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与“关目”是古代“戏剧结构”论中的两个核心概念。前卷曾云:“关目”概念来自民间,其意味绝非寻常,可惜元代的文人对之未予重视。但“关目”概念的“活力”却遗传给了明人,从而使其成为明代戏剧学中关于戏剧故事情节结构的一个重要术语。“十要”之二曰“关目好”;徐复祚曰“《荆钗》以情节关目胜”(《曲论》);明虎林容与堂刻《李卓吾先生批评〈红拂记〉》(北图藏本)二卷,开首即云:“此记关目好、曲好、事好。乐昌破镜重合,红拂智眼无双,虬髯弃家入海,……皆可师、可法、可敬、可羡。孰谓传奇不可以兴、不可以观、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第十四出“乐昌怀伴”,末尾宾白皆密密加圈,批曰:“好关目”!十五出生唱“相逢如故”,眉批:“少关目”。二十出[金珑璁]前白、[二郎神]曲尾皆批三字“好关目”!全本类似的批语尚有不少,“关目”,已成为明代一个特定的戏剧审美术语和普遍的审美概念。
所谓“关目好”,主要指情节结构安排周密得当,富有“戏剧性”,所谓“淡处做得浓,闲处做得热闹”与“角色派得匀妥”,与“关目”也有极大的关系,其反面,便是“局段甚杂,演之觉懈。”(《远山堂曲品??评〈鹦鹉洲〉》)故怎样布置安排“关目”便成为戏剧文学特有的技巧。《远山堂曲品》曰:
(《广爰书》)不尽组织朝政,惟以空中点缀,谑浪处甚于怒骂。传崔、魏者,善摭实无过《清凉扇》,善用虚无过《广爰书》。
(《秦宫镜》)独此与《广爰书》得避实击虚之法,偏于真人前说假话,内如《儒秽》、《祠沸》数折,尤为趣绝。
(《鸾钗记》)若此记,点点是泪矣。盖由作手轻熟,故转折不费力,而科诨无不妙合。传为吴下一优人作。
这里提出了“摭实”与“用虚”两种编排“关目”的类型和“关目”的“转折”。所谓“转折”,即戏剧情节的过渡,过渡不善,则必然“杂”而“懈”,是为“关目”布置、连接的基本技巧。所谓“摭实”,即以戏剧情节直接地、正面地表达剧作者拟定的剧作意图,包括全剧故事蕴涵的剧作家的思想情感倾向、特定的人物性格、特定场景中戏剧人物的内心情感等等,从而使戏剧场面与作者预设的这一切得以直观上的统一。所谓“用虚”、“避实击虚”,即以戏剧情节间接地、侧面地乃至“反面”地“迂回”表达作者的意图。以人们熟悉的剧本为例,《窦娥冤》全剧皆用“摭实”之法,第三折尤为震撼人心;而《西厢记》常用“避实击虚”之法,“闹简”一折写“情”即典型的一例,就二剧特定的故事、人物性格而言,无论“摭实”还是“用虚”,都取得了强烈、“动人”的戏剧效果。
明人关于“关目艺术”的论述当然还有不少,将之细致地整理归纳并结合具体作品加以阐述,是一个不小的工程,本书这里仅述其一斑,以明“关目”作为戏剧理论专有术语的意义及其基本内涵。
“关目”的“艺术”,无论是“摭实”还是“用虚”,都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剧作者的创作意图,更有效地体现戏剧故事的“意义”,这就涉及到“头脑”的问题了。
所谓“头脑”,实际上乃是“关目”的一个要素,王骥德《曲论??论剧戏》曰:“传中紧要处,须著重精神,极力发挥使透,如《浣纱》遣了越王尝胆及夫人采葛事、红拂私奔、如姬窃符,皆本传大头脑,如何草草放过?”徐复祚《花当阁丛谈》曰:“邑人孙氏又有名孙柚者,……其所著《琴心记》极有佳句,第头脑太乱,脚色太多,大伤体裁,不便于登场。”由此可见,所谓“头脑”,指戏剧故事的中心事件与关键情节,与西方戏剧结构理论中的“高潮”、“次高潮”、“突转”、“紧张”等意义上的事件情节相仿佛。也就是说,“头脑”是构思、组织全剧及剧中相对完整情节单元的中心线索,是“从紧张到平衡”的一组“连续动作“的枢纽和核心,故曰“头脑”。如“红拂私奔”(张凤翼《红拂记》)、“如姬窃符”(张凤翼《窃符记》),前者是全剧“发展趋向”的真正起点;后者是典型的“突转”从而导致“紧张的平衡”的关键事件,故皆是“不能草草放过”的“头脑”。
“头脑”在明代的戏剧理论中还不象“美目”是一个固定的、普遍使用的术语,但戏剧创作、品评中的。头脑”意识却每每可见。《远山堂曲品》评《看剑》:“此记生、旦通本不脱豪侠之气,而始终作合者,乃在一黎女,大奇!大奇!”评《双梅》:“此记合笋处,只在李清臣认水女为韩忆娥,月仙认士简为清臣。其间词意关生,转转不穷,酷似阿翁所作。”前者拈出“黎女”(其意义是该人物的戏剧动作及由之构成的戏剧情节、戏剧事件)这一“头脑”;后者则拈出决定该剧整个故事“发展逻辑”的两个互相关联的中心事件为“头脑”,都反映了晚明人在审视“戏剧结构”中的“头脑”意识。在下面说明晚明人的“戏剧结构论”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头脑”意识。
晚明人专门阐述戏剧结构的言论并不多,以下两段文字已经比较难得——
贵剪裁、贵锻炼:以全帙为大间架,以每折为折落,以曲白为粉垩、为丹艧;勿落、勿不清、勿太蔓——蔓则局懈而优人多删削、勿太促——促则气迫而节奏不畅达;毋令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不照应。传中紧要处,须著重精神,极力发挥使透,如《浣纱》遣了越王尝胆及夫人采葛事、红拂私奔、如姬窃符,皆本传大头脑,如何草草放过?若无紧要处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厌憎——皆不审轻重之故也。又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如游霄月宫则用仙吕、双调等类,哀怨则用商调、越调等类,以调合情,容易感动得人。其词格俱妙,大雅与当行参间,可演可传,上之上也;词藻工、句意妙,如不谐里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既非雅调,又非本色,掇拾陈言、凑插俚语为学究、为张打油,勿作可也。
——王骥德《曲律??论剧戏》
戏曲搭架,亦是要事,不妥则全传可憎矣。旧戏无扭捏巧造之弊,稍有牵强,略附鬼神作用而已,故都大雅可观。今世愈造愈幻,假托寓言,明明看破无论,即真实一事,翻弄做乌有子虚。总之,人情所不近,人理所必无,世法既自不通,鬼谋亦所不料,兼以照管不来,演者手忙脚乱,观者眼暗头昏,大可笑也。
——凌濛初《谭曲杂札》
王氏所云的“大间架”,包括了“剧本体制”诸要素,从“戏剧结构”的角度说,其提出的六个“毋”与“头脑”说,作为戏剧结构形式上的一般原则,应该说把握了戏剧形式结构的基本要领。凌氏所云的重要价值在其提出了戏剧结构“合情合理”而遵循“世法”的原则,可谓是对前云“驾虚”、“就实”二说更为明确的补充说明。二者一从“形下”、一从“形上”的角度,构成了一种具有完整性的戏剧结构原则。
明人对戏剧结构主要应当从明人的剧本评论中寻觅。所谓“结构”,在具体操作的层面上乃与“关目”紧密相联,“结构”的深层意义是“关目的结构”。明人对此已有认识,先引一段署曰“云间眉公陈继儒”对《幽闺记》的“全剧总评”:
关目、曲都近自然,委是天造,岂曰人工!妙在悲欢离合起伏照应,线索在手,弄调如意。兴福遇蒋,一奇也,即伏下贼案逢迎、文武并赘;旷野兄妹离而夫妻合,即伏下关目缘由,商店夫妻离而父子合,驿舍而子母夫妻俱合,又应前旷野之离;商店兄弟合又起下文武团圆,夫妻兄妹,总成奇逢。结局岂曰人力,天合也,命曰“天合记”。
——《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幽闺记〉》
(明师俭堂刻本,北图藏。)
曰“总评”,其实只评了“关目结构”。此评本重点所评乃“关目”,评语极简,多为“关目好”、“关目好甚”。评者署曰“陈眉公”,实是书商委一般文人提刀假名(详本章第五节),故其评“浅”,旨在市民百姓能看懂。但唯其如此,该本乃是地道的“戏剧评”,由此反映“一般”的戏剧观众对戏曲最感兴趣的还是“关目”——“戏”。文人曰“搬演滑熟”、“场上轻便”的剧本总有两个共同的特征:“关目好”,“词鄙”,其因大可从这里寻得,文人之间不停地反复争辩“本色”、“声律”与“文采”,其“文化原因”也可以从这里领略一二,平民百姓对此是不感兴趣的。
文人对“关目结构”之“理论”的描述当然不像以上引文那么“摭实”和直观,他们善于将戏剧的“结构艺术”作某种“形式的抽象”,如曲学史上最有“戏剧意识”的两部戏剧评专著——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吕天成《曲品》,我们可以从中摘取两组有关“关目结构”之“艺术”的概念和表述:
(一)
局段谨严;先后贯串;曲折映带;层叠点缀;渐入佳境;排场转荡;避实击虚;情境激畅;简紧;变幻;婉转;热艳;穿插;无意结构,凑簇自佳;贯串如无缝天衣;意局凌虚而出;寻常意境,层层掀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
曼衍;松懈;凑杂;庞杂;枝曼;散漫;结构过幻;头绪太繁;凿空出奇;布置过紧,阅者不解;一味铺叙,详略失宜;情节阔大,而局不紧;极紧切处,反按以极缓之节;结末只宜收拾全局,皆峰峦叠起,未免反致障眼。
以上两组正反对应的系列概念和有关概述,标志着明人已建立了一个囊括多种结构形式、具有某种“体系”性的“关目结构艺术论”框架,其潜在的核心便是“头脑”意识,基础单元则是“节”(“情节”)、“段”(“局段”,及今云“事件”)和由之构成的“局”(“意局”、“全局”)。而“关目艺术”的灵魂则是“结构”和“境”(“情境”、“意境”)。虽然这些概念还不是严格的公约性学术规范语言,但在理论的、学术的对话交流中却是毋庸置疑的共知概念,是观念中真实存在的“体系”。其意义在于:中国古代产生了自己的、符合现代“戏剧”观念的“戏剧学”。从此,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史上有了崭新的一页,其时间是:公元17世纪下叶。
结构是戏剧文学艺术的第一形式要素。与西方近现代戏剧结构论相比,西方戏剧理论以“动作”、“情节”、“事件”、“发现”、“冲突”、“突转”、“高潮”、“平衡”等一系列专有术语,构成了逻辑严密、理论表述严谨周到的戏剧结构论,似乎使中国古代戏剧理论相形见绌。在此,我们不想详细比较中西方戏剧结构论的差异,更无意于评判二者的高下,只想简略地提出两点:
(一)中西方戏剧结构论属于两种“解释体系”,“解释语言”的不同,反映了各自的思维习惯,反映了对戏剧不同的“理解角度”和审美趣向,反映了中西方戏剧艺术构成及其文化内涵的某种差异。但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戏剧,只要是戏剧,便有共同的特质,因此,完全可以参用西方的“解释体系”阐释中国古代戏剧的艺术结构,问题在于准确地揭示“发现”、“冲突”、“突转”、“高潮”、“平衡”等在中国戏剧结构中特有的组织方式,而不是简单地套合西方对戏剧结构的分析。同样,对西方戏剧也完全可以用中国的“解释体系”予以阐释。《哈姆雷特》以一系列的“发现”推动“冲突”,从而达到戏剧的“高潮”而导致晟终的悲剧性“平衡”,堪为“起伏照应”、“前后贯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头脑”突出而“局段谨严”的西方戏剧典范。因此,在不同的“解释语言”中仍包涵着某种基于戏剧共同特质的“语言内涵的对应”,没有“突转”、“高潮”等理论的“语言”,并不意味着没有“突转”、“高潮”等“意识”,更不意味着中国戏剧没有诸如“突转”、“高潮”等“结构”,只是我们的“方式”与西方戏剧不同而各有特色。因此,认为中西方戏剧文学结构论毫无相通之处是不全面的。
(二)中国古代的思维习惯偏于融通一体的综合性直观概括,不爱好解析性的剖解提炼。故其“解释”的“语言”往往简赅、凝练而富有启悟性。比如“局紧”、“奇幻”,针对不同的剧本,具体阐述绝非三言两语便能说个明白,而理解的深度、厚度和广度,解释的粗精、浅深与明晰和含糊,则取决于接受者的资质、修养、文化程度、解释趣向、专业经验等各种因素的综合境界,因此,古代的“理论”阐述者和接受者之间是基于体验的、直观的“审美”的对话、“悟性”的对话,而不是对理论对象具体存在方式的细致分析和精确说明。这一方式在有共同直观经验的思想空间中是有效的,但如果这种“语言”脱离了其直观基础和特定的思想空间,其“语言”则容易失去具体的指向而似乎只剩下“语言”的外壳,从而使人们觉得其含糊、笼统、抽象乃至肤浅而没有“理论”的光彩,这是今日不少学人认为西方戏剧理论“高”于中国古代戏剧理论的原因之一。以西方理论分析戏剧,往往“有迹可寻”,而依据中国戏剧理论分析戏剧则似“羚羊挂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就是“故事曲折”么?何有深文大义?哪象用“发现”、“冲突”等富有“新鲜感”的语言解释显得有“理论”的魅力?但是,中国古代“理论”的对话,乃是“心”的对话而不是言语的对话,看似极平常的言语,其丰富的内容会在心有灵犀对话者之间的一笑中不言而喻,也会在“隔”而不通对话者的哈哈中荡然无存。今人和古人对话的最大障碍即在此,最大的魅力也在此,对古代若干形而上的“玄言”,直接的表述可能永远无法说清,永远不会有终极解释,故值得永远说下去而有吸引“解释者”的魅力——这是无可非议的;而对若干“形下”范畴的“理论”——如古代的戏剧结构论,便不免觉得“浅”,解释者多“浅而释之”,“上升”到“美学”的阐释,则容易使人觉得有空洞之感,这是古代戏剧“理论”本身的悲哀还是对话者的悲哀,本人实在说不清,愿就教于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