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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形态与禅宗仪式
康保成

  近十几年来,“禅”的话题不断被提起,汗牛充栋般的专著和论文体现出当代人谋求与之沟通的良好愿望。然而逐个破泽禅宗机锋既不可能亦不必要。在笔者看来,参禅、棒喝其实都是一种表演,机锋、公案之类竟无处不是在“作戏”!另一方面,元明戏剧中出现了一批禅宗戏,它们利用和改造禅宗精神、参禅仪式,从而使这批作品更具有戏剧性。“禅”与“戏”的结合,对于理解这二者的本质及其内在联系,提供了一把钥匙。

  第一节  参禅仪式中的戏剧因素

  “竿木随身,逢场作戏”,是不少禅师公开标举的旗帜。更有人宣称:“诸人既是藏锋,山僧不免作一场独弄杂剧去也。”禅师们的确在做戏,同时又在戏弄佛祖,戏弄人生,也戏弄他们自己。说不清他们是清醒还是糊涂,更说不清他们是疯癫还是精明。笑、骂、唱、舞、念、打、扮女人、说诨话、做杂剧等等,这就是禅。禅的语言就是戏的语言,禅的行动就是戏的行动,禅的精神就是戏的精神。既然如此,与其从中寻找“佛祖西来”的根本旨意,倒不如看看他们是如何“作戏”的吧。

  一、禅宗机锋与戏剧机锋与诨、砌

  元杂剧《汉钟离度脱蓝采和》第一折【点降唇】曲有“打诨通禅”语,王季思师《打诨、参禅与江西诗派》一文指出:这“透露了我国戏剧与宗教之间的一点消息。”张政娘先生也指出:“参禅之道有类游戏,机锋四出,应变无穷,有舌辩犀利之词,有愚騃可笑之事,与宋代杂剧中之打诨颇相似。”此外,南戏《错立身》第四出王金榜母白:“曲按宫商知格调,词通大道人禅机。”钱南扬先生注云:“禅机,即禅宗的机锋语。戏文中的插科打诨,有些和机锋语相像,故云。”王季思师进一步指出:戏言而近庄、反言以显正,是唐宋参军戏打诨之主要内容与方式,而禅宗语录中,僧问首山省念和尚:“如何是佛心?”曰:“镇州萝卜重三斤。”僧问马祖:“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僧曰:“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此类乃“戏言而近庄”。又僧问道钦禅师:“如何是道?”师曰:“山上有鲤鱼,水底有蓬尘。”僧问某禅师:“如何是修善行人?”曰:“捻枪带甲。”此类乃“反言以显正”。良是。

  可以说,禅宗机锋多数是通过语言实现的,而禅宗语言是谜语式的语言、模糊性的语言、戏剧性的语言。禅师们惯用一字多义、双关谐音、譬喻类比等手法,从而达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目的。而这些也正是戏剧中的“诨”和“砌”所经常使用的。先看下面一例:

  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有漏?”师曰:“笊篱。”曰“如何是无漏?”师曰:“木杓。”(《五灯会元》卷五)

  在佛家语中,“漏”指烦恼。有烦恼法或增长烦恼缘之法谓之“有漏”,离烦恼之清静法或不为增长他烦恼缘之法谓之“无漏”。这里,禅师利用汉语一字多义的特点,故意把日常用具掺到严肃的话题中去,用“笊篱”和“木杓”引开参禅者的提问,乃典型的“戏言近庄”,其效果必然是戏剧性的。

  参禅者问“道”,当然更是严肃问题,不同的禅师作不同的回答,但多以“戏言”答之,十分有趣。如以下三例:

  (1)谷隐蕴聪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车碾马踏。”(《五灯会元》卷十一)

  (2)同安常察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汝试道看。”(同上卷六)

  (3)尧峰颢暹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夕死可矣。”(同上卷十)

  第一例把“道”说成是道路之道,第二例说成是言说之道,第三例将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用作歇前语。三例均是以“戏言”故意将提问者引向歧途,达到不作答而令提问者自悟的目的。不难发现,这几例也是使用一字多义原则,后一例还用了歇前语。雅一点的说法,是文字游戏;民间的说法,是故意打岔。其实都是双关法。

  《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九引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凡顐人好反语,洗白马,泻白米也。”按“顐”即“诨”字。今本《酉阳杂俎前集》“梦”条无“顐”字,作“凡人好反语”,愚意当以《广记》所引为确。“洗白马”与“泻白米”音近,但意义完全不同,透露出打诨、弄言的特征,是利用谐音把话头岔开以逗趣。唐宋参军戏中这类例子甚多,如李可及表演的《三教论衡》中以“待嫁”谐音“待价”,以“敷坐”谐音“夫坐”,以“有身”谐音“有娠”;宋代《二圣还》以“环”谐音“还”等,都是著名的例子。禅宗语言利用谐音、答非所问的非常多,典型的如《五灯会元》卷四:

  赵州从谂禅师——问:“学人有疑时如何?”师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师曰:“大宜东北角,小宜僧堂后。”

  这里利用“疑”和“宜”的谐音,指鹿为马,寓庄于谐。任半塘先生概括参军戏的艺术特征为“讹语影带”(参阅《唐戏弄》),与此处利用谐音十分相似。

  佛教仪式中本有“论议”,是大德和尚回答众人提问,加以辩论、驳难的一种形式。禅宗袭用了这一仪式,多写作“论义”。论义也往往利用谐音来打岔,如《五灯会元》卷三:

  鹅湖大义禅师——唐宪宗尝诏入内,于麟德殿论义。有法师问:“如何是四谛?”师曰:“圣上一帝,三帝何在?”

  “四谛”本是佛教概念,即苦、集、灭、道,又称“四真谛”或“四圣谛”,为圣者所见之真理。这里,禅师以“帝”与“谛”的谐音,既巧妙地避开了对方提问,又l无形中讨得了皇帝欢心,可谓一石二鸟,反应迅捷。而此处运用的正是李可及《三教论衡》及许多参军戏“打诨”的方法。

  禅师和优人都通晓双关谐语的运用,但禅师始终“不说破”,而优人一般要将谜底当场揭开。请看下面一例:

  赵州从谂禅师——师因出,路逢一婆。婆问:“和尚住甚么处?”师曰:“赵州东院西。”婆无语。师归问众僧:“合使那个西字?”或言东西字,或言栖泊字。师曰:“汝等总作得盐铁判官。”曰:“和尚为甚恁么道?”师曰:“为汝总识字。”(《五灯会元》卷四)

  在这里,“西”与“栖”谐音,而意义不同。赵州的回答,本是一种双关。无论坐实为东西之“西”或栖泊之“柄”,其意义均随之固定,失去了张力与模糊性。禅宗力求摆脱语言文字的束缚,所谓“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是也。但话又不能不说,于是双关隐语,模棱两可就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赵州谴责众僧“识字”,就是批评他们过分拘泥于文字的表面意义。以此推之,在上述各例中,禅师们使用谐音双关手法,本意在于打破语言文字的束缚,使参禅者明白所谓“道”、“四谛”等,其实并没有固定不变的答案。

  有时候,禅师对一连串不同的问题,作始终如一的回答,例如:

  禾山无殷禅师——问:“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谓之真过。如何是真过?”师曰:“禾山解打鼓。”曰:“如何是真谛?”师曰:“禾山解打鼓。”问:“即心即佛则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师曰:“禾山解打鼓。”曰:“如何是向上事?”师曰:“禾山解打鼓。”问:“万法齐兴时如何?”师曰:“禾山解打鼓。”(《五灯会元》卷六)

  此处多问一答,简直有“以不变应万变”的气概。变相的多问一答就更多。如:“僧问:‘如何是第二月?’师云:‘森罗万象。’曰:‘如何是第一月?’师曰:‘万象森罗。’”(《五灯会元》卷十)此类同语反复的手法,也是优戏所经常使用的。众所周知,在李可及表演的优戏《三教论衡》中,当提问者先后问及释迦牟尼、太上老君、孔子“是何人”时,他的回答始终如一,即“是妇人”。北宋徽宗宣和间,禁苑中以不同的花、竹、草、术,询问诨人焦德“何名”,回答亦始终如一:“芭焦”,与禅师使用同一伎俩。所不同的是,优戏要将谜底当场揭开,以获得讽刺效果、喜剧效果。而禅师则不说破,只希望参禅者从中悟得“多”与“一”的关系:即大道只有一个,一通百通。

  宋杂剧常以诨、砌并提,张炎《蝶恋花??题末色褚仲良写真》词有“诨砌随机开笑口”句。按,砌的本义是台阶,引申为动词,在元代散曲中“砌”往往当化妆来讲,而俗有堆砌辞藻一语。我认为把简单的词语弄复杂叫“砌”。小山散曲《一半儿》:“寄情虚把彩笺缄,排砌偷将底句搀。”看来,“砌”是一种类似谜语的文字游戏。话中有话,把真义裹饰在里面,一旦猜透,方知带有嘲诮、戏谑之意,这就是砌。由此看来,禅宗语言中用砌之处不少。除上述各例之外,运用比喻的例子更与砌相合。如《五灯会元》卷三记南岳怀让禅师与道一的对论:

  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一曰:“如何即是?”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

  双方讨论的内容是如何可以成佛。禅师先以磨砖作镜作比,道一提出诘难,禅师反驳,趁机拈出主题:坐禅不能成佛。道一仍不能领悟,禅师再用牛车不走,责任在牛不在车作比,其义仍在说明,坐禅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这种方式不用直说,而用一连串的比喻启发参禅者自悟,正与禅宗的本来宗旨相契,也与砌的特点相和。再如以下两例:

  (1)长沙景岑禅师——问:“向上一路,请师道。”师曰:“一口针,三尺线。”曰:“如何领会?”师曰:“益州布,扬州绢。”(《五灯会元》卷四)

  (2)定州善崔禅师——僧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师曰:“定州瓷器似钟鸣。”(同上卷十一)

  所谓“向上一路”、“佛祖西来意”,都是佛法的根本所在,是参禅者经常提出的问题。然而,在禅师那里,佛法无处不在,人们身边的各种常见事物中,均含有佛法的根本道理。但这一道理不容说破,禅宗有“向上一路,千古不传”(《雪窦语录》卷一)的说法。于是只能用具体的寻常事物如针、线、布、绢、瓷器、钟之类打比方,令参禅者开悟。这就是戏剧中常用的砌语。

  二、禅宗棒喝与搕瓜击打

  王季思师曾经指出:禅宗不立文字,“其极至于一棒一喝,乃并打诨之形式而袭之。故后来禅师如邓隐峰辈,乃亦自承‘竿术随身,逢场作戏’。”最近,周裕锴先生也指出:“棒喝也极似苍鹘的搕瓜击打。”

  我们知道,宋代参军戏中往往有二优互打的表演。元李伯瑜散曲【小桃红】《磕瓜》:“木胎毡衬要柔和,用最软的皮儿裹,手内无它煞难过。得来呵,普天下好净也应难躲。兀的般砌末,守着个粉脸儿色末,诨广笑声多。”磕瓜,也叫搕瓜,就是一只木棒,一头用软皮包裹,又称皮棒槌。元散曲《庄家不识勾栏》散套,描写副末打副净:“把一个皮棒槌则一下打作两半个”。戏剧中皮棒槌可以连连击打,杨景贤《西游记》六出写“作院本的”“笑一声打一棒槌”。此外《双斗医》院本、明朱有燉《曲江池》杂剧“酒色财气”一段,均有二净一递一个“打念科”。

  禅宗某些派别接待参禅初学者,对于所问往往不作正面答复,或以棒打,或大喝一声。相传棒的使用始于唐代德山宣鉴与黄檗希运。《景德传灯录》卷十五《宣鉴传》:“师寻常遇僧到参,多以拄杖打。”据此,禅宗棒喝用的是拄杖。拄杖,即禅杖,用竹竿或苇杆所制,一头包上软布,与戏剧打净用的搕瓜极相似。

  禅宗仪式有时棒喝加机锋,更像优人作剧。试比较下面三则记载:

  (1)(神会自玉泉来参礼),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师(六祖慧能,引者注)以拄杖打三下,云:“吾打汝是痛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师曰:“吾亦见亦不见。”

  (2)丘浚尝在杭州谒珊禅师,珊见之殊傲。顷之,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之甚恭。丘不能平,伺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丘勃然起,打珊数下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3)东坡尝宴客,俳优者作技万方,坡终不笑。一优突出,用棒痛打作技者,曰:“内翰不笑,汝犹称良优乎?”对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

  张中行先生尝引第三则,称其为“禅门之外的禅语”,是“表玄意的”。其实此则所记正是宋代的优戏表演,而第一则是典型的参禅仪式,第二则是以戏语对禅语,后来则被当作笑话流传了。

  无论如何,上述三则记载确切证明优戏与参禅仪式的相似之处。需要指出的是,第三则中一优“用棒痛打”另一优,原本就是优戏表演中的固定程式,而非权宜行为。但击打时的对白,就是临场发挥的了。将固定程式与不同定的情节相结合,使观众感到既熟悉又新鲜,正是优人的本事与优戏表演的特征。

  禅宗的当头棒喝,也是固定程式,但何时用棒何时不用,有时也带有随机性。上举《坛经》、《谐史》即是明证。所以聪明的僧人以异常的言行参禅,往往能躲过挨棒。例如有僧人“转身作受棒势”,禅师(慧然)却“抛下棒”;大觉和尚参见临济,即“展坐具”,不礼拜又不吃棒,以至于令其他僧人怀疑是临济的亲戚;志闲禅师被临济揪住胸脯,遂呼“领,领!”,也免于挨棒(以上均见《五灯会元》卷十一)。我们分析,“作受棒势”,表明已经开悟,故不必再施棒。“展坐具”是不同寻常的参见方式,“领”是衣领和领受的双关语,均表明他们的禅学造诣,所以得使禅师另眼相看。

  我们虽然知道,棒喝的目的是暗示和启悟对方,但对施棒时的具体原因却难以解晓。有学者虽对此作过分析,但德山、临济似乎处处用棒喝,故此种分析即使正确,在禅宗公案中也只是极少数。换言之,多数情况下施棒的具体原因较难把握。此处仅举三例随机施棒的例子,以见禅宗仪式与戏剧形态之相似。

  (1)师上堂曰:“今夜不得问话,问话者三十拄杖。”时有僧出,方礼拜,师乃打之。(《景德传灯录》卷十五《宣鉴传》)

  (2)问僧:“今夏在什么处?,”曰:“涌泉。”师曰:“长时涌,暂时涌?”曰:“和尚问不着。”师曰:“我问不着?”僧曰:“是。”师乃打。(《五灯会元》卷七《雪峰义存禅师》)

  (3)胡钉铰参,师问:“汝莫是胡钉铰么?”曰:“不敢。”师曰:“还钉得虚空么?”曰:“请和尚打破。”师便打。胡曰:“和尚莫错打某甲。”师曰:“向后有多口,阿师与你点破在。”(同上卷十一《宝寿沼禅师》)

  不难明白,上述三例中,第一例打的是明知故问,第二例打的是不令过问,第三例打的是“多口”。我们分析,这三例其实都是周瑜打黄盖,打者与被打者均是在“作戏”。施棒是固定的,施棒的缘由则是随机的,打者与挨打者达成了充分的默契。这与戏剧中的一优打另一优完全相同。

  有证据表明,禅宗的棒喝,多数是假打而非真打。假打,就是作戏。像德山接人的方式是:“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若是真打,势必非死即伤,如何使参禅者开悟?

  棒喝之外,禅宗仪式中的“戏剧动作”还有不少。诸如:寒山、拾得曾作两头牛相斗状,颇类角抵戏(《古尊宿语录》卷十四):洞山守初禅师“唱道情”(《五灯会元》卷十五),五祖演禅师“以手作打杖鼓势,操蜀音唱绵州巴歌”(同上卷十九),“雪峰和尚凡见僧来,辊出三个木毬,如弄杂剧相似。”蒋山善直禅师“作相扑势”、“打筋斗”(同上卷二十)等等。所以,邓隐峰以外,云峰文悦禅师(《五灯会元》卷十二)、石门山慈照禅师(《古尊宿语录》卷九)等,也都自称“竿木随身,逢场作戏”。禅宗仪式中戏剧因素之浓烈于此可见。

  三、禅宗公案与戏剧扮演

  禅宗中的公案,是指后辈禅师借用前辈的言行范例,来表明某种意义。这种借用往往含有模仿和扮演的成分,因而最具戏剧性。先看“作女人拜”的两则:

  (1)(黄涅槃)以竹策敲师轿,师乃出轿相见。槃曰:“曾郎万福。”师遽展丈夫拜,槃作女人拜。师曰:“莫是女人么?”槃又设两拜,遂以竹策画地,右绕师轿三匝。(《五灯会元》卷七《雪峰义存禅师》)

  (2)以坐具搭肩上,作女人拜,曰:“莫怪下房媳妇触忤大人好!”(同上卷二十《道场明辩禅师》)

  “作女人拜”大概是举“女人三昧”的公案。《五灯会元》卷一:“昔因文殊至诸佛集处,值诸佛各还本处,唯有一女人近彼佛坐,入于三昧。”我们关心的是,这里不但有以男装女、模拟角色的动作,还有代言性质的语言。这仪式本身已具有当众表演性质,所以比“优孟衣冠”之类的社会角色扮演更其戏剧性和观赏性。

  把化妆、歌舞、作女人拜结合起来的,是道吾和尚:

  襄州关南道吾和尚,始经村墅,闻巫者乐神云“识神无”,忽然省悟。后参常禅师,印其所解,复游德山之门,法味弥著。住后,凡上堂,戴莲花笠,披襕执简,击鼓吹笛,口称鲁三郎神:“识神不识神,神从空里来,却往空里去。”便下座。有时曰:“打动关南鼓,唱起德山歌。”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以简揖曰:“喏!”有时执木剑,横肩上作舞。僧问:“手中剑甚处得来?”师掷于地。僧却置师手中。师曰:“甚处得来?”僧无对。师曰:“容汝三日内,下取一转语。”其僧亦无对。师自代拈剑横肩上,作舞曰:“须恁么始得。”赵州访师,师乃著豹皮棍,执吉獠棒,在三门下跷一足等候,才见州便高声唱喏而立。州曰:“小心祗候着!”师又唱喏一声而去。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下禅床作女人拜,曰:“谢子远来,无可祗待。”(《五灯会元》卷四《关南道吾和尚》)

  关于道吾和尚化妆表演,宋钱易《南部新书》卷六亦略载:“道吾和尚上堂,戴莲花笠,披裥、执简、击鼓、吹笛,口称鲁三郎。”任半塘先生《唐戏弄》说:“鲁三郎,应是社会故事,非释家故事。因‘披襕、执简’,象官,不象僧也。俗讲未必化妆,‘击鼓,吹笛’,应另属乐工所为。既吹笛,《鲁三郎》必是歌剧。”我们今天知道,“上堂”其实是参禅仪式的组成部分,道吾可能是在模仿“鲁三郎”的公案,使参禅者开悟。然从戏剧的角度看,口称“鲁三郎”,表明道吾已经进入角色;而他与赵州的应对,更是十足的戏剧表演。“跷一足”,是源自“商羊步”的戏剧动作“趋抢”。“高声唱喏而立”表明他扮演的乃是赵州的下属。赵州吩咐他“小心祗候”,俨然以道吾的长官自居,分明也已经进入角色。表演继续下去,道吾“作女人拜”,又进入另一个角色。

  我们知道,先秦时期优孟衣冠,是优孟化妆进入角色,而楚王不化妆。优孟做戏,欺骗的是另一个角色楚王,而非观众。所以从本质上讲,优孟的戏剧性表演,还处于社会角色扮演,不能算是戏剧。而道吾与赵州的表演,是两人都进入角色。另外,可以设想,当时应该还有观众在场。我们再来欣赏赵州、道吾和其他禅师参演的另一出“戏”:

  赵州从谂禅师——师到黄檗,檗见来便闭方丈门。师乃把火于法堂内,叫曰:“救火,救火!”檗开门捉住曰:“道,道!”师曰:“贼过后张弓。”到宝寿,寿见来,于禅床上背坐。师展坐具礼拜。寿下禅床,师便出。又到道吾,才入堂,吾曰:“南泉一支箭来也!”师曰:“看箭!”吾曰:“过也。”师曰:“中。”又到茱萸,执拄杖于法堂上,从东过西。萸曰:“作甚么?”师曰:“探水。”萸曰:“我这里一滴也无,探个什么?”师以杖倚壁,便下。(《五灯会元》卷四)

  对这则公案,禅宗研究者看到的是禅,我们看到的整个是一出热闹非凡的“戏”。张中行先生曾推测,禅宗的“有些外的表现”,也许“并没有内的根据?甚至其中有一些是出于扮演?”禅宗的“外的表现”是否都有内在根据,笔者没有研究,不敢妄言。但禅宗公案中确有“扮演”成分,是可以肯定的。

  类似道吾、赵州般“做戏”的还有:凌行婆的哭哭笑笑(《五灯会元》卷三),湖南祗林和尚“每叱文殊普贤皆为精魅。手持木剑,自谓降魔。才见僧来参,便曰:‘魔来也!魔来也!’以剑乱挥”;五台山秘魔岩和尚,“常持一木叉,每见僧来礼拜,即叉却颈曰:“那个魔魅较汝出家?那个魔魅较汝行脚?道得也叉下死,道不得也叉下死。速道!速道!”(同上卷四),大梅法英禅师“晨起戴桦皮冠,披鹤氅,执象简,穿朱履”(同上卷十六),等等。

  应当指出,有学者已经注意到禅宗公案的戏剧性。如冯学成先生称“竿木随身,逢场作戏”的禅师邓隐峰为“喜剧演员”,又说洞山良价的一则公案是在“演戏”。虽然没有具体论证,也不是从戏剧的角度立论,但仍对我们有所启发。

来源:中国古代戏剧形态与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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