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间故事《赵贞女》
高明《琵琶记》的上源《赵贞女》的故事源头当来自民间,其故事在民间流传的确切时间很难考证,估计在汉代刘向《列女传》编排之前的就已经在在民间流传来,但那时的流传还不是确切的赵贞女,民间流传的一个主要特色就是故事在流传过程中的可改性,即在基本情节不变的前提下,可以因时因地因俗而改变故事的主要人物的姓名,甚至改变一些细节,保留的只是故事的大意。这一方面是因为民间故事多是口头传播电形式,自然在它的传播过程中会有因人而异的增删,另一方面民间故事之所以在民间能广为流传就是因为其中必有为民间所接受、所认同、所赞许的一些东西,而民间故事的流传往往注重点是是这一点儿不及其余,其他的就可以随意增改,包括人名、地名等。《赵贞女》的故事雏形最早应该是民间的贞女的故事,在流传中慢慢凝结论一个内核,就是麻裙包土葬公婆,在此基础上又逐渐象滚雪球一样的滚大,才有了故事中贞女的公婆、贞女的丈夫、贞女的邻居等。大致应该在在唐宋时期,赵贞女的事故已经比较明晰了,即以麻裙包土为内核,以赵贞女为主要人物,以赵贞女的丈夫不孝为衬托。
在赵贞女的故事流传到一定时候,才有了蔡二郎这一人物,在赵贞女、蔡二郎的故事流传到了宋代,有了比较成熟的戏剧形式之后,它变被作为戏剧的剧目在舞台上搬演。当初所演的戏肯定不多,在有限的几出戏中,能选中赵贞女的故事,主要还是因为它的主题。在戏剧《赵贞女》流传的时候,赵贞女故事其他民间传播形式的也仍然存在,在那些戏剧不发达到地方,可能还是以讲故事的口头说唱等方式在传播着。这样可以看出赵贞女的故事大致流传过程为:贞女——赵贞女——赵贞女、蔡二郎。
二、演剧《赵贞女》
祝允明《猥谈》说:“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予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贞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以后日增,今遍满四方。”徐渭《南词叙录》说:“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祝允明和徐渭所说的《赵贞女蔡二郎》、《赵贞女》应该是指同一个故事的戏,可能就是最早的南戏之一。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一诗记载了当时蔡中郎的故事在民间传唱情况,“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陆游的这首诗写于庆元元年(1195)他在故乡山阴时。他所记的当为乡村盲人说唱故事。盲人说唱不知始于何时,说唱与早期南戏《赵贞女》谁先谁后,也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赵贞女的说唱故事和南戏故事都源于民间,他们是同源的。最早在民间传诵和演唱的应该主要是赵贞女的故事,在赵贞女的故事中有个蔡二郎,而且民间故事中蔡二郎也不确指后来所说的蔡伯喈,也不一定就是蔡中郎,因为民间故事的一大特点就是故事带有传说性,重在其传达意义的可接受性,而往往不追求故事中人物或事件的真实性,因此人物的名字,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指代,而不一定和历史真实的人物想对应。当陆游听到民间故事时可能与历史故事连接起来了,把蔡中郎等同了蔡伯喈,民间道德判断的是是非非,变成了历史判断的是是非非,因此,陆游才感叹蔡伯喈的蒙冤。由民间的蔡二郎到历史的蔡伯喈,其转化的关键是文人的参与,参与了传播、接受,参与了创作,关键人物大概陆游是其一,高明是其二,其后还有明清以来的大批文人学士。
《赵贞女》的剧本并没有流传下来,估计在不断的演出中又被不断的改编,其形式可能不断的在改变,甚至蔓延到其他剧作中,估计在高明之前的《蔡伯喈》是其保存、演变形态最为完整的了,今据《南词叙录》及《王魁》等可以大致推知一些基本情况。赵贞女的故事写蔡二郎与赵贞女婚后不久,便离家赴京应试。应试及第后,便弃亲背妇,入赘豪门。而家中父母因天灾人祸,相继而亡。赵贞女身背琵琶,沿途乞讨,上京寻夫。见到蔡二郎后,蔡二郎不仅不认赵贞女,反而用马将她活活踹死。最后天神惩罚了蔡二郎,用五雷轰顶,将他击死。
赵贞女故事的源头,因为它和蔡伯喈联系起来而有多种推测。比较可信的一种是源于唐人传奇。此事王世贞《艺苑卮言》有载,张长弓得出的结论为赵五娘的故事源流为:唐人小说——宋人戏文——宋人话本——元明戏曲,与此对应的是:蔡生——蔡二郎——蔡中郎——蔡伯喈;元配赵氏——赵贞女——赵贞女——赵五娘;再婚牛氏——牛氏——牛氏——牛氏。这一结论是一个赵五娘故事的一个由源到流演变的粗略线索,但并不准确。由于赵五娘的民间故事与蔡伯喈历史故事本来是两个故事,他们当然会有两个不同的来源,王世贞读到的唐人小说《说郛》可能是唐人传奇盛行时期产生的一部传奇,后来就一直在民间流传了,唐人小说可能是民间赵贞女的故事的源头,应该说赵贞女的故事有多种演艺形式:盲词、弹词、鼓词、院本、南戏等,还散见在民歌、小说等其他艺术作品中。
从《赵贞女》到《琵琶记》,中间吸收了其他南戏的成分,早期南戏的发展中存在互相借鉴的现象,高明改编前的《蔡伯喈》应该存在。冯其庸《论南戏〈张协状元〉与〈琵琶记〉得关系兼论其产生的时代》把《琵琶记》与《张协状元》类似的地方概括为:“一、秀才上京赶考,一举中状元,宰相欲招状元为婿。二、秀才中状元后,抛弃结发的妻子,状元的妻子不辞千里,上京寻夫。三、状元终于与宰相的女儿结婚。”以及一夫二妻的结局、剪发卖发的细节、一悲一喜的对比结构。郑振铎认为:“《张协状元》篇幅甚长,叙张协富后弃妻事,大似《赵贞女蔡二郎》的结构,也甚似明人词话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情节。其剪发出卖上京求夫的一段,更似伯喈、五娘的故事,恐怕这戏是很受着《赵贞女》的影响的,不过其结局却变得团圆而终,不似二郎之终于为天雷打死。至于张协的不仁不义,则较二郎尤甚。”
三、民间演出《琵琶记》
高明的《琵琶记》之外是否存在民间始终相延的演出本?民间相延的故事是否一直存在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赵贞女》到《赵五娘》的民间传唱,这条线与高明的《琵琶记》的线是并行的,一直在民间存在。
高明写作《琵琶记》之前的宋元时期,“赵贞女与蔡二郎”的故事应当已经广为流传,并以不同的艺术形式存在,民间的口头传说之外,还有盲词、弹词、院本、南戏等形式,甚至还有可能被杂剧搬演过。在民间传说及民间舞台上赵贞女与蔡二郎的故事,多以赵贞女为中心人物。
元杂剧中关于赵贞女的故事有这样几部作品。元乔梦符《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元曲选》)第三折王府尹训女时云:“你不学上古烈女,却做下这等勾当。小贱人,呸,你羞也不羞?诗云:当日个襄王窈窕思贤才,赵贞女包土筑坟台。我则道你是个三贞九烈闺中女,呸,原来你是个辱门败户小奴胎。”
元武汉臣《散家才天赐老生儿》(《元曲选》)第一折混江龙正末唱:“他道小梅行必定是个厮儿胎,不由我不频频的加额。落可便暗暗的伤怀。但得一个生忿子拽布披麻扶灵柩,索强似那孝女罗裙包土筑坟台。”
元杨显之《临江驿潇湘夜雨》(《元曲选》)第四折:“(驿丞云)大叔休打,我自睡去,都是这门外的解子来。我开开这门,我打这厮去。(做打解子科,云)兀那解子,我着你休大惊小怪的,你怎生啼啼哭哭?惊觉廉访大人?恰才那伴当,他便打我,我只打你。(解子云)都是这死囚。(词云)你大古里是那孟姜女千里寒衣,是那赵贞女罗裙包土,便哭杀帝女娥”。
元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岳》(《元曲选》)第二折“正末云:大嫂,有两个古人,你学一个,休学一个。旦云:你教我学那一个?正末唱【煞尾】你学那守三贞赵真女,罗裙包土将那坟茔建,休学那犯十恶桑新妇,彩扇题诗只将那墓顶扇。”
元无名氏《施仁义刘弘嫁婢》(《孤本元明杂剧》)第二折正末云“我看这个女孩儿,那《烈女传》上的故事,他一桩桩可也无差处。唱【幺篇】这孩儿赛杨香跨虎心,有贾氏斩龙计,方信到赵贞女罗裙包土可也筑坟台,我可寻那曹娥女觅父投江水。”
元无名氏《海门张仲村乐堂》(《孤本元明杂剧》)第四折“正末云:你告我怎么?唱:放着你那筑坟台赵贞女,索甚么闲评论,两个人相般弄,一个叠尸的伯当,一个是贤德夫人。”
在元杂剧的这六个地方,人们传颂的只有赵贞女的故事,其可传颂之处在于她的罗裙包土筑坟台这一感人事迹。至于赵贞女的其他事情都未提及。可知当时的故事是以赵贞女为中心在民间传颂的,而且是以“烈女贞女”形象在民间流传。从《王魁负桂英》先有南戏,后有北杂剧(尚仲贤《海神庙王魁负桂英》)。可以推知《赵贞女》很有可能,先有南戏,后被改编为北杂剧。
宋杂剧《赵贞女》出现之后,大约到了金代出现了院本《蔡伯喈》,《南村辍耕录》院本名目“偶得院本名目,用载于此,以资博识者之一览。冲撞引首蔡伯喈”
《赵贞女蔡二郎》虽然被高明改编成《琵琶记》而声名大振于天下,成为蔡伯喈赵五娘故事的主要传播载体,但在民间有着广泛根基的赵贞女的故事并未因此而灭迹,它一直在民间流传,而且通过舞台等方式传播着。如《风月锦囊·新刊耀目冠场擢奇风月锦囊正杂两科全集卷之一》中有《新增赵五娘弹唱》“听奴诉言:孝哉闵子骞,孟宗常哭竹,王祥卧冰坚,老莱子戏彩斑衣。孩儿荣贵,孩儿荣贵,双亲不见。孝心堪羡,使我心中欢恋。说得我心也酸。肝也酸,腰细脚儿小,好一似观音出现。我心爱杀,眼中瞧他,怎xxx。手内无钱,权把衣衫当典。再把孝心曲儿唱几篇(编)、唱几篇(编)。休得悲悲怨怨。非奴悲怨,奴是豪家眷。为儿夫赴选未归乡故,堂上公婆老年,是奴请粮供膳。谁知我时乖运蹇,来到半途,又被里(李)正打骗。”明代的戏曲选本《大明春》卷之四(中层《汇选各本杂曲又挂枝儿》)“古今人物挂真儿歌”载:《琵琶记》“蔡伯皆一去求名利,抛别了赵五娘受尽孤牺。三年慌旱难存济,公婆双弃世,独自筑坟堆,身背琵琶,身背琵琶,夫,京都来寻你。”《玉谷调黄》“伯喈一向留都下,恋新婚招赘相府家,家中撇下爹和妈,恋着荣华富,全然不转家。赵五娘糟糠,娘糟糠,孤坟独造也。”
《乐府玉树英》(《海外孤本晚明戏剧选集三种》(俄)李福清(中)李平编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的第一卷中层“新增劈破玉”里有《琵琶记》两首,即“蔡伯皆一去求功名,抛别妻儿赵五娘。受尽孤西,三年荒旱难存济,公婆双弃世,独自筑坟堆,身背琵琶,身背琵琶,夫,京都来寻你。”“又:蔡伯皆入赘牛相府,苦只苦赵五娘侍奉公姑,荒年则把糠来度,剪头发殡二亲,背琵琶往帝京,书馆相逢,书馆相逢,夫,诉出万般苦。”
在皮黄戏《小上坟》中唱到:“正走之间泪满腮,想起了古人蔡伯喈。他上京中去赶考,一去赶考不回来。一双爹娘都饿死,五娘子抱土筑坟台。坟台筑起三尺土,从空降下一面琵琶来。身背着琵琶描容相,一心上京找夫回。找到京中不相认,哭坏了贤妻女裙钗。贤惠的五娘遭马踹,到后来五雷轰顶是那蔡伯喈。”这是来自《刘文龙菱花镜》武安落子《哭龙山》中郭妻唱:“相公落座(香)房来,听为妻表表蔡伯皆,蔡伯喈上京去赶考,一双爹娘没殡埋,对门张广才,命里没儿舍棺材。棺材给了整两口,伯喈爹娘盛殓起来,家撇他妻五娘女,罗裙包土筑坟台。人有好心天不昧,从天降下玉石琵琶来。五娘女抱琵琶把京上,进京城去找蔡伯喈,蔡伯喈不认五娘女,马蹄子踏来如泥踩,马蹄子踏死五娘女,到后来五龙分尸蔡伯喈。”
川剧《铡美案》“宋弘不把糟糠弃,美名传送后世知,你今难把宋弘比,效了蔡邕忘发妻。”流行四川农村的山歌《十二月采茶》中“七月采茶茶花开,不忠不孝蔡伯喈。堂上双亲他不奉,苦了行孝女裙钗。”赵景深在湖州木刻本《采茶古人山歌》发现十二月的茶歌是元明南戏的十二个剧目。
《品花宝鉴》十八回的白菊花街头卖唱,先用琵琶弹了《杨柳枝》,“又见他把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再唱到:想当年是鸳与鸯,到如今是参与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晌漓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金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根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黄河,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得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剪头发寻夫的赵五娘,你休猜错做北路邯郸大道娼。”
董每戡也曾听过盲词《琵琶记》,他后来才在舞台上看到该戏的。“连我这距高则诚约六百年的后辈,开始也是听唱那由高本《琵琶记》改编的盲词,然后才是看到舞台上的《琵琶记》。”
《中国戏曲志·福建卷》载:《蔡伯喈》“莆仙戏传统剧目,有两种演出本。”“一为单出戏,写蔡伯喈荣贵负心,赵贞女到京寻夫,蔡伯喈竟不肯认,纵马伤害赵贞女,玉帝派雷公电母击毙蔡伯喈。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熙春台班曾演出,由生仔煌扮演蔡伯喈,旦仔兴扮演赵贞女,生仔煌演‘马踏贞女(五娘)’时,残暴凶狠,令人痛恨,莆仙民间流行有‘马踏赵五娘,雷打蔡伯喈’等谚语。”一为本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新桃园、新兰芳等班曾演出过。戏中五娘的‘扫地裙’表演最为观众称道。”今仍可见的莆仙戏的开场“报鼓”、“三锣鼓”吹打过后,唱【思娘家】曲牌(俗称【苏灯蛾】),【思娘家】的曲文为:“思娘家,那日离故乡,记得临岐送别多惆怅。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蔡伯喈成双,赵五娘孤单,道奴也孤单,也空思想,两地空思想。”
可以认定五娘与伯喈的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而且民间流传是以五娘为中心。在不同的情景中取其故事的不同段落,或食糟糠,或剪发卖葬,或麻裙包土,或上京寻夫,但都以伯喈为薄幸者。在民间传唱、传说、演出中,也许会吸收高明改编的《琵琶记》的一些因素,但其民间的固有的故事原型一直都没有改编。
《琵琶词》沿袭保留了宋元说唱中唱段,很有可能是根据赵贞女的故事改编而成的说唱,时而被后来被戏曲《琵琶记》的演出所吸收,但它仍独立的在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