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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头”所在:转音之处
康保成

  仅从度曲的角度考虑问题,便很难找到“务头”的规律。正如吴梅所说:《中原音韵》“往往注明务头在第几句上,似乎可以随意为之。”所以我们必须换一种说法提问题:即在何处(或在何种情况下),最有可能发现、创造出“务头”?

  《中原音韵》在谈“务头”时特别重视字的阴阳与平仄,周德清《中原音韵自序》,在谈到萧存存等几位音律学家逝世时说:“诸公已矣,后学莫及!何也,盖其不悟声分平仄、字分阴阳。”明王溯元《与杨抑所论词学》也说:“用韵必识阴阳轻重,如北词重务头,南词重闭音,务必阴阳分明,轻重合宜,始称作者。一失较量,见笑大方矣。”可见,重视阴阳、平仄是“务头”的重要特征。然而,仅仅着眼于此,也还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正如李渔所质疑的:“若迹此求之,则除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难道“务头”之外,就可以不讲究平仄、阴阳了吗?或可反过来问一句:难道所有讲求平仄、阴阳的地方都是“务头”吗?

  将度曲与歌唱相联系,便不难发现,《中原音韵》论“务头”时,最常使用的一个歌唱术语就是“转音”。杨耐思先生等已经看出这一点,指出:“务头的一个最大的特点是‘起音’,或‘转音’。”明末曲论家沈宠绥在《度曲须知》等著作中亦多次提到“转声”、“转腔”和“转音”。前文已述,沈氏曾感慨北曲的“务头、颠落,种种关捩子……绝无理会其说者”,并表明自己立志于曲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使濒于灭绝的北曲唱法恢复“当年逸响”。将《中原音韵》所提示的“务头”所在与沈宠绥的曲论所提示的唱法相对照,就可以知道,度曲家注意四声、阴阳的搭配与歌唱家掌握“转音”技巧相配合,方可发现并创造出“务头”来。先看以下三例:

  【金盏儿】《岳阳楼》据胡床,对潇湘,黄鹤送酒仙人唱,主人无量醉何妨?若卷帘邀皓月,胜开宴出红妆;但一樽留墨客,是两处梦黄粮。

  评曰:“妙在七字‘黄鹤送酒仙人唱’,俊语也,况‘酒’字上声以转其音,务头在其上。”

  【庆东原】《奇遇》参旗动,斗柄挪,为多情揽下风流祸。眉攒翠蛾,裙拖绛罗,袜冷凌波。耽惊怕万千般,得受用些儿个。

  评曰:“‘冷’字上声,妙,务头在上,转,急以对收。”

  【塞鸿秋】《春怨》腕冰消松却黄金钏,粉脂残淡了芙蓉面。紫霜毫蘸湿端溪砚,断肠词写在桃花扇。风轻柳絮天,月冷梨花院。恨鸳鸯不锁黄金殿。

  评曰:“音律浏亮,贵在‘却’、‘湿’二字上声,音从上转,取务头也。”

  以上三曲均在上声字“取务头”,且提示歌唱时应“转音”。在汉语的四声中,上声本有低出高收的特点,一字之中即带转音,正如王骥德《曲律??论平仄》云:“盖大略平、去、入启口便是其字,而独上声字,须从平声起音,渐揭而重以转入,此自然之理。”沈宠绥强调的另一情况更值得注意:“上声固宜低出,第前文间遇揭字高腔,及紧板时曲情促急,势有拘碍,不能过低,则初出稍高,转腔低唱,而平出上收,亦肖上声字面。”无论“低出高收”抑或“平出上收”,在实际歌唱时,都自然造成一字之中即有转音的效果,使音乐趋于婉转美听,故《中原音韵》中以上声字“取务头”者最多。

  然而必须说明,并不是所有的上声字都可以“取务头”。这就要考虑上声字与前后字的搭配。上述各曲表明,在全句只有一处上声字的情况下(衬字不计),即前后都是平声或去声,这时“上声以转其音”,才显得“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周德清论“务头”语),此时“务头”最容易出现。以此可以推想,一句中多个上声字难以唱出“务头”,尤其应当忌讳两个上声字相连的情况。此外,作为“务头”的上声字,最好处于全句的末字或首字,这样不受前字或后字的掣肘,才容易“转”得起来。请看以下各例:

  【迎仙客】《登楼》雕檐红日低,画栋彩云飞,十二玉阑天外倚。望中原,思故国,感慨伤悲,一片乡心碎。

  评曰:“妙在‘倚’字上声起音,一篇之中,唱此一字,况务头在其上。‘原’、‘思’字属阴,‘感慨’上去,尤妙。”

  【朝天子】《庐山》早霞,晚霞,装点庐山画。仙翁何处炼丹砂?一缕白云下。客去斋余,人来茶罢。叹浮生指落花。楚家、汉家,做了渔樵话!

  【红绣鞋】《隐士》叹孔子尝闻俎豆,羡严陵不事王侯。百尺云帆洞庭秋。醉呼元亮酒,懒上仲宣楼,功名不挂口。

  评曰:“二词对偶、音律、语句、平仄俱好。前词务头在‘人’字。后词妙在‘口’字上声,务头在其上。”

  【凭栏人】《章台行》花阵赢输随镘生,桃扇炎凉逐世情。双郎空藏瓶,小卿一块冰。

  评曰:“妙在‘小’字上声,务头在上。”

  【迎仙客】中的“倚”字,既是全句唯一的上声字,又处在句末,故周德清评云“一篇之中,唱此一字”,提醒歌唱家要将这一上声字唱好。【迎仙客】中的“口”字同,亦受到德清称赞。【凭栏人】中的“小”字是本句中唯一的上声字,又处在句首。相比之下,【迎仙客】中的“彩”字,也是全句中唯一的上声字,但前一字“栋”为去声,后一字“云”为阳平,使“彩”字夹在中间,难以唱出转音,也就不能成为“务头”。上文引周氏对【寄生草】、【折桂令】的评语,清楚地表明:若有一字和上声字相连接,以“去上为上,上去次之,余无用矣”。以去上、上去为佳,而最忌上平。

  现在看平声字为务头的情况。平声分阴平、阳平,两者唱法不同,沈宠绥指出:平声“出字后,转腔时,须要唱得纯细,亦或唱断而后起腔,斯得之矣。”这无论阴平、阳平都一样。但“阴平字面,必须直唱,若字端低出而转声唱高,便肖阳平字面。阳平出口,虽由低转高字面乃肖,但轮着高徽揭调处,则其字头低出之声,箫管无此音响,合和不着,俗谓之‘拿’,亦谓之‘卖’(若阳平遇唱平调,而其字头低抑之音,原丝竹中所有,又不谓之拿矣),最为时忌。”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是,阳平声的发声是“低出转高”,阴平则应“直唱”,两者不应混淆。但阳平遇到高腔,“字头”低出时,应与伴奏器乐“箫管”相合,不应犯“拿”、“卖”的毛病。这里指出的一个事实是:阳平声由低转高,本身也带有“转音”。《中原音韵》中以阳平声字为“务头”的两例如下:

  【沉醉东风】《渔夫》黄芦岸白蘋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露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评曰:“妙在‘杨’字属阳,以起其音,取务头;‘杀’字上声,以转其音;至下‘户’字去声,以承其音。紧在此一句,承上接下。末句收之。‘刎颈’二字,若得上去声,尤妙;‘万’字若得上声,更好。”

  【雁儿落】【德胜令】《指甲摘》宜将斗草寻,宜把花枝浸,宜将绣线寻,宜把金针纴。

  宜操七弦琴,宜结两同心,宜托腮边玉,宜圈鞋上金。难禁,得一掐通身沁;知音,治相思十个针。

  评曰:“俊词也。平仄、对偶、音律,皆妙。务头在【德胜令】起句——头字要属阳;及在中一对后,必要扇面对方好。”

  在这两例中,以阳平声为“务头”的字均处于“起句”或“起音”的位置。【沉醉东风】的评语中依次使用了“起”、“转”、“承”、“收”的术语;【德胜令】的评语提示出,由于头字属阳,致使全句成“务头”。

  《中原音韵》未举出以阴平声字为。“务头”的曲牌。《桃花扇》中李香君所唱的“雨丝风片”的“丝”字是个阴平字,杨荫浏先生分析说:”‘丝’字属‘支时’韵,要求咬正了‘思’的声母始终不变,而同时从嗓子内发出声音,把它传达出来,而且持续下去,不能张口唱。这的确是一个比较难唱的字。”这个分析基本到位。如前所述,这时唱出“务头”靠的是歌唱家而不是度曲家。对歌唱家来说,字腹、字尾(韵母)为圆音,容易唱得婉转悠扬;而字头(声母)是辅音,应在瞬间带过,让人几乎难以觉察。但这个“丝”字,字头与字腹、字尾几乎没有界限,歌唱家不能放开歌喉用圆音展示歌唱技巧。然而,恰恰在这时,正是考验歌唱家水平的时候。在苏昆生看来,把这个难唱的字唱得字正腔圆,就是“务头”。

  再看去声的情况。沈宠绥指出:去声一般应高出,直唱本字,但“若去声阳字,如被字、泪字、动字等类,初出不嫌稍平,转腔乃始高唱,则平出去收,字方圆稳;不然,出口便高揭,将被涉贝音,动涉冻音,阳去几讹阴去矣。”我们知道,声母发音轻清而音高的谓之阴,重浊而音低的谓之阳。同时,中古音韵的浊上声到近古变为阳去声,被、泪、动均属从浊上声变来的阳去声。所以,凡属阳去声的字,发音也须一个“转腔”,其特征便是“平出去收”。《中原音韵??定格》中去声为“务头”的字很少,试看下面一例:

  【满庭芳】《春晚》知音到此,舞雩点也,脩禊羲之。海棠春已无多事,雨洗胭脂。谁感慨兰亭古纸?自沉吟桃扇新词。急管催银字,哀弦玉指,忙过赏花时。

  评曰:“妙在‘纸’字上声起音,‘扇’字去声取务头。若是‘纸’字平声,属第二着;‘扇’字上声,止可作【折桂令】中一对。”

  这一例的“务头”是“扇”字,阳去声。据《广韵》,“扇”为“式连”切,所以在唱“扇”字时,字头为平声,若与“诗”同,转腔唱字腹“暗”,收音作去声,恰成“扇”字。

  上文谈平声,已遇到“字头”(或称“字端”)的提法,这里又有“字腹”和“平出去收”等术语,须略加说明。汉语本为一字一音,到汉末反切法出现后,则可把一字分为头、腹、尾三音。例如“箫”字,字头为西音,腹为鏖音,尾为呜音。在日常讲话时,三音难以辨别,也毋需辨别,但在歌唱时,则要求“头腹尾音之毕匀”(魏良辅语)。“平出去收”,就是以平声唱字头,急转腹、尾,而以去声收音。同时,反切就是声与韵相拼,古人称为“转”。“切法即唱法”(沈宠绥语),周德清、沈宠绥笔下的“转音”、“转声”等,有的就是指将反切运用于曲唱的发声技巧而言的。

  应当指出,清人谢章铤(1820~1888)似乎已经意识到“务头”与反切唱法的关系,并将这种唱法与沈宠绥的主张相联系。他说:

  君徵《度曲须知》内有“字头辨解”一篇。字头即务头,所谓“字端一点锋芒,见乎隐,显乎微”也。又云:“善唱则口角轻圆而字头为功不少,不善唱则吐音庞杂,字疣着累偏多。”此则务头要嘹亮之说也。

  “君徵”是沈宠绥的字,上引沈氏论“字头”的两段话原文为:

  予尝刻算磨腔时候,尾音十居五六,腹音十有二三,若字头之音,则十且不能及一。盖以腔之悠扬转折,全用尾音,故其为候较多;显出字面,仅用腹音,故其为时稍促;至字端一点锋芒,见乎隐,显乎微,为时曾不容瞬,使心浮气满者听之,几莫辨其有无。

  ……字疣之音,添出字外;而字头之音,隐伏字中,势必不可去,且理亦不宜去。凡夫出声圆细,字头为之也;粘带不清,字疣为之也。……善唱则口角轻圆,而字头为功不少;不善唱则吐音庞杂,字疣着累偏多。

  显然,沈宠绥并没有把“字头”当成“务头”,谢章铤的理解有偏差,或者说表达不够准确。但是,唱好字头,将其唱得“见乎隐,显乎微”,“隐伏字中”、“出声圆细”,则无疑是“务头”的基本要求之一。

  因而可以说,“务头”的关键是使用反切唱法唱出“转音”。这包括两种情况:第一是字声本身的“转”,上声最多,其次为阳平声——在它们与前后字搭配合适的情况下,唱得好,便会出字正腔圆的效果,呈现务头。此时作家占主导地位,但演员的技巧亦不可忽视,他们且可参与修改原作中不妥当的地方。第二是在去声或阴平声而又拖腔较长的情况下,将字的头、腹、尾唱得匀贴,造成婉转曲折的效果,也会出现“务头”,此时演员的发声技巧占主导地位。

  从《中原音韵》所云:“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句句知,不仅字可有“务头”,而且全句、全曲也有可能是“务头”。周氏又说:“短章乐府,务头上不可多用全句,还是自立一家言语为上;全句语者,惟传奇中务头上用此法耳。”由此可知,这种由度曲家和歌唱家共同完成的“务头”,在散曲小令(短章乐府)中一般用于字,在套数(传奇,即杂剧)中方较多用于句。有一个问题引起了我们注意,即周氏何以将“自立一家言语”与短章乐府中的“务头”相对立?难道“务头”不是“一家言语”?这是否由于“务头”掺进了歌唱技巧的因素,已经不能完全由度曲家说了算而故作此说?待考。

  《中原音韵》中以句为“务头”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明确提示出:在有的情况下,一字唱好可使全句成为务头,如下例:

  【醉高歌】《感怀》十年燕市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老鲈鱼兴,晚节桑榆暮景。

  评曰:“妙在‘点’、‘节’二字上声起音,务头在第二句及尾。”

  【醉高歌】第二句中的“点”、末句中的“节”都是上声字,是最容易唱出转音和“务头”的关键字,这两个字唱得好,两句分别成为“务头”。上引【德胜令】的评语也提示出一字唱好可使全句成“务头”。第二种情况可能是:各字的四声搭配及旋律、节奏处理得好,也能唱出“务头”。这种情况虽没有明确提示,却不难揣测出来。因为句有一个字与字的衔接、过渡问题。吴梅先生曾提出:“务头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也。”与我们的看法接近,只是没有考虑歌唱家的作用。如上所述,假如以字为“务头”的情况是指在一句中最能体现转音和歌唱家发音技巧的字;那么以句为“务头”就是全曲中最能唱出转音的句,所以它至少应该有一个“务头”字,而很可能是两个甚至两个以上的“务头”字。同时,在字与字的过渡、衔接时也应该体现“转音若丝”的艺术效果。

  以全曲为务头者周氏未举出实例,看来此类情况甚少。假如将字与句的原则推广到曲,可以说,务头曲至少要有两个以上的务头句,同时还要考虑句与句之间的衔接、转折、过渡,显出“过渡颠落之妙”(沈宠绥语),方可使全曲成为务头。上引【沉醉东风】的评语使用了“起”、“转”、“承”、“收”的术语,这一曲可能是务头曲。但总的说来,周氏提示的“务头”,更重视其“众星捧月”的效果,是以字为主的。

  综上所述,我们对“务头”的看法主要是:首先,“务头”的语源是禅宗术语“悟头”。“悟头”与“务头”都具有法门、技巧、谜语、隐语的意义,两者可以通用。其次,“务头”没有固定的格式或模式,它的基本原则,是揭示度曲与歌唱的双向互动关系。最后,曲中出现“务头”的地方,是歌唱家容易唱出“转音”效果的地方。其关键在于:使用反切的唱法,将一字中声与声之间,一句中前后两字之间,一曲中前后两句之间的转折过渡唱得婉转悠扬。其中,一字中声与声之间的自然衔接最为重要。这与度曲家对平仄、阴阳的安排有关系。优秀的度曲家,应当最大限度地发挥歌唱家的才能,与他们合作,从而创造出“务头”来。

  周德清借禅语说曲,改“悟”为“务”,盖以示与禅语有别也。不料只此一改,曲中“务头”与禅语“悟头”的联系被掩盖,“务头”之本义终成千古之谜。李笠翁提出“以不解解之”,拙著亦属姑妄言之。由于元代视听资料的缺乏,终使有关“务头”的讨论限于“纸上谈兵”,很难中的。拙著同样难以解释所有的曲中“务头”。毕竟,“务头”不是那么容易“悟”到的吧!

来源:中国古代戏剧形态与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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