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南戏剧本,可以确定的仅有《赵贞女蔡二郎》、《王魁》、《王焕》、《乐昌分镜》、《张协状元》五种,另外有《陈巡检梅岭失妻》一种,郑振铎认为也是宋代作品。上述作品中,知道作者姓名的有《王焕》和《张协状元》两剧。前者为太学生黄可道作,于度宗咸淳四、五年间(1268、1269年)盛演于杭州,事见元人刘一清《钱塘遗事》,但剧本已经不传。《张协状元》是今存最早的南戏剧本,作者为东瓯(温州)九山书会的双才人,其开场【满庭芳】有句:“占断东瓯盛事。”第二出【烛影摇红】有句:“九山书会,近目翻腾。”第二十六出丑扮村夫李小二唱【吴小四】嘲讽贫女,贫女不悦,小二忙推卸责任,说这首歌不是自己做的:“我弗做,是我书院中双老哥做。”从剧情看,李小二与书院不搭界,这一句是故意添置的插科打诨语,点明作者。双才人大概是南宋时期温州九山书会里的一个下层文人。明人张大复《寒山堂曲谱》收录《张协状元》零曲,题为“吴中九山书会著”,所说“吴中”(吴县)不知何据。
从《张协状元》可以知道,南宋时期在温州已经有编写南戏剧本的书会存在,并且还不止一个,彼此展开竞争,所以其开场曲里说《张协状元》是“九山书会,近目翻腾”,“这番书会,要夺魁名”。书会是市井中下层文人的商业组织,他们聚集其中进行通俗文艺作品的编撰工作,例如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说:“书会:李霜涯,作赚绝伦;李大官人,谭词;叶庚,周竹窗,平江周二郎(猢狲),贾廿二郎。”就指出了一批书会人物的姓名和其中一些人的专长。九山书会就是这样一个书会组织,而双才人则是其中的成员。宋代南戏作品恐怕有很多都是书会才人创作,或者是产自民间而经过其加工的。值得注意的是,今天见到的惟一南戏作品《张协状元》就是由书会创作或加工过的,而众多的宋杂剧作品却没有见到一例出自书会,《武林旧事》记载临安书会才人也不提他们创作过杂剧的事,可见当时的杂剧作品都是由教坊艺人自己编撰的。仅从书会才人参与编撰南戏而不是杂剧剧本这一点来看,也说明了南戏的内容已经比宋杂剧更加具备文学性。
这五种戏文的内容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为士人负心戏,《赵贞女蔡二郎》、《王魁》、《张协状元》是,一类为爱情遭磨难传奇,《王焕》、《乐昌分镜》是。
一、《赵贞女蔡二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曰:“即旧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实为戏文之首。”蔡伯喈为汉末蔡邕,史籍里没有他弃亲背妇的记载,但这个故事在宋代浙江一带曾广为流传,南宋诗人陆游《小舟游近村》诗曰:“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街听说蔡中郎。”在村落之中有盲艺人用鼓词说唱蔡中郎,使得他的故事深入妇孺,但其内容显然是后人比附。由《南词叙录》的说法看,这个戏是一个悲剧,以主人公的毁灭为最终结果。《赵贞女蔡二郎》的原剧本失传,也没有只字片曲留下,但它长期在福建莆仙戏中传演,名为《赵贞女》,闽南七子班大约也一直能够演出此剧,可惜近代也都失传了。
二、《王魁》。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作《王魁负桂英》,注曰:“王魁名俊民,以状元及第。亦里俗妄作也。周密《齐东野语》辨之甚详。”王俊民为北宋仁宗时期人,原名廷评,嘉祐六年(1061年)进士状元及第,后来精神失常而终。有人说他曾和一位妓女密约,允诺登第后来迎娶,后来负约,妓女自杀,鬼魂讨命而去,事见宋人张师正《括异志》卷三“王廷评”条。张师正是仁宗至神宗朝人,与王俊民的时代接近,这件事在当时一定影响很大,因此张师正才立即把它写入自己的笔记中。王俊民的同窗虞世写的《养生必用方》也详细记载了王俊民发狂之事。以后这个故事就在宋代长期流行,人物名称变成王魁是由于当时习俗例称某状元为“某魁”,曾慥《类说》卷三十四引《摭拾》、张邦基《侍儿小名录拾遗》、罗烨《醉翁谈录》辛集卷二“负约类”《王魁负约桂英死报》都记载其事。宋代话本小说和戏剧曾广泛采用这个故事,《醉翁谈录·舌耕叙引》所收话本小说目“传奇类”中有《王魁负心》一目,周密《武林旧事》卷十“官本杂剧段数”中有《王魁三乡题》一目,南戏最初的写定剧本也有《王魁》一目。由此可见,南戏剧本最初是选择民间最为流行的传说题材来创作的。其情节大致为:王魁赴试不中,妓女桂英助其攻读再试,及至上京前,二人同至海神庙于神前盟誓白首不弃。王魁高中状元后负心别娶,桂英得讯自尽,王魁白日见魂而终。这个戏同样是悲剧,它与《赵贞女蔡二郎》一道,体现了中国戏曲成熟的初始时期对于题材处理的一种兴趣,这种兴趣在元、明以后被大团圆的套子所打断。剧本已佚,仅在后世曲谱里存残曲十八支。福建莆仙戏、梨园戏里都有《王魁》一剧。
三、《张协状元》。《永乐大典》卷一三九九七收录其剧本,今存。这是今天见到的惟一一个宋代南戏剧本,也是中国戏曲最早的存本,极其珍贵。张协不见史籍记载,似乎是一个传说人物,故事背景托为北宋,其中出现仁宗前后人物王德用、柳永,但戏的成型是在南宋,因为第二十出说从四川到“帝京”要经过湖州,湖州在太湖南侧,恰处于由四川顺长江到南宋都城杭州的路上,而与北宋汴京不相干。该剧本从现存内容看并不是一个彻底的负心戏,但其中的情节线索设置很不近情理,例如张协中状元以后不肯娶宰相女,将其气死,但也不认前来寻找的发妻贫女,上任路过贫女家乡时又把贫女砍了一剑,以后贫女被宰相收为义女,张协则重新被宰相招为女婿,夫妻相会。这种先勉强设置矛盾后又生硬调和矛盾的做法,使人物性格发展失去现实依据。那么,这种情况的造成是否另有原因?从剧本开头可以看到这样的句子:首出末念诵【满庭芳】:“《状元张协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二出生唱【烛影摇红】:“九山书会,近日翻腾,别是风味……况兼满坐尽明公,曾见从来底。此段新奇差异,更词源移宫换羽。”从中大致可以总结出如下意思:现在这本《张协状元》剧本,是九山书会才人根据以前舞台上演出的《张协状元传》改编的,在坐的人都很熟悉它的旧演法,现在请看我们移宫换羽以后的新奇效果吧。如果这个推测不错,那么《张协状元》是有一个旧本的,在旧本中大约最后是以张协负心结束的,改编本为之加添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尾,但由于编织不严密,造成了许多情节上的缺露。明代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卷四录有《书生负心》散套轶曲【刷子序】云:“书生负心:书文玩月,谋害兰英;张协身荣,将贫女顿忘初恩;无情,李勉把韩妻鞭死,王魁负倡女亡身。叹古今,欢喜冤家,继着莺燕争春。”其中的陈书文、李勉、王魁都是历史上著名的负心型人物,而张协与他们同列。或许此词的作者依据的是《张协状元》原来的本子?元代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第五出【排歌】叙述戏文名目,提到“张协斩贫女”,是否原本中张协将贫女杀死?明人钮少雅《南曲九宫正始》第九册录有《崔君瑞》戏文轶曲【簇仗】曰:“负心的是张协、李勉,到底还须瞒不过天。天,一时一霎丧黄泉。”似乎张协最终也是死于非命的。福建莆仙戏有《张协状元》一剧,在20世纪初期尚能演出,后于50年代和60年代又经老艺人回忆重新排演恢复登台,其内容与《永乐大典》本一致,但较为精炼集中。
四、《王焕》。《永乐大典》卷一三九七八收录其名曰《风流王焕贺怜怜》,《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作《贺怜怜烟花怨》。其戏文已失传,只在后世曲谱里存轶曲二十二支。元无名氏有《呈风流王焕百花亭》杂剧。和南戏的题材相同,或许是据南戏改编。其基本情节为:风流秀才王焕与名妓贺怜怜相遇于百花亭,彼此有意而定情,后来王焕金钱用尽,被老鸨赶出,贺怜怜被鸨母卖与军需官高常彬,贺怜怜私下助王焕盘费往延安府投军,王焕立军功受封西凉节度使,贺怜怜则向延安招讨使种师道状告高常彬擅移公款买妇、强占人妻,高氏问斩,王、贺最终团圆。
五、《乐昌分镜》。《永乐太典》卷一兰九六九收其目,作《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南词叙录·宋元旧篇》所收目与之相同。其本事见唐人孟棨《本事诗》,大略为:徐德言娶陈后主之妹乐昌公主,陈末动乱,二人分破一镜,各藏一半。后乐昌公主落入越公杨素家,按前约于正月十五日让仆人持镜出售,徐在市场见镜而题诗:“照与人俱去,照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得诗,涕泣不食,杨素知道后,将公主归还徐德言,二人遂归隐江南。宋人有话本《徐都尉》写其事,见《醉翁谈录·舌耕叙引》目。其剧本已轶,仅存残曲三十一支。
由上述五种南戏剧本的内容看,早期南戏选择了最能抓取人心、牵动千人万人情感的爱情伦理和人世悲欢离合题材,作为自己的集中表现对象,以有代表性的人生情境和心境作为舞台展示的重点,这些表现人生情景与心境的故事,许多都长期在人们口头上流传,具有极大影响力和生命力,又具有相当的社会生活空间。其内容以青年男女主人公情感发展与变化或遭受挫折为基本模式,恰适宜于用南戏以生、旦为主角的歌唱表演体制来表现,而其较大的生活容量与完整的传奇故事内容,也正好可以由南戏随意延伸的松散舞台结构来从容地委婉曲折地进行充分展示。或者,反过来,南戏在其最初形成时,就是在这种生、旦爱情悲欢离合内容基础上的一种舞台形式确立。另外,上述书生负心和爱情遭磨难两类戏,都具备自己天然的矛盾冲突结构,并在主线发展的最终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它们便于舞台的展现,便于导泄观众心理情感的抒发,对于戏曲来说都是天然合宜的题材,因而中国戏曲最初的成熟形态选择了它们也有着必然性。
从题材范围看,早期南戏舞台上展示社会生活的幅面,较之当时流行的话本小说和宋杂剧要狭窄得多。宋人话本的题材几乎可以包罗社会生活万象,囊括各类社会生活领域,宋代罗烨《醉翁谈录·舌耕叙引》开列的话本题材包括灵怪、烟粉、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妖术、神仙各类,南戏所表现的仅仅是其中的传奇类。由于舞台表现的困难,南戏不可能像说话那样谈锋无所不至,它必须对于题材有所选择。初生的南戏选择了家庭生活与男女爱情关系的角度切人社会生活,这个角度最便于发挥南戏的舞台特长,它所体现的又正是人生最核心的部分,也是人类情感最为关注的部分,因而这种选择给南戏带来了初发生命力。但是,人类社会所发生的事件却不可能被全部纳入家庭和男女的框范来表现,所以早期南戏的舞台表现力也有着较大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被后起的元杂剧打破,后者在表现题材上对于南戏有一个极大的突破,反过来又影响了南戏的演进。元明南戏中虽然生、旦离合仍然是长期运用的舞台模式,但它们并不完全沿袭早期南戏的套子,而充分吸收了元杂剧的优长,对于社会生括面的展现有很大的拓宽。宋杂剧的内容范围也是十分广泛的,只是宋杂剧的表演大多只是切取人生片段,而南戏则要在舞台上展现完整的人生故事,两者的难易程度是不同的。而且,南戏的表演中实际上穿插了众多的宋杂剧段子,只是这些段子已经不是单独的内容存在,而附属于南戏的全剧主题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南戏又不比宋杂剧的题材狭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