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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表演艺术创作观
董德光

  任何一种艺术都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而任何一部艺术作品反映的都是一定程度、层面和视角内的社会生活,而不是社会的全部。任何一部艺术作品和任何一个艺术形象,既是一个思想、审美趣味、价值趋向、思维方式、创作心理等方面集合体,也是一个“意”的表达手段和表现载体。因此,“意”的表达与表现,不是区别艺术不同的标志。根本区别在于艺术表达和表现“意”的理论基础和创作方法的不同。记录式的客观真实反映不是艺术,纯而又纯的主观艺术也是不存在的。

  戏曲表演艺术的创作观,是艺术家在艺术的创作过程中观察生活、表现生活时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它以戏曲表演艺术的宇宙观作为理论基础,是戏曲表演艺术家和观众共同认知的宇宙观和审美观的现实体现。它既是戏曲表演艺术演剧观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戏曲表演程式建构理论的核心之一。戏曲表演艺术的创作观,是一种超越一般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的艺术创作方法的艺术方法,即:意象化理论。在中国美学史中,意象这一概念出现最为频繁,其论述与是最多的,从“立象”到意境的理论发展中,意象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一、“观”是“立象”的基础

  王瑶卿在谈表演创作时,常说:“认认人儿,找找事儿,琢磨琢磨心里劲儿,找俏头,安玩意儿”。他指出,表演的创作,是从了解“人”和“事”开始的。人,是构成社会的主体,也是一个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支柱,因此了解“人”及其相关事物,是了解社会的出发点。

  (一)观物取象

  在艺术创作中,“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观”的目的旨在“立象”。

  “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因日月星辰的运动变化,所产生的吉凶现象,圣人根据其运动变化的规律进行创造以预测天文的运动与变化。创作之“观”,不是一般的“观”,其强调通过调查、考察,透过事物的表象,弄清楚,搞明白,并深刻地理解事物的本质后,取事物之象予以立象。

  《吕氏春秋·古乐》中记载:黄帝命令伶伦作律。从昆仑山北侧取十二根竹筒,至昆仑山脚下,听凤凰鸣叫,用以区别十二乐律。雌雄各为六个声音,与黄钟的宫音相比较,彼此相适。颛顼帝命飞龙仿效八方之风,创作歌舞表演《承云》。帝尧命令质创作歌舞表演,质仿效山林与溪谷等自然的声音创作了乐之歌,以及“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无疑都是早期创作者,进行艺术之“象”的创作案例。

  《左传·宣公三年》中有一段“铸鼎象物”的记载:

  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图36 远方图物

  从这段记载中可以想见,那时的人们就已经开始“远方图物”。《广雅》释诂:“图,画也。”“远方图物”用今天的研究术语可以称之为“田野调查”,而以艺术的角度,则称之为“社会采风”。此举是对远方的物象(社会人情风物),进行近距离直接的观察,并以图画式描绘(模仿)作为各种物象记录的方式。虽然,找不到当年“图物”的样本,但通过上面文字的记载,还是可以想见当时,人们的“图”,是以“物”为观察、体验和模仿对象的:“图”的结果,应该是以“物”为基础,经过细致地观察和深刻地体验,构成了具有一定提炼、选择、概括的创造性“图物”之“象”。“图物”之“象”在“图物”的过程中,已经具有了模仿性的审美意义。“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百物”其是“万物”的泛指。不过,就目前所出土的各种铜鼎来看,以当时铸造水平,且不说万物,就真的是百物之象也很难铸于铜鼎上。应该是把人们从“远方”带回来的各种“图物”之“象”(模拟的形象),根据“铸鼎”的客观实际要求,通过对于“图物”之“象”的体悟,高度概括出能够表现百物的事理的“象物”之“象”,使百姓从“鼎”所呈现的各种“象物”之“象”中明辨神与邪恶的事物,最终达到使百姓能够远避灾祸,人与人之间和谐、平安,享受上天赐福的目的。“铸鼎象物”的审美功能和艺术的社会功能得到充分发挥。不难看出,意象论是以“观”作为“立象”的基础,“观物取象”则是戏曲表演艺术创作的基点。

  (二)游走“观”世界

  游走“观”,是观物取象“观”的方法。游走“观”世界,不仅表达了意象主论认识世界、表现世界、塑造艺术形象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和方法,而且,还是意象论的核心。

  

  图37 黄公望《富山春居图》(部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也。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万化而未始有极也”,诸多观念,决定了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不仅要观近物,还要观远物;不仅要观天,还要观地;既要观万物,还要观自身;既要观幽明,又要观动静等等,正如《周易·系辞》所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戏曲表演艺术“观物取象”的“观”,不仅不能静止不动的“观”,而且还强调“观物取象”要多角度、多层面的“观”,同时强调“仰”、“俯”、“远”的宏观之“观”,和“文”、“地”、“身”的微观之“观”,在这种高低远近、上下左右的观照方式,构成了对事物整体审视目光的流动性,和循环往复的视觉方式,圆融会通,不仅扩大了创作者的视野范围,而且也形成“观”的方法——游走“观”世界。白仁甫《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第二折:【中吕·粉蝶儿]“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御园中夏景初残,柳添黄,荷减翠,秋莲脱瓣;坐近幽籣,喷清香玉簪花锭。”在这里既可以看到“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征雁”的仰望,也可以看到“荷减翠,秋莲脱瓣”的俯视,远端的“柳添黄”,中近的“坐近幽阑”,近端的“喷清香玉簪花锭”,以及环视的“御园中夏景初残”,通过脚色视角的游走,我们不仅可以感知脚色此时此刻地心境,也可以真切的感知其存在的巨大空间,同时,也丰富了戏曲表演的创作手段与空间。而这一切又恰是游走“观”世界方法在戏曲表演文学中的写照。

  

  图38 风景油画 

  正是这种游走“观”世界的方法,奠定了戏曲表演文学线性发展的创作模式,与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山春居图》,以及清代王原祁、宋骏业等绘制的《万寿盛典图》一样,是游走“观”的最好证明,这与西方定点透视“观”的方式截然不同。

  二、“尽意”是“立象”的终极目标

  (一)图象、悟象、意象

  在游走“观”的基础上,进行提炼、概括和创造性的“取”,无论是“物”,还是“观”和“取”,都是以“象”为纽带的。远方采集万物之物象,完成了客观事物微观再现的本身,即“图物”。这对于意象论而言,仅仅是第一层含义而已。而“铸鼎象物”以有限的面积,表现万物之象的无限,这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说明“象”是“圣人”,根据其对于客观世界和人类社会的细致而深刻地观察与思考,体悟了宇宙万物之理,模糊了宇宙万物的原貌,以比拟方式创造了宇宙万物的形貌,提炼并表现宇宙万物内在奥妙道理的“象”。因此,“象”已经变形,从模拟之“象”,转变为具有概括性和意象味道的“悟象”。然,“悟象”不是创作的最终结果,它是包含于艺术创作最终结果“意象”之内。

  事实上,“鼎象”之“象”、“始作八卦”之“象”,已经不是“图物”之“象”和“象其物宜”之“象”所能比拟,它不仅要求通达上天神圣的品德,而且,要求具有极强的概括性,可以宏观的表现达类推万物最本质和本原道理的程度,同时,它还要求与表现技术、技巧和技艺水平紧密结合一起的体现。由此再看“取”,也不是“拟诸其形容”再现之“取”,而是“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所需的“象”作为“取”的标准和目标,它是通过“悟象”,进而达到超越“图物”微观形象的本身,再进入“以类万物之情”的宏观“意象”的范畴;“意”的表达也由客观的再现阶段,进入到主客观的表现层面了。“铸鼎象物”的最终艺术创作结果之“象”,既是客观表现之“象”,也是运用意象论进行艺术创作的结果之“象”,从而实现“图象”、“悟象”的最高标准“以类万物之情”之“意象”。

  李紫贵在回忆盖叫天在创造其独特的“霸王枪”和表演时说:

  ……用普通的枪,太小气:拿高宠的大枪,也太一般化。他琢磨来琢磨去,后来想到以平时戏里‘发点’时大铠拿的荷包枪为基础,枪头儿借用张飞的丈八蛇矛的样子,可是不让尖儿上岔儿,又稍加宽了一点,厚一点。这是一杆用荷包枪与丈八蛇矛相结合,创造出来的霸王枪,枪头儿比一般枪长一倍还多,枪杆又长又粗,漆上黑漆,透着那么沉。枪名‘丈杆’,两个小校挺吃力的抬出来,被压得摇摇晃晃,而霸王用一只手抓着枪纂,轻轻一下就举起来了。霸王拿枪,要是让人看着费劲,那还是霸王吗?因此他在整出戏里大多是单手握枪,而且都是拿枪纂部分。说实话,一丈多长的枪,杆儿又粗,枪头儿还大,还要‘举重若轻’的表演,对演员来说可是够劲儿。这要多大的臂力和腕力呀,差一点都不行。这才是工夫,要不是平日苦练,基本功深厚,临时抱佛脚可是办不到的。

  从这一例子中可以看出盖叫天在创造“霸王枪”及其表演,从传统的“荷包枪”、“丈八蛇矛”取两者枪头儿之“象”;“悟象”则是在盖叫天对霸王分析:“霸王是花脸,但他既不同于张飞,又不同于鲁智深。张飞的猛,是大将之猛;鲁智深的猛,是草莽英雄之猛。而霸王是在勇猛之中又带有统帅之威,还有点‘九五之尊’的气概”基础上建立的,因此,枪头儿“不让尖儿上岔儿,又稍加宽了一点,厚一点”;最终的“意象”与戏曲舞台上凡使用镋、棍、塑、棒、斧、大刀为道具的人物,都是具有力量意义的人物一样,“枪头儿比一般枪长一倍还多,枪杆又长又粗,漆上黑漆,透着那么沉”,在表演“意象”时,两个小校抬枪摇摇晃晃,为铺垫,“霸王用一只手抓着枪纂,轻轻一下就举起来了”、“整出戏里大多是单手握枪,而且都是拿枪纂部分”、“还要‘举重若轻’的表演”,以表达霸王“力拔山兮”之气概,并进入对于霸王能力与命运本质的体悟。值得注意的是,戏曲表演创造意象过程和“铸鼎象物”一样,是与演员的工夫和基本功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不是“临时抱佛脚”可以办到的。

  王传淞谈及昆曲“五毒戏”时说:《水浒记·盗甲》中的时迁的动作是以壁虎为原型,表演登高上梁,闪、转、腾、挪就象壁虎上房,轻捷利落,全无声息。《连环计·问探》中的探子的动作是以蜈蚣为原型的,其主要是手执令旗打探军情,在表演方面行如流水,快如风行。《水浒记·游街》中的武大郎的造型及动作则是以蜘蛛为原型的,表演走“矮子步”,显得肚子鼓鼓的,显得矮胖,行动迟缓。《六月雪·羊肚》中的张婆的表演是以花蛇为原型的;她喝下有毒的羊肚汤,毒性发作,死前张口吐舌,两眼发直,就地打滚,盘旋缔绞动,好像一条蛇。而《孽海记·下山》中小和尚本无的表演,蹦蹦跳跳,手忙脚乱,见香客总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宛如一只蛤蟆。他还进一步指出:“当然,这只是艺术上的夸张,模拟生物的形状造成鲜明形象,并非真要演成一种生物。”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动物之形态,转换到戏曲舞台表演中,便是含有技术、技巧和技艺的表演“意象”,“象”是为尽“意”而生的,它不是简单表现生活真实的客观形象。除此之外,无论是戏曲舞台上人物归属于生、旦、挣、末、丑的行当之中,还是戏曲脸谱的发明创造;也无论是戏曲舞台表演传统服装不受朝代、季节限制和上下“五色”之分,还是戏曲舞台表演“几步千万里”和“一桌二椅”的时空流动,无不是“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的必然结果。在如此“观物取象”的方法指引下,不仅形成了意象论观照客观世界、反映客观世界的独特方式,也奠定了戏曲艺术整体的特殊气质。

  (二)“意”与“象”的辩证关系

  在意象论的关照下,戏曲表演艺术所呈现的舞台时空的流动、夸张而对比强烈的艺术语言形式和艺术形象、鲜明的意向主旨、充沛的感情色彩和怪诞离奇的故事情节等特点,与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主要特征有极多的相似之处。所以,人们常常把意象论误用为“写意”,并与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联系起来,与“写实”相对,不仅使戏曲表演艺术创作理论陷入学术沼泽,而且也忽略了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的特征,这个特征是:“艺术家用幻想的方式创造理想的世界去代替那不理想的现实世界,表现理想是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核心。没有理想的表现,就没有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

  

  图39 《牡丹亭》杜丽娘

  事实上,意象论与浪漫主义创作方法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其主要特征不是以幻想世界替代残酷的现实,去表现理想,而是精读宇宙、万物及其生命,探讨它们的本质、起源、结构、运动、发展,以及互动的规律,所立之“象”,不仅仅是反映社会生活的是与非的判断,更重要的是,它以揭示更深层的自然本质与社会本质的“意”为“立象”的目标。在实现这一目标过程中,其审美追求是对“意”的表达与呈现,并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对“言”、“象”的否定,从而形成了“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得意忘象”的创作观点。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则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孔子认为,文字不能完全表达人的言语,而言语又不能完全表达人的思想,只有通过“立象”来完成思想的表达。并通过“象”的变化,使与万物之间交流通达,用歌舞表演之象敬神、通神。而《庄子·外物》:“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他认为:人们使用“筌”、“蹄”和“言”,其目的在“鱼”、在“兔”、在“言”,既然,“鱼”、“兔”和“意”已然获得,那么,“筌”、“蹄”和“言”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鱼”、“兔”和“意”是“形而上者谓之道”也,而“筌”、“蹄”和“言”是“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王弼在其《周易略例·明象》中,进一步发挥了庄子的观点。他认为:“象”源于“意”,是为了表现“意”而确立和存在,没有比“象”更能表达“意”的介质,通过“象”才可以体悟(看)到“意”。“言”,源于“象”,是为了说明“象”,没有比言语更清楚的说明“象”的介质,通过“言”才可以体验到“象”。“意”要依靠“象”来表现,“象”要通过“言”来说明。然而,“言”和“象”都不是目的,“意”才是终极。“言”只为了明“象”,而“象”也只为了表现出“意”。所以,人们在通过“象”而获得“意”时,“象”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在通过“言”获得“象”时,“言”已经不重要了。在“言”与“象”追逐“意”的过程中,特点在于,以小喻大,以少见多,由近及远,对“意”的宏观把握;在“言”与“象”的否定过程中,追求的是“意”的最大化。见诸于戏曲艺术舞台创作实践中,同样,随着“意”的获得,“象”是否与自然之“象”一样,已经没有人再去追问了。于是“见桨不见船”、“见(马)鞭不见马”、“见桌不见山”、四龙套代表千军万马、转个小弯跨过万里海疆,可举之例,不一而足。

  河南新安县曹村街舞楼的楹联:“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其表达的含义是这样的。

  上联:观众“看我”,“非我”,其意是指观众看到舞台上的“我”,不是本“我”,而是演员和脚色;“我非我”?人们或许要问:我不是我吗?“我、我看”,本“我”、演员的“我”和脚色的“我”相互审视;“我看我”?本“我”、演员的“我”和脚色的“我”不是自己看自己吗?“我、我亦非,”实际上,舞台上演员的“我”是超越了本“我”而诞生,脚色的“我”则是超越了演员的“我”而升华,本“我”却又是演员的“我”和脚色的“我”在舞台上赖以生存的基础,所以,“我”也不是自己的“我”;“我亦非我”,事实上,观众看到戏曲舞台上的“我”既不是本“我”,也不是演员的“我”和脚色的“我”,他是三位一体的“我”。

  下联:“装谁”,“像谁”,在舞台上创造“意象”,装扮“谁”,要像“谁”,舞台上的“谁”,也即舞台上的那个“人”,已经不是所说生活原型的那个“人”,即使是一个历史真实的人物或事件,站在不同时代,角度、条件、环境、身心状态等方面都存在着不同,舞台上很难说是“装谁”就“像谁”,或者,极而言之,“装谁”是“谁”,所以,“像谁”意指戏曲舞台表演“装谁”最起码要像不像,三分样。“谁像谁”?舞台表演的“意象”,是像本“我”?还是演员的“我”、脚色的“我”、生活中的那个“人”?彼此之间,谁更像谁呢?“谁、谁装”,是本“我”在“装扮”,是演员、脚色和生活中的那个“人”在“装扮”,舞台上已经没有历史真实的那个“人”,好像都在“装”;“谁装谁”?本“我”装扮成为演员,演员装扮成为脚色,而脚色装扮则是生活中的那个“人”,承担那个“人”的装扮,却又是本“我”,舞台上怎么说得清是“谁”,装扮“谁”呢?“谁、谁就像”,实际上,舞台上的那个“谁”,既像本“我”、也像“演员”,还像“脚色”和生活中的那个“人”,他们都像那个“谁”,那个“谁”也都像他们;“谁就像谁”,事实上,舞台上“谁就像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人”自在观者心里,所以,说谁,“谁就像谁”。

  该副对联提出了关于演员与脚色、演戏与生活、意与象、真与假等多方面的问题,并自作答案,意义深刻。而北京正乙祠戏楼的那副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和山西平遥龙王庙戏楼的对联:“曲者曲也,雅曲内写尽人情,愈曲愈直;戏岂戏矣,游戏中传出物理,越戏越真。”可以视为该副对联的进一步补充说明。

  意象论,是一种以现实为基点,却又超越现实社会生活简单的真与假、是与非等实用功利的创作方法。因此,在“意”与“象”的思辨中,戏曲表演艺术的创作才能在“演员”与“脚色”之间超越“是”,而强调“装扮”;在“演戏”与“生活”之间超越“生活逼真”,强调“戏者,戏也”的游戏之感;在“表演”与“表演幻觉”的表创作中超越“真实的幻觉”,强调“技不离戏,戏不离艺”,使原本实用功利单纯的“技”,在高度自由而忘情的逐“意”的过程中。升华为“道”,进入审美的境界。这种思辨的结果,使演员的表演艺术创作给人以貌似跳进又非进,我似脚色又非他,脚色似我又非我,实感跳出又非出的感觉;而观众,则在“似看戏”和“似游戏”的参与之中,难辨艺术的教化与游戏,最终达到观者自观自悟。

  三、“意象”之基本构成方法

  1.示意法。以“视而可识,察而见意”手法表示。如:山、桥、楼、梁、马、床、船等,在戏曲的表演中,多以桌椅帐子作为山、桥、楼、梁。如《长板坡》曹操所站的山坡;张飞所立之当阳桥,都是以桌椅象征的表现。《卖水》的楼,是以帐子表示的,《时迁盗甲》的桌椅,象征的是墙与房梁,这类种示意法虽都是以中性的舞台语言表现,但大凡结构这类语言,或要舞台层面视象产生变化;或以某类事物中可分、可延长的局部来显示整体,如马鞭代马、船桨代船等等。

  2.象形法。对现实中的实物摹拟,一般是动作或声音描摹实物。这种语言结构方法在戏曲表演中是非常多的。如开门,必先要以左手扶门,以右手撤栓,双手往回带门后推开。反之,关门。上楼,撩袖、提褶,眼向上看后,再低头看,上楼回头看。以及山膀仰视看山头、看远,压掌倾身俯瞰山脚,乘船,过桥,自行车舞,风雨雁鸣等等。

  3.会意法。示意法的以桨代船,象形法的摇动划船和流动的走“圆”,产生行船江河的印象。《秋江》、《白蛇传·游湖》、《群英会·草船借箭》、《战金山》和《雁荡山》的“水战”等等。

  4.象(形)声法。这种应用最为普遍。戏曲是一门高度综合的艺术,它不仅有丰富的听觉的语言形态,还有视觉的语言形态,在表现人物的思想情感,或某种状态时,唱中加动作(包括一些特殊技巧)的结构,听觉语言与视觉语言的结合,多是强化语言的感染力和震憾力,以表现人物的思想情感,某种状态。如《霸王别姬》虞姬的“舞剑”与曲牌“夜深沉”的结合;《徐策跑城》的唱与跑的动作相结合;《天女散花》“舞长绸”与歌唱结合等等。

  5.转注法。所谓转注法,就是以表现其他脚色和内容的艺术语言转注(解释)新的艺术形象。梅兰芳在排演《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时说:“有一天我看到河北梆子跃进剧团一位青年演员演的《穆桂英挂帅》里《接印》一折,她在穆桂英的思想转变过程中有左右两冲的身段,启发了我,使我很快地就联想到《铁笼山》的姜维观星,《一箭仇》的史文恭战罢回营,都有低头揉肚子的身段,何不把它运用过来呢?根据这个意图,我大胆地采取了[九锤半]的锣鼓套子,用哑剧式表演,纯靠舞蹈来说明她考虑些什么”。

  6.假借法。所谓假借法,就是以往没有,而根据戏曲表演艺术语言的结构方法,创造出新的艺术语言,来表现新的内容。盖叫天先生说:“《七擒孟获》里我用上了外国舞蹈动作,一出攻城的武戏里用上了撑竿跳高。……拿枪的八个士兵一拥而上,翻着斤头过去,登到盾牌兵的身上,再纵身上城,表示士兵们乘着云梯登城,而立于其中的将领则用手上的大纛杆往台板上一拄,借旗杆的力量将身子凌空撑起,而后用拿顶的姿势落到城头上,……这个撑竿凌空而起的身段,老师没教过,打哪儿来的?就是向撑竿跳高学来的。这个撑竿跳高用来表示剧中人本领高强,奋身上城”。现代戏《智取威虎山·急速出兵》“滑雪”的表演,其中“长线滑步”、“托举”、“踏跳”等技巧动作,均来自西方舞蹈艺术中的表演语言,“弹板前扑”则是借鉴体操的“弹板”与传统“前扑”的结合,形成新的戏曲表演艺术语言,表现了人民解放军战士不畏艰险,奋勇向前的精神面貌。

  清代郑板桥在《题画》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此机也。独画云乎哉!

  这或许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戏曲表演艺术的意象创作。

  在明净爽朗的秋天早晨看竹,水汽所形成云雾,日光照射竹子所成的花影,因寒而欲凝结的露气,在微微秋风中飘逸而互动,此时,烟、光、影、露在郑板桥眼中,宛若谦谦君子模样,此情此景,如诗似画,郑板桥在悠闲的欣赏中,与竹合一,同呼共吸之后,乃有勃勃画意。“眼中之竹”是客观自然之竹“象”,而非实体之竹,“胸中之竹”是主观自然之竹“悟象”,所以不同。“胸中之竹”却有二:一者,是悟“眼中之竹”的客观之竹“象”,内化为“胸中之竹”,已不再是客观自然之竹“象”,转而变成主观“悟象”之竹;二者,“胸中之竹”在“磨墨展纸”之间,进化为在胸“成竹”。却依然“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乃主客观合一的“意象”之竹,而不是胸中主观悟象之竹。落笔刹那间的变,一者,悟象与实践灵感刹那之变;二者,掭墨浓淡行笔之变;三者,纸、墨、笔、功、力、意互动之变,所以,手中之竹象,必不同于胸中之竹象,眼中之竹象和客观之竹。虽然,竹与竹不同,却是追逐“意”的过程,“意”的追逐永远在创作作品完成之前,得“意”之趣,则在画外。这种机变,不会是绘画所独有的。的确,意象主义创作方法不是绘画所独有,但它却是中国艺术所独有的。

来源:中国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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