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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班的繁盛
廖奔;刘彦君

  家班为官宦富贵之家自养的戏班,其演出目的主要不在营业而在自娱。戏曲家班的兴起似乎是明代以后的事情,元代未见有家班的记载。此前贵宦巨富家庭豢养女乐声伎的很多,可以视作明代戏曲家班兴起之源。

  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6年)始见家班事迹,其时爱好戏曲的文人李开先、何良俊都养有家庭戏班。史料说:“中麓家戏子几二、三十人,女伎二人,女僮歌者数人。”“松江何元朗蓄家僮习唱,一时优人俱避舍。”李开先著有传奇《宝剑记》等三种、杂剧《一笑散》六种等,他的家班必然会将其作品搬演登台的。何良俊家班以能演唱北杂剧自傲,何氏专门聘请了正德年间(1506~1521年)曾在北京教坊就职的老曲师顿仁担任教师,他自诩说:“余家小鬟记五十余曲,而散套不过四、五段,其余皆金、元人杂剧词也。南京教坊人所不能知。”当时南方由于南戏的盛行与北杂剧的衰颓,人们对于北杂剧演唱已经很觉陌生,何良俊家班独以绍续北杂剧为业,可以看出主人的兴趣所在。

  万历到明末是中国历史上戏曲家班涌现的时期,当时诸多著名的传奇作者都养有家班以精研曲艺不说,更有大量官宦豪贵家庭豢养优童歌儿,征歌引舞、附庸风雅、侑客待宾,一时酿成家班极盛之世。前者如屠隆、沈璟、许自昌、顾大典、吴炳、阮大铖都有家班,后者著名的如申时行家班、邹迪光家班、范允临家班、王锡爵家班、徐仲元家班、吴越石家班、潘允端家班、包涵所家班、谭公亮家班、侯恂家班、祁豸佳家班、钱岱家班、吴昌时家班、朱云崃女戏、刘晖吉女戏等等。

  申时行为长洲(今苏州)人,万历初人为相,任首辅九年,退老以后在家乡以戏曲自娱。其家班阵容齐整,实力雄厚,“为江南称首”,苏州有“上三班”之称,申班居其一,另外两班为范允临家班和徐仲元家班。申班擅演《鲛绡记》,苏州传说为“申《鲛绡》,范《祝发》”。申班领班为管舍,是一杰出艺人,另有著名旦角张三、著名大净周铁墩等,都曾擅名一时。

  邹迪光家班在当时也非常出名。邹迪光曾官至副使,提学湖广,罢官后居家无锡惠山,筑园建亭,蓄养声伎,“歌儿舞女,绮席华筵”,日日“用钱如水”。潘之恒曾在他家中留居观剧,称赞说,邹班习艺二十年,艺人更换数代,“而晚诣乃益入神”。潘之恒所见艺人中,有三人皆伎艺精绝,潘之恒为他们各自题诗品藻。一是正生何禽华,“闲情远致。止步翘首,即有烟霞之思”。二是旦色潘蓥然,“情在态先,意超曲外”,潘之恒特别怜惜她的“宛转无度”,说是“于旋袖飞趾之间,每为荡心”。三是小旦何文倩,“姿态既婉丽,而慷慨有丈夫气”,以演王衡《郁轮袍》杂剧最为出色。潘之恒为邹班的演出效果所震慑,赞叹说:“坐中耳不宁倾,目不停瞬,语交而若有失,杯举而亟挥之”,“技亦至于斯乎?”邹班的教师姓王,可能就是王渭台。王渭台,吴中名伶,善于揣摩剧本的曲情理趣,并体现在表演之中,潘之恒“一夕见渭台之剧,于‘思亲’之【雁鱼】(即《琵琶记》第二十三出)、‘悼亡’之‘南、北’(即《荆钗记》第三十五出),才吐一字,而形色无不之焉。”

  万历时期安徽歙县的吴越石家班以演出汤显祖名剧《牡丹亭》擅场,值得在此一提。《牡丹亭》一剧因其所体现生命观的卓奇幻绝,受到当时文人士大夫的交口推赞,然而也正因为其思致深邃,不易于在舞台上把握。吴越石在排演此剧上下尽了功夫,“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调,复以通士标其式”,使艺人真正把握了其神韵,然后演来,“能飘飘忽忽,另番一局于缥缈之余,以凄怆于声调之外”,大获成功。吴班有吴几十三人,其中蘅纫之为旦角,扮演杜丽娘,荃子之为生角,扮演柳梦梅,皆为殊才,引得观赏者潘之恒赞不绝口,他说:

  杜之情痴而幻,柳乏请痴而荡。一以梦为真,一以生为真。惟其情真,而幻荡将何所不至矣。二孺者,蘅纫之江孺、荃子之昌孺,皆吴闻人,各具情痴,而为幻为荡,若莫知其所以然者……江孺情隐于幻,登场字字寻幻,而终离幻。昌孺情荡于扬,临局步步思扬,而未能扬……

  蘅、荃二人,能把《牡丹亭》中氤氲漫漶、恍然寂然、不知始终、若存若亡的一缕飘忽情思,表现得真真幻幻、虚虚实实,真可谓汤公知音。无怪潘之恒慨叹:“乃今而后,知《牡丹亭记》之有关于性情,可谓惊心动魄者矣。”

  万历到明末这一段时间的著名戏曲家班,又有浙江山阴(今绍兴)张岱家中豢养的一班。张岱(1597~1679年)出身仕宦,家中从他祖父开始豢养戏班,一直到明亡,前后换了六茬艺人。张岱《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条中记载其历史情形颇详,引在这里: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以张采、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次则武陵班,以何韵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生、马蓝生名。再次则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杨啸生名。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竹、应楚烟、杨騄駬名。

  这是从万历一直到明末四、五十年间张家六个戏班中拔尖艺人的记录,可惜没有作进一步的详细介绍。我们只在该书卷四“严助庙”条里见到苏小小班的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郎,“叫绝”;在卷七“过剑门”条里又看到张家“旧伶”马小卿和陆子云演出《西楼记》,陆子云应该是和马小卿同班,这时二人已经从张家出来,现在都是南京兴化大班的演员。由于“精鉴赏”的旧主人前来观看,她们在场上都“气色大异”,演出格外小心,但张岱对她们的伎艺也没有详加评论。

  阮大铖家班的演出质量在当时是杰出的,这得力于主人对于戏剧的精通。阮大铖(1587~1646年)号圆海,曾官光禄卿,因趋附宦官魏忠贤,崇祯时被罢职,流寓南京,在家中豢养戏班演出自乐,并欲以此广延士林、博取众誉、扭转恶名。阮大铖精音律,通戏场,所撰传奇剧本出出都适宜演出,对于家班演技又追求精益求精,因此阮氏家班是有名的。对此张岱曾有高度评价。张岱《陶庵梦忆》卷七“阮圆海戏”条说: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意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

  与申时行、邹迪光相比,阮大铖能够自己指导家班,并把全部精力和才华注入其肌体,因此前者培养了好艺人,后者则出了好节目。与张岱相比,阮大铖自己能够撰写很好的传奇剧本,张岱虽然“精鉴赏”,却不能像阮大铖那样把剧本结构技巧与艺人表演技巧结合起来,使演出达到更高的舞台水准。因此,阮大铖家班的成就是独特的。只是由于阮大铖政治人格方面的缺陷,使他的家班艺术得不到更多的承认。

  家班里有一类是专门的“女戏”,即全部由女艺人组成。事实上这类家班不大像戏班子,而更接近于主人所蓄养的声伎。它的成员通常都是主人的姬妾,以歌舞为业,演戏也是歌舞的一种,作为戏班来说则常常角色不全,所演剧目也不多。人们也不从戏剧效果的角度来要求它。这一点,可以从张岱对朱云崃女戏的评价里看出来。张岱《陶庵梦忆》卷二“朱云崃女戏”条说: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轻讴,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

  家班女戏中最著名的,为监察御使常熟钱岱的家班。钱岱因为怕权相张居正猜妒自己,就在万历初期或更早一点致仕告归,回到家乡以词曲自娱。他的家班各门角色比较齐整,能够演出一些大戏,在女戏里是知名的。但即使如此,他的家班也还不是一个成熟的戏班,女艺人一般都只能演几出戏,各种角色也都不尽称职,特别是净、末、丑角,这是因为她们本来只是一些以歌舞见长的女孩子而已。钱岱也不把她们当成专门的戏子看待,每月只让其为家宅内眷演出一两场戏,其余时间就都只演奏器乐歌舞。这种情形反映了当时宦门世族家庭女戏的一种面貌。为说明问题,现将钱岱家班的角色设置情况介绍如下,读者自会一目了然。

  钱岱家班共有教师两人,艺人十二人。教师一为沈娘娘,苏州人,少时为申时行家班艺人,善度曲,年已六十余岁,探喉而出,音节嘹亮。衣冠登场,不减优孟。二为薛太太,苏州人,善丝竹,年五十余。老生为张寅舍(素玉),家人女,体态端雅,擅演《芦林相会》、《伯喈小别》、《汲水诉夫》。正旦为韩壬壬,北京人,丰姿绰约,与张素玉共演《芦林相会》、《伯喈小别》。原为弋阳腔女乐,被扬州监税徐老公作为礼物送给钱岱,钱岱令其改唱昆腔。外角为冯观舍(翠霞),扬州人,姿容秀丽,擅演《开眼》、《上路》、《训女》。为徐太监所送弋阳腔女乐改唱昆腔,性聪慧,从扬州来不到一个月,就能说常熟乡语。开始充副末角,只能唱开场词,插科打诨一无所长,只好吹笛弹弦或扮家人,后来教师让她与外角王仙仙交换角色,冯观舍改演外,大见所长。老旦为张二姐,小东门竹匠女,五短身材。小生为徐佩瑶,苏州人,丰满洁白,态度娴雅,擅演张生。小旦有两个,一为吴三三,苏州人,丰姿俏丽,色态双绝,擅演莺莺;另一为周桂郎(莲壁),苏州人,姿容妍丽,体态娉婷,擅演红娘。大净为吴小三,家人女,面白而圆,身材微胖,略近大净要求,但演唱声音过细,缺乏气势。二净为张五舍,扬州人,身材短俏,每扮杂色,缩胸不能为科诨。为徐太监所送弋阳腔艺人。小净为徐二姐,韦县人,与张五舍有同样的表演缺陷。贴旦为月姐,原为徐太监弋阳腔女乐。另外还有一个王仙仙,原来演外角,由于身材过矮,不能称职,改成副末。

  明代家班的组成方式是由主人出资招募艺人,通常是分行当、根据培养前途来招募幼童、幼女,聘请教师进行训练,然后采买行头,适时登场。女乐家班以色为重,艺人的年轻美貌是头等条件,年纪一大就会被主人辞退,因而人员常常更换。张岱《陶庵梦忆》卷四记载他家家班六茬艺人的更换情况说:“余历年半百,小侯白小而老,老而复小,小而复老者凡五易之。无论可餐、武陵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复见,梯仙、吴郡间有存者,皆为佝偻老人,而苏小小班亦强半化为异物矣。”被辞退的家班艺人一般就参加商业戏班的演出糊口,张岱家班的马小卿、陆子云即是。家班教师一般由年老不能上场而有经验的艺人充任,昆曲盛行后,全国各地唱昆曲的戏班,教师多从苏州聘请。钱岱家班教师沈娘娘和薛太太都是苏州人,沈娘娘原来是申时行家班艺人,老了以后成为钱班教师。

来源:中国戏曲发展史(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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