又如何统一?故明人每用大量的“宜”与“不宜”、“贵”与“不贵”的排比,以“博论”的形式煞费苦心地加以阐述,唯恐释之有偏。然如此一来,过于具体而追求“完美”的理论便无法在现实中寻得实体化的身影,《曲律??杂论》曰:“作曲如美人,须自眉目齿发以至十笋双钩,色色妍丽,以至语笑行动,事事衬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绳曲,世遂无益矣。”曲学家的叹惜也是“婉丽”风格自身的叹惜,虽说理论的本性在追求自身的完美,但审美风格不是“格律”,文学艺术风格如果绳之过严而无法在实践中实现,则其“格”往往容易走向其反面。因此——
(二)晚明的南曲风格论只有“婉丽”观及与之相映的“本色”论(详下文),由于“婉丽”观以南曲的音乐为其“形质”上的实体基础,新人文思潮赋予其“情本”论的哲学依托,曲学家为之建构了几乎无懈可击的文学规范理论体系,故“婉丽”风格论是曲坛的唯一主宰,象宋代词学中“婉约”与“豪放”、“别是一家”与“诗词一体”有声有色的争论,在明代曲学中从未有过类似的上演,元代尚不失大观的曲体风格概念系列在明代亦不可复见。曲以可歌为要义,坚持曲体的可歌性当然无可非议,但曲体毕竟也是“文体”,弃其“歌”而充分发展其“文”的一面,从而在“文”上形成多样化的风格,未必就是历史的罪人。散曲一类,尤其如此,元文人风格多样的散曲,若干精彩的篇什,依我看恰是“不歌”的产物(“不歌”者,非不可歌,不拘于歌耳。)。有“不歌”之词,遂有苏东坡;有“不歌”之曲,遂有马致远,而其词、其曲的特色,恰又是由“歌”决定的,这一历史的辩证法,既是历史的复杂性,也是历史的“魅力”。即使是戏曲,亦不妨作如是观。戏剧文学也是戏剧,依亚里斯多德的观点,戏剧文学的魅力并不决定于其是否演出,“动作的模仿”并非一定要在场上实现,但戏剧文学又必须以“动作的模仿”为其文学的本性,故独立于“场上”之外的“戏剧文学”并不失去其存在的价值,而其所以还是“戏剧文学”,又在其有理论意义上的“场上”制约,这同样是事物的辩证法。东坡之时,“词”无“理论”;关、马之时,“曲”无“理论”、“剧”无“理论”;故有东坡,故有关、马。这并非说理论毫无价值,而是指“理论界”当有广阔的视野和胸怀。“无理论”,只不过是“广阔”的极端形式,故有一、二“天才”以非自觉的实践启动“理论”的到来与产生。而晚明的“曲学界”所缺乏的正是“广阔”,“婉丽”风格论以其内涵的深度、规范的完备及严格的“歌”的制约,将异己的一切可能风格均排斥在南曲之外,从而使晚明的文人南曲无可避免地呈现出比较单调的局面。除了施子野等少数曲家尚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婉丽”的一统天下,绝大部分曲家都在“婉丽”中经营更细微的不同风格,而以完美的“婉丽”观衡之,则又“世遂无曲矣。”“完美”的理论,有时也会造成历史的不幸。
(三)从“婉丽”风格论蕴涵的“思想意味”角度言,以“情本”为核心的“婉丽”风格论有其特定的时代意味,以“情本”观为核心的晚明南曲及与之相呼应的小说,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学现象,开启了中国近古史上一个新的、具有某种自觉意识的“言情”文学时代,其意义当然是重大的。但以“情”(尤其是爱情)为唯一的指归,不仅容易导致文学风格的单一,也容易导致文学境界的狭窄。南曲的“情”主要表现的是世俗的爱情,创作主体的内心世界成为次要的对象甚至被排除在外,这样,“真情”便主要以哲学的意义成为一种文学创作的理念,而在具体的作品中,“真情”则转化为一种“文学的形式”和“语文的风格”,其间缺少一种创作主体切身的情感体验。李开先的《四时悼内》,取其任何一篇,都是“情真”的佳作,但汇集而观之,则有程式化的倾向,不免有一丝“为文而造情”的痕迹。悼亡妻之作尚且如此,更遑论其它?象前举陈大声的散曲,单看数篇,颇有情趣;群起而作之,又无深厚的生活基础,程式化必不可免。如此一来,衡量曲文学的高下就只能以“贵”与“不贵”、“宜”与“不宜”作形式上的判断,“情真”实际上成了一种抽象的理念,“真”与“不真”更多地取决于构思的新颖和“句法”的“婉丽”。散曲如此,戏曲亦不能免。明人赞《牡丹亭》,赞作者的“才情”和出人意袁的构思,赞其歌颂“情”超越生死的伟大精神,赞其“鬼斧神工”的文辞,但极少有人认真品味过其表现的生活(顺按:今人评之,亦同古人,只是在“理论深度”上为古人不敢想象。),从而提出与“现实的生动性”有关的命题。“浪漫主义”也来源于生活,“伟大的思想”并不取消“文学的本性”。古代文学,诗歌一体“现实的生动性”主要表现于创作主体的精神世界在诗歌中生动、多样化的表现,而明代的南散曲恰恰抽去了这一端;古代叙述文学(如小说)“现实的生动性”体现在具体生活场景和人物情态的逼真描绘,而明代的戏曲恰恰薄弱于此。戏曲的优势在于以诗意化的曲辞表现人物的情感世界,然一旦创作者对这种“情感世界”缺乏类似的体验,并要对之加以符合“婉丽”风格的文学表现,“情感世界”理念化、雷同化的倾向必然出现,今存明传奇,故事多矣,然其“生活的多样性”和“情感的多样性”则不可与小说相匹。当然,“现实的生动性”并不是文学评价的唯一标尺,我们也无意于比较戏曲和小说的高低,而只是从一个角度提供对戏曲的理解。因此,综合晚明散曲和戏曲的总体现象,曲之“句法”必然成为曲体文学风格的主要载体,这是“婉丽”风格论没有用语言表述的“意义”,“婉丽”风格论所以如此周密,重要原因即在此。
2、“本色”论
“本色”是明代曲体文学风格论中另一个核心概念,其内涵与“婉丽”有着若干内在的联系。理解了“婉丽”与“本色”及二者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把握了晚明曲文学风格论的根本精神。
“本色”,本意指本来的颜色(《文心雕龙??通变》:“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引申指本行、本业(《唐大诏令集》:“自今本色出身:解天文者,进转官不得过太史令,……医术者,不得过尚药奉御。”),作为一种文学风格的专有术语,最早见于宋代的诗词论。陈师道《后山诗话》:“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严羽《沧浪诗话》:“诗道惟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严云“本色”的涵义,以后再说;陈云的“本色”,指莱种文体特有的“本行”风格和基本文学规范,与“当行”乃是互义词。曲学之“本色”,“当行”,意亦同。只是“本色”主要属于审美的范畴,而“当行”则包括了诸如“声律”等“行业”性的技术法度,在戏剧学中则尚包括编剧和“搬演”。
明人对南曲“本色”的理解和阐述,各家的论点大体相同,较早提出“本色”说的是“论曲每右本色”(王骥德《曲论??杂论上》)的徐渭和最先主张“宁声叶而词不工”的何良俊。徐渭《南词叙录》有云:
南戏要是国初得体。南曲固是末技,然作者未易臻其妙。《琵琶》尚矣,其次则《玩江楼》、《江流儿》、《莺燕争春》、《荆钗》、《拜月》数种,稍有可观,其余皆俚俗语也,然有一高处,句句是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
填词(按:即曲)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晦](按:此处原脱一字,此据下文意补),自有一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名士中有作者,为予诵之,子曰:“齐、梁长短句诗,非曲子何也?其词丽而晦。”
晚唐五代,填词最高,宋人不及。何也?词须浅近,晚唐诗文最浅,邻于词调,故臻上品。宋人开口便学杜诗,格高气粗,出语便自生硬,终是不合格。其闭若淮海、耆卿、叔原辈,一二语入唐者有之,通篇则无有。元人学唐诗,亦浅近婉媚,去词不甚远,故曲子绝妙。
上引三段文字,有三点最堪注意:
(一)徐氏所谓“本色语”,其源乃民间“俚俗语”。这是徐氏最可贵的思想之一。徐渭《论中??四》云:
故夫诗也者,古《康衢》也,今渐而里之,优唱也;古《坟》也,今渐而里唱者之所谓宾之白也。悉时然也,非可不然而然之也。故夫准《坟》与《诗》也者,则《坟》与“宾”、《康》与“里”何可同日语也;至“兴”,则《坟》固不若“宾”,《康》不胜“里”也。
肯定民间文艺存在的意义,确认其正当的地位,是徐渭的一贯思想,由之反映了明中叶后文学观念趋向民间的最初动向。徐渭既承认民间文艺有俚俗的一面,同时亦肯定其有文人文艺不可替代的价值,词曲既是民间文艺与文人文艺的结合,故徐氏提出文人的词曲应当“文既不可俗,又不可[晦]”,与周德清的提出的“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一脉相承,与其弟子王骥德曰“文调”、“本色”“兼而用之”(《曲律??论家数》)一线相沿,曲之一体,“文而不文,俗而不俗”可谓是其文学风格的基本纲领。
(二)由此出发,徐氏实际上已将文人曲的“本色”确认为“浅近婉媚”。简单地搬用“俚俗语”与带入酸腐的“时文气”,皆为词曲所不取。显然,这一观念已是日后曲体“婉丽”风格论的先声。因此,明人的“本色”便有两层涵义:一是具有口语色彩的词汇及由之构成的语句,明人所云的“本色语”,通常取此意;二是曲体“浅近婉媚”的文学风格,明人单云“本色”时取此意者偏多,故“本色语”与“本色”并不是两个等同概念。
(三)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徐说明显地反映了明人普遍的“词曲一体”观,因而徐渭体认“南戏”的立场主要是“词家”的立场。将“戏”之“宾白”接轨于“三坟”,将“优唱”索绪于“《康衙》”,大而言之,固无不可,严格说来,当然不伦,但徐氏高度肯定“戏”为正当的存在、并由此肯定民间的“本色语”,则当予以充分评价。而由之反映的另一点,是徐渭将南戏的“词”与“白”作两分观,南戏的“词”或日文人作的南戏的“词”,与唐诗宋词至少在“审美风格”上可纳入一个系列予以体认,古代普遍地将“戏曲文学”主要视作“曲文学”的观念,于此又可窥一斑。
从徐渭以后,除了王世贞提倡“曲藻”,从诗词的“景语”、“情语”及二者互寓交融的角度赏曲、论曲,谈曲者大多以“文、俗相兼”、“浅近婉媚”为曲体审美上的“本色”——
盖《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其本色语少。盖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
郑德辉《倩女离魂》越调[圣药王]内“近蓼花,缆钓槎,有折蒲衰草绿蒹葭。过水洼,傍浅沙,遥望见烟笼寒月水笼纱,我只见茅舍两三家。”清丽流便,语入本色,然殊不浓郁,宜不谐于俗耳也。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
问体孰近,曰:于文词家得一人,曰宣城梅禹金,摛华掞藻,斐亶有致;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为独得三昧。余则修绮而非垛则陈,尚质而非腐则俚矣。
冯海浮粗豪,原非本色。
——王骥德《曲律??杂论上》
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盖自有一番材料,与修饰词章、填塞学问,了无干涉也。
沈伯英审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实、用套词之非宜,欲作当家本色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绷拽牵凑,……而以鄙俚可笑为不施脂粉,以生梗稚率为出之天然,较之套词、故实一派,反觉雅俗殊悬。
——凌濛初《谭曲杂札》
(词隐)先生此后一变为本色,正惟能极艳者方能极淡。今之假本色于俚俗,岂知曲哉!
——祁彪佳《远山堂曲品》
以上诸家对“本色”的阐述,或正面申之,或借作家、作品论明之,根本观点则大相一致。其中,何良俊与徐渭年辈相近,也是较早提倡“本色”的有影响的曲学家。其所谓“本色语”更偏于口语化的色彩,对《西厢》“浓而芜”的批评亦与后之王骥德等观点并不一样。但从其举郑德辉的曲例及“清丽流便,语入本色,然殊不浓郁”的评价,则其“本色语”的基本精神仍与“浅近婉媚”相近,“语入本色”不仅不与“清丽流便”相矛盾,且正是“清丽流便”的体现。何氏视“情词”下士夫的“托物寄寓”一等,故其“清丽”与徐、王的“婉丽”内涵并不一样,其间的差异主要是“思想”的差异,而在“语言形式”上,其“本色”与后之“本色”仍一脉相通。“藻丽”、“故实”、“套词”、“堆垛”、“修绮”,皆非“本色”,而“鄙俚”、“租豪”亦非本色之所在,总曰之:“本色”者,“文”、“俗”交炼,“浅近婉丽”是也。故王骥德推许的“本色”的典范,“惟是奉常(汤显祖)一人”。今人将汤显祖称为“词采派”(或“文采派”),实为误解,其因或在与“汤”相争的“沈”是提倡“格律”和“本色”的,但“格律”与“本色”并不是对应概念,词隐剧作的“本色”乃是“绷拽牵凑”的“本色语”,正属祁彪佳所云的“假本色于俚俗”、王骥德所云的“流于俚腐”,并不是曲体真正的“本色”,凌濛初甚至连其“本色语”都不承认而只认作“浅言俚句”,故王骥德推汤显祖为“本色”的最高典范。由此可见,明代(尤其是晚明)所云南曲的“本色”,乃是南曲“婉丽”观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说是“婉丽”观的另一种表述形式。
至于王骥德《曲律》引《沧浪诗话》云“惟悟乃是当行,惟悟乃是本色”,实承乃师徐渭之说,有云:“填词自有一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其意指“本色”在雅俗“之间”,既要“浅近”,又要“婉媚”,其“度”难以清晰地界定,得由“填词”者“天机自动”,根据自己的体会把握,故“未可言传”而“要在人领解妙悟”,王骥德引严羽诗说,反而弄得有点“玄”,其实他在《曲律??论家数》中说得很明白:“本色(语)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这就是“悟”乃“当行”、“悟”乃“本色”的意思,并无深文大义。
3、“天籁”、“地籁”、“人籁”
明代有一部曲谱兼曲选的书,名曰《南音三籁》。著者凌濛初,年辈在明代曲学家中最小,但口气最大,对吕天成《曲品》中列为“上之上”的汤显祖、沈伯英每每出言不逊。其曲论多有精见,然过分扬才露己,持论时见偏激,则反显小家气而有失大家风范。在这方面,凌氏不及沈伯英和王骥德。本卷第一章曾说及沈、王既坚持自己的学术原则,又互相尊重、互相砥砺,充满了同道间惺惺相惜之情,才是学者之为人的典范。
《南音三籁》作为曲谱,凌氏编撰的目的乃有感于蒋孝《九宫十三调》(通云《南词旧谱》)、沈伯英《南词全谱》“瑕纇既多”,有曰:“(沈伯英)顾大而才疏,其横雨凿者,殆欲令臧三耳;其局而胶者,几不得反三隅。瑕纇既多,安称彀率!病起多暇,钞撮南音之行世者以三等列,而合其调于二氏之谱,讹者正之,滞者疏之,疑则阙焉。”(《南音三籁叙》)其编是否符合其所云,在多大程度上如其所云,本书姑不置论,张琦的《曲谱辨》对曲谱的性质、意义述之甚明,明末凌氏此“谱”是否多此一举也还值得商讨,好象《南音三籁》并没有成为日后权威的南曲谱。
《南音三籁》作为曲选的价值大于其“谱”的价值,因为其提出了一个相对明确的“三籁”风格标准,并以具体的实例印证其标准。其《凡例》曰:
曲分“三籁”:其古质自然、行家本色为“天”;其俊逸有思、时露质地者为“地”;若但得粉饰藻绘、沿袭靡词者,虽名重词流,声传里耳,概谓之“人籁”而已。拟每“籁”各为一集,恐阅者嫌杂,仍以词照宫调收之,而分注其目下,复略加圈于佳句,以示指归云。
由此“三籁”,我们可以获得对晚明曲文学“本色”、“婉丽”观更直接的感受,且先举三首实例,以直观体会其“三籁”的指意:
天籁
[商调] 集贤宾 冯海浮
青山浅描双黛锁,向天边望断秋波。远树寒空烟淡抹,画眉郎那答儿磨陀。青春耽搁,要相逢阳台一乐无结果。糊突梦,当什么喽罗。
(摘自[商调??集贤宾]《秋思套》,划线者为原加圈处。)
地籁
[商调] 浣溪纱 杨斗星
情人远,意波遥,咫尺妆楼天样高。月圆苦被阴云罩,偏不把离愁照。玉人何处教吹萧,辜负了好良宵。
(摘自[商调??金梧桐]“相思借酒消”套)
人籁
[商调] 黄莺儿 刘东生
风扬绣帘钩,和蕉声带雨浮,梦回几阵残更后。似蛩声更啾,似砧声更稠,渐零零苦把凄凉奏。思悠悠,都将别恨收拾上心头。
(摘自[商调??集贤宾]《芭蕉夜雨套》)
以上三个实例,如粗略视之,在“语言模态”上似乎差别甚微,如果与诗词的典型语言形式相比较,则其皆可列入“本色”、“质朴”。细析之,则“人籁”更“清丽”,与词体的语态更接近,与“天籁”相比,不免有“粉饰藻绘、沿袭靡词”的痕迹,尤其是“天籁”中的设问和心理独白,不加任何藻绘,但写情却既真率而又“婉转有致”,使人想象曲中之“我”没有诉说的她与“画眉郎”的故事,“我”越是说“糊突梦,当什么喽罗”,越说明她还沉浸在梦中,咀嚼着“梦”的滋味。这样的描绘、这样的语态、这样的“意致”才是“古质自然”,“浅近婉媚”,才是曲文学的“行家本色”。而“地籁”则显然缺乏这样“古质自然”而生动的?挠锾湍腿搜拔兜摹巴衩摹鼻槿ぃ┢洹霸略病倍湟环础懊髟抡绽氤睢钡氖焯祝坝袢恕本溆帧懊魇掳凳埂保踩谧匀唬省翱∫萦兴肌保暇埂笆甭吨实亍倍凑椤肮胖首匀弧保饰暗佤ァ薄R虼耍枋系摹疤祠ァ笔且愿叨纫帐趸摹白匀豢谟铩北硐忠恢稚那樘图日媛视趾畹那榫常肮胖首匀弧辈⒉皇且焕牢抻唷⒉荒途捉赖摹氨少抵卑住保庹乔难А扒辰衩摹敝氨旧钡淖罡呒隆5比唬枋现鞒值摹耙馍钣锴场敝巴窭觥焙汀氨旧保浴坝锴场保ㄌ烊唬┑囊蟾怀觯视胪蹑鞯碌取巴窭觥倍氨旧钡谋曜疾⒉煌耆嗤庵皇恰爸泻汀敝馈岸取钡牟钜欤诟揪裆先匀皇且恢碌摹?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