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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四梦
麻文琦 谢雍君 宋波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书香世家。显祖生来体弱多病,但他天资聪颖,5岁就能作对子,14岁成了秀才,21岁乡试中举,成了文名远播的名士。他不仅精通古文词、乐府歌行、五七言诗,而且兼通诸史百家、地理河籍等学问。但因为不肯阿附权贵,拒绝与当时的宰相张居正之子结交,汤显祖的四次应会试均以落第告终。仕途的不顺,使汤显祖对科举制度的弊病与黑暗,有了深刻的体认,在后来的作品中多次给予揭露和讽刺。(图18)

  

  万历十年,权臣张居正病死,政局有了变化。第二年,汤显祖再次参加会试,才中了进士,此时他已三十四岁。为了避开官场漩涡,汤显祖自请到南京任职,先后任南京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礼部祠祭司主事等职。万历十九年,汤显祖上书《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政,矛头直指以申时行为首辅的内阁,同时也谴责了皇帝的昏聩。神宗皇帝看了大怒。因论据确凿,只好从轻发落,贬汤显祖到地处极边的广东徐闻县做典史。万历二十一年,改调为浙江遂昌知县。汤显祖任职五年,吏治清明。五年里未拘捕过一名妇女,未打死过一名囚犯,还实行了一些开明措施,如允许犯人回家过春节,元宵节把犯人带出来观灯。汤显祖受到了当地人的爱戴,被誉为“神君”、“仙令”。至今遂昌人民还在怀念他,并建祠纪念。

  万历二十四年,朝廷税监将要来遂昌搜刮“矿税”。汤显祖痛感政事之不可为,干脆辞官还乡。万历二十六年春,汤显祖回到临川老家,构筑玉茗堂,过起隐居生活,从此再没涉足官场。

  尽管退出政治舞台,成了偏州“浪士”,但汤显祖仍未能忘情世事。蛰伏心中的政治抱负和匹夫之责,推动他去寻求一种更加生动的表现方式。风靡一时的传奇顺应了汤显祖的心愿,他以满腔热情投入了传奇创作,最终以其不朽的名作成了世人瞩目的文化名人。

  汤显祖一生所作传奇有《紫箫记》、《紫钗记》、《还魂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五种,因后四个剧本里都有做梦的情节,世称“玉茗堂四梦”,或“临川四梦”。其他著作还有诗集《红泉逸草》、《问棘邮草》,诗文集《玉茗堂集》,书信集《玉茗堂尺牍》等。据明??沈德符《顾曲杂言》里记载,《还魂记》一问世,“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说:“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可见,“四梦”,尤其是《牡丹亭》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要谈论汤显祖剧作的艺术成就,该先从他的为人和他的美学思想讲起。

  清??钱谦益在《列朝诗集》里著有《汤遂昌显祖小传》,认为“义仍志意激昂,风骨遒紧,扼腕希风,视天下事数着可了……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晚年师盱江而友紫柏,翛然有度世之志。胸中块垒,陶写未尽,则发而为词曲。‘四梦’之书,虽复留连风怀,感激物态,要干洗荡情尘,销归空有,则义仍之所存略可见矣。”盱江指罗汝芳,号近溪,是汤显祖少年时代的老师,“左派王学”创立者王艮的再传弟子;紫柏指释真可,字达观,后称可上人、达观大师。这两位名人一前一后对汤显祖的思想影响很大。

  “左派王学”是明中叶的一种进步思想,他们蔑视传统礼教,提倡“百姓日用即道”,代表人物李贽就被统治者视作“妖物”、“异人”而受到迫害。汤显祖不阿权贵,“俯仰自得”,在思想和个性上与“左派王学”们不谋而合,受罗汝芳、李贽和达观的启悟,汤显祖提出了“至情”思想。一个“情”字,自出机轴,化旧为新,令汤显祖很快跻入明中叶人文主义思潮的最前列。汤显祖认为“性无善无恶,情有之”(《复甘义麓》),“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寄达观》)。“情分为真情和矫情。真情是与天同一,与道一致的,是符合天道的,而那些为非作歹、贪婪腐败、欺压百姓的假道学家所宣扬的则是矫情,是丑恶的。人生有真情,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记题辞》)。真情“一往而深”,就会达到“至情”。“至情”乃是最完美最深切的情,它不仅“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且可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宜黄县清源师庙记》)。

  与“至情”思想相印证的是汤显祖剧作里,随处可见“情”字。正是这种“一往而深”的“至情”,激励他创作出《牡丹亭》,并构成《牡丹亭》的核心思想。“至情”使《牡丹亭》千古流芳。

  《紫钗记》。大约在万历五年至万历七年间,汤显祖与友人合作,创作了《紫箫记》,只写到一半停住了。汤显祖到南京任职后,政事清闲,就开始花工夫修改《紫箫记》旧稿,遂成传奇《紫钗记》。《紫钗记》对原题材唐人小说《霍小玉传》作了根本性的改动。原小说中李益是位负心汉,和权臣家的小姐重婚而抛弃了霍小玉。《紫钗记》中的李益则变成一个多情多才而性格懦弱的受害者。破坏他和霍小玉婚事的则是卢太尉。凡是天下中试的士子,都要参谒这位卢太尉。李益中了状元,未循惯例去参拜,太尉不悦,把李益派往玉门关。三年后,卢太尉召李益为自己的参军,并胁迫李益做他的女婿。李益刚回到长安,就被非法幽禁在卢太尉府中,卢派人到霍家,诈称李已入赘卢府。病床上的小玉没有办法,终日暗自流泪。多亏侠客黄衫客相助,用骏马将李益驮至小玉家,李益与小玉团圆,一场婚姻悲剧才得以避免。

  《紫钗记》里的霍小玉不再是名妓,而是霍王府的千金小姐,结局时,霍小玉也不是哀怨而死,而是黄衫客仗义相救,再次与李益团聚。通过这样的变化与改动,汤显祖歌颂了霍小玉的痴情与黄衫客的豪侠,鞭挞了卢太尉等人的卑鄙奸诈。整部剧作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牡丹亭》。它是“四梦”中写得最成功的一部作品。在遂昌任职时,汤显祖就开始构思这部传奇。弃官归里后不久,他完成了这部杰作,由宜黄县的海盐腔艺人首演于玉茗堂中。

  这部长达55出的传奇巨制,借鉴了古代女子离魂、还魂的传说和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故事,进行了卓越的创造。全剧以杜丽娘争取婚姻自主的主线,展现出明代广阔的社会生活画卷,通过“情”与“理”的强烈对立和尖锐冲突,歌颂了杜丽娘这位有情人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至情”精神,它冲破了封建传统礼教的束缚,在明末卷起一股人文主义新思潮。

  杜丽娘,太守杜宝的独生女,从小被锁在闺门里,不懂世俗人情为何物,严格的封建礼教约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连午睡片刻,到后花园散步,在衣裙上绣上花鸟,都要受到责备。这是毫无生气、令人窒息的生活!就在这种封建桎梏下,聪慧的杜丽娘在学习《诗经??关雎》时受到了启迪,青春开始觉醒,发出了人不如鸟的感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丫环的引导下,她偷跑到后花园游春,在春天的大自然里,她进发出了青春活力,明白自己原来“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花园的良辰美景引发她作了一场春梦,她梦见与一青年秀才幽会,可惜,美梦被母亲的呼唤惊破。杜丽娘陷入了深深的情感失落中,“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她开始厌恶原来的生活,渴望感情,渴望重温旧梦。梦积郁成心中的一块心病,她有情,却不知向谁诉说?于是抑郁成病,一病不起。弥留之际,留下一幅自画小像。死后的杜丽娘得到胡判官的允许,游魂寻找意中人。一个月明之夜,杜丽娘的游魂重又回到昔日的花园,恰遇寄宿梅花观的岭南书生柳梦梅。多情的柳书生正对着拾来的杜丽娘画像不住地呼唤,丽娘惊喜发现他正是昔日的梦中人,于是,开始了一场超越生死,超越时空的人鬼恋。坠入爱海的柳、杜共订盟约,发誓“生同舍,死同穴”。柳梦梅的至情唤来了杜丽娘的新生,死后三年,她又复活了,终于与梦中人结为人间的夫妻。但父亲杜宝不承认他们自主的婚姻。最后,柳梦梅中了状元,奉皇帝之命与杜丽娘成亲,杜宝才与女儿、女婿相认,全家团圆。(图19)

  

  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提出了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就是封建礼教对爱情和生命的扼杀,但只要像杜丽娘那样执著地追求,以“至情”为动力不懈地斗争,最终会获得胜科。汤显祖站在个性解放的高度,渲染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至情”,《惊梦》、《寻梦》、《写真》、《闹殇》、《幽媾》、《欢挠》、《冥誓》等出戏都是他们“至情”的具体表现,因为有着这种“至情”追求,有情人才终成眷属。

  《牡丹亭》一旦传播,立即受到社会上男女老幼的喜爱。不仅青年人心有共鸣,即使老年人看了、“亦为此曲惆怅”。在妇女中间,反响尤为强烈。明代以来著名的才女如冯小青、叶小鸾等,都曾情不自禁地为此剧题词撰文,自抒胸臆。吴氏三妇等为此剧作评点。更有娄江女子俞二娘,为读《牡丹亭》“断肠而死”。传说杭州女伶商小玲饰演杜丽娘,联想到自己的身世,竞气绝于舞台上。《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里,林黛玉偶然听到《牡丹亭》的几句艳曲,便“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亦足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大。像《牡丹亭》这样在妇女中赢得如此众多的知音,是中国文学史和戏曲史上所罕见的。

  《牡丹亭》凭其奇巧的戏剧情节,宏大的戏剧结构,鲜明的人物性格,细致的心理描写,诗化的戏剧语言,成为可与元杂剧《西厢记》相媲美的传奇扛鼎之作。从它问世到现在,数百年来曾以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等多种腔调演出过。在明清两代,擅演《牡丹亭》的名伶层出不穷,各有所长。直至今天,《牡丹亭》仍然是昆曲舞台上盛演不衰的剧目。

  《邯郸记》和《南柯记》打破了传奇生旦悲欢离合的旧格局,是两部政治讽刺剧,既含有作者汤显祖的寄托,也暴露了他晚年家居时信仰佛道的消极思想。

  《南柯记》。作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写的是一个梦的故事,本事源于唐人李公佐的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把剧中的主体作为梦境来写,只不过是作者一种巧妙的艺术手法而已,其本质仍然是在关照现实。剧情写东平人淳于棼,一位淮南军的裨将,因酒后使性,得罪了主帅,被罢免回家。淳家院子里有一株古槐树,淳于棼经常在树下与朋友饮酒解愁。一天,淳于棼又喝醉了,卧在榻上,有两位穿紫衣的槐安国使者,牵着牛车来迎接淳于棼去拜见槐安国国王,淳于棼被招为驸马,因裙带关系,来到南柯郡做太守。在任20余年,生下二男二女,政绩清明,士民安乐。奉旨还朝,淳于棼升任左丞相,公主却因惊吓而死。从此,淳于棼权势压人,皇亲贵戚争相阿附,他开始腐化堕落。右丞相嫉妒他的势力,借“天变”向国王进谗言,淳于棼被逐出大槐安国。将要到家,淳于棼被使者推下牛车,突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醒后,余酒尚温。与人说梦中事,经契玄禅师点明,才知道大槐安国就是院子中大槐树洞里的蚁群。淳于棼顿然醒悟,遂亦坐化。

  剧中的淳于棼,本质不坏,开始很想有所作为,所以,把南柯郡治理得“风调雨顺”,“郡泰民安”。但等他升任左丞相后,他就任性而为,荒淫无度,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汤显祖通过这个人物的经历,说明官场的险恶好似染缸,凭你多么清白,多么高尚,一旦投身进去,就会变质腐化。借淳于棼的梦境,汤显祖揭露和批判官场的腐败,吏治的黑暗,权势的倾轧,发出了宦海无常、人生无常的感慨。“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汤显祖躲入了佛家思想里。

  《邯郸记》。作于万历二十九年,取材于唐人沈既济小说《枕中记》,也是关于梦的故事,借“梦”来评议现实。

  穷书生卢生终日闲走在邯郸道上,一事无成。一天,在某酒店遇见神仙吕洞宾,两人相谈,意气相投。一会儿,卢生困倦起来,打了一个呵欠,吕洞宾借给他瓷枕,卢生恍惚入梦。此时,店主正要煮黄粱饭。卢生梦见自己被富贵家崔氏招为女婿。崔氏让他上京赴考,可他已久疏于书史多年,担心考不上。崔氏出点子,让他用钱贿赂朝官,“取状元易如反掌”。照此而行,果然灵验。卢生被皇帝点为状元,却引起了宰相宇文融的妒恨。卢生一朝大权在手,便营私舞弊。他利用职权之便,为自己夫人弄了五花诰命。事情暴露后,卢生被调任他地开河,后又领兵西征,屡建功绩,被封为定西侯,食邑三千户。宇文融趁机诬陷他通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他辩冤,只有崔氏母子极力喊冤,卢生才免其一死,被谪往崖州,崔氏沦为婢女。后经察明,皇帝召还卢生,封他为宰相,治了宇文融的罪。卢生还朝二十年,由宰相封为赵国公,一门荣华富贵,终因纵欲过度而一命呜呼。一梦惊醒,店中的黄粱尚未煮熟。吕洞宾问梦中所见,卢生一五一十说出。吕洞宾点化他六十年的荣辱只是一个梦,卢生大悟,拜吕洞宾为师,与其他诸仙相会去了。(图20)

  

  《邯郸记》虽然是借用吕洞宾度脱卢生的故事,宣扬道家思想来点化世人,但剧本的主题着重在于暴露科举制度的腐败,和官场的尔虞我诈。主人公卢生与《南柯记》里的淳于棼不同,完全是一个追求功名利禄的政治钻营者。他一出场就表白:“人无气势精神减,家少衣粮应对微。”他采用各种手段,从穷书生爬到上层权臣的地位,在官场上出生入死,出将入相,其传奇般的一生就是封建官场的现形记。

  全剧故事情节曲折有致,结构严谨,繁简得当,入梦前与梦醒后的两段戏,前后呼应,点化主题。几场戏里的嬉笑怒骂,可谓击中时弊,写得酣畅淋漓。独特的写作手法和深刻的批判精神,显示出汤显祖现实主义戏曲创作的巨大才能和深厚的艺术功力。

  明??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概括:“临川四梦”:“其立言神指:《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这样的概括虽然不太准确,但仙、佛、侠、情四个字合起来,却突出了汤显祖创作的主要特色以及复杂性。

来源:中国戏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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