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作者与《玉簪记》
高濂字深甫,号瑞南道人、湖上桃花渔。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嘉靖、隆庆、万历年间,晚于李开先、王世贞、梁辰鱼等,而略早于汤显祖和沈璟。曾任鸿舻寺职,后退居杭州,寄心物外,在其所作《遵生八笺》万历原刻本自序里,自称是“心朗太虚,眼界天空,物我无碍,身世两忘”,为“出世罗汉,住世真仙”。屠隆为其所作序中也说他“少婴羸疾,有忧生之嗟,交游湖海,咨访道术”。他有藏书爱好,所著传奇有《玉簪记》、《节孝记》二种,均存,另有诗集《雅尚斋诗草》、词集《芳芷楼词》、杂纂《遵生八笺》,其散曲见于《南词韵选》、《南宫词记》、《吴骚合编》、《词林逸响》等书。
其代表作为《玉簪记》,本事来源见于《古今女史》,他人作品有元明无名氏杂剧《张于湖误宿女贞观》和当朝话本小说《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记》。故事描写书生与道姑的爱情,因为捕捉住了宗教清规戒律下生长出的爱欲之花,并在此基础上构设了一场动人风情,赢得了人们的喜爱。高濂将这一题材谱入南戏,用风趣生动的笔法细腻描写了恋情的发生发展过程,在舞台上制造了足够丰富的喜剧情调,从而获取了成功。剧写书生潘必正因赴试落第羞归,到女贞观投奔做观主的姑母,寄寓观中读书。观中道姑陈妙常青春妙龄,与潘必正二人一见倾心,但囿于身分,妙常不敢泄露内心情感。必正百方试探、情挑遭拒,相思成病。妙常思春,写下情词一首,为必正偶然所得。必正大喜,持以要挟,妙常被攻破精神防线,不得已与之私下结合。事情为观主发觉,恐败观风,逼迫必正即时离开去赴试。妙常偷偷赶到江边,乘舟追上,二人互赠玉簪、鸳鸯坠为表记。后必正高中,迎娶妙常,二人终得团圆。剧作通过二人私结情好,并最终获得美满结局的故事,从正面肯定了青年男女心中对爱情幸福和自由婚姻的追求、热望,同时,对束缚、压抑青年人欲望、感情的传统礼教和宗教清规表示了不满。当然,为求得社会舆论的认可,高濂对原有故事作了巧妙的加工改造,将潘必正与陈妙常二人写作父辈曾为之指腹为婚,后东西分隔,长成之后,妙常因金兀术南侵,与母亲在逃难途中失散,到女真观做了道姑。这样,二人的私自结合才不违背封建礼教,而又为传奇凭添了诸多悬念与巧合,增强了戏剧性。
剧中最为动人的形象是女主人公陈妙常,她被作者塑造得颇有个性。这位在兵火战乱中与母亲离散,因无处安身而被迫出家的少女,尽管答应师傅“受着五戒三皈”、要“皈依法,愿悟着顽空与色空”,但内心是并不情愿的,一直抱着“且向空门中暂度年华”的权且态度。庵堂深院的闭闷与死寂,使她时时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青春苦闷。因而,一旦得遇青年才子潘必正,她心中便萌动了朦胧的憧憬。但她毕竟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又明白自己眼下的身分,气质与修养都要求她不能作越格之事,她因此将心深深掩埋起来,不露丝毫痕迹。“弦里传情”一出,潘必正借弹琴寄幽情,一曲【雉朝飞】表露了情意,而妙常回奏一支【广寒游】,含蓄地稍泄春情:“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阴。喜长宵兮孤冷,抱玉琴兮自温。”孤寂、凄冷,伴随着一缕幽怨。潘必正闻听窃喜,口出轻狂之词:“衾儿、枕儿谁共温?”妙常听罢转怒,要去告诉观主,必正跪地求饶,妙常用手扶起,必正失望告退,妙常又叮嘱他“花阴深处,仔细行走”,必正返身讨灯,她又急忙闭门不纳。这里反反复复的细微举动,处处都透示出妙常微妙、矛盾的内心世界,将一位处身特定环境中的矜持女子,面对意中人时内心所受到的无形压力以及她的顾忌,表现得淋漓尽致。潘必正相思成病,陈妙常随观主探视,归来情思难禁,不由得将自己的心事题写为一首情词,为潘必正发现,至此她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的真情,遂勇敢地付诸行动,与潘必正私结情好,订白首之盟。作者的深刻之处,在于真实地揭示了陈妙常这一青年女子,从不自觉的青春觉醒,到小心翼翼地触摸、体味爱情,直至大胆地追求个人幸福的全过程,作者对这种发自天然之人性的真情所持有的肯定、歌颂态度,更是体现了时代的特点,已开了万历时期李贽、汤显祖等人倡导“情”的哲学、追求人生幸福的人文主义思潮的先声。
二、《玉簪记》的成就
《玉簪记》是一出成功的喜剧作品,它为舞台演出提供了格调清新、充满幽默氛围的喜剧情境,其中一些核心的场次,如“弦里传情”、“旅邸相思”、“词媾私情”、“姑阻佳期”、“知情逼试”、“秋江哭别”等出,都在富有情趣的戏剧冲突中,细腻、准确地刻画了人物的内心情感,表达了作者对于他的人物的爱惜。这就为舞台表演的发挥建立起充实的情境基础,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演出实践的积累,这些场次逐渐在舞台上磨炼成了表演精品,成为长期脍炙人口的段子。例如“旅邸相思”一场,潘必正相思成病,观主不知内情,与陈妙常同往问候。后来舞台重点加工了两位年轻人眉梢眼角暗自传情的表演,与观主煞有介事的问寒问暖恰形成鲜明的喜剧性对照。又如“姑阻佳期”一场,是作者对于《西厢记》里张生盼望约会时间早些到来喜剧情境的引申,在表现手法上却是成功突破:二人密约偷期,观主却将潘必正带至禅堂读书,自己在一旁打坐,待夜静人散必正赶去会妙常,又遭对方猜忌导致唇枪舌剑。“知情逼试”一场,观主突然决定要潘必正前去赴试,要他立即告别众道姑而起身,妙常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句原因都无法问,观主还要亲自看必正下船启航,不给二人留一线之机,这就有了下接的“秋江哭别”一场:妙常雇舟追赶必正。这时,喜剧情境再次出现:必正相去已远,妙常急于登船追赶,却又被舟子瞧破,故意拖延,必要她说出实情后才尽力相助。这些场次里面埋伏了多少潜台词,展示了多少复杂、细腻的心理情态,设置了多少喜剧情境!它们为舞台表演的发挥留下极其充裕的空间,因而被一代代艺人逐步琢磨成了舞台精品。当然,剧中情节安排也不是没有欠周到处,例如前面张于湖对于陈妙常的挑逗,虽然由原有故事继承而来,但原来的安排是最后由张于湖将妙常断归必正结尾,前后照应,不可或缺,剧中改为必正得官迎娶,张于湖的作用减弱,就使前面的铺排成了赘笔。但是,瑕不掩瑜,《玉簪记》仍然获得了极高的成功。
《玉簪记》在明代后期讲究词藻格律的文人眼中价值并不高,如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仅将其列为中档的能品,并说它“惟着意填词,摘其字句,可以唾玉生香;而意不能贯词,便如徐文长所云:‘锦糊灯笼,玉镶刀口。’讨一毫明快不得矣!”吕天成《曲品》甚至仅仅把它评为“中之下”。他们都是只着眼于文词格律,而没有考虑舞台演出效果。事实上《玉簪记》在民间舞台上受到极大的欢迎,流传极其广泛,以至于明代诸多的戏曲选本中,一定都会选择其中的盛演戏出,今见载有其戏出的刊本有《词林一枝》、《八能奏锦》、《乐府菁华》、《玉谷调簧》、《摘锦奇音》、《大明春》、《徽池雅调》、《尧天乐》、《时调青昆》等,所选戏出主要是“妙常思母”、“执诗求合”、“姑阻佳期”、“秋江哭别”、“妙常拜月”等,而这些戏出在舞台上一直流传到近代,声色不减。《玉簪记》因而成为影响最大的明传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