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文献研究的“范式”
“吴氏范式”的昆曲文献学中,最引人注目也最具不可磨灭的学术史价值的是“校律”一项在他的序跋中的重要位置。如果纳入传统文献学的畛域,我们可以称之为“昆曲文献校勘学”。就校勘一事言之,古人即有谓“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之申诫,此也并非故作高论以耸人视听,而是说明“校勘”一事,并不等同于校对的工作,而是一项有着深厚学术功力为前题的、严谨深沉的学术研究。段玉裁《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云:“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也,定其是非之难。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二者不分,轇轕如治丝而棼,如算之淆其法实而瞀乱乃至不可理。何谓底本?著书者之稿本是也;何谓立说,著书者所言之义理是也。”段氏所谓的校书之难,则是遍观天下书外的又一层次之要求。他主要举出两点,一为“底本”,一为“立说”。前者即文献学中的目录、版本之学;后者即考据、义理、辞章中的义理与辞章。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从事一种校勘工作,则必须与文献学其它两大分支密切合作,同时又能深入文献内部即做“内在式”的研究,才能够胜任。如此说来,既“遍观天下书”即就有关昆曲的书籍大量阅读,又能够融会目录、版本、义理、辞章而通观之,百年来的昆曲研究者中恐怕是只有吴瞿安先生一人。
吴梅从事于昆曲文献研究,更近的因缘有内外二端,外在的是此时词学文献学研究已然成绩卓越、影响甚大,内在的则与吴梅学术确立与转向密切相关。所谓“词学文献学”,程千帆先生在回忆唐圭璋先生的短文中,曾有着很精道地概括,其云:“近贤始以清儒治经史之术治词,于词之纂录、表谱、笺疏、校勘、辑佚、目录、版本诸端,皆有博稽之功,此可总称之词学文献学。”这里的近贤,便是指清末词人王鹏运、朱疆邨、郑文焯诸老。吴氏自云“诗得散园老人,词得疆邨遗民,曲得粟庐先生”,这里的“得”字,自是求学问道而得创作之心旨。但由于吴氏机缘所致,可以倾力于词曲研究,故其“得疆邨遗民”者,更有着词学文献学之研究理路。
1906年的《奢摩他室曲话》是吴梅最早的一部关于戏曲研究的专著,《序》云:“举凡声韵音律,备论其理,杂剧院本,亦钩其要领。”既不及文献之考订,又仅限于宋金元杂剧院本。一个促使吴梅学术研究深入的机缘在此后数年间出现了:先是1909年他远赴开封任幕职;开封一行显然对于吴梅的经济生活帮助极大,次年他返回苏州,“节衣食以购图书,力所能举,皆置箧衍。词曲诸籍,亦粲然粗具,于是益肆力于南北词”。这次收辑词曲文献,为其学术研究转向深入奠定了物质基础。而更佳的机缘,是在他回苏州之际,已经进入暮年而学术成熟的词学大师朱疆邨、郑文焯正卜居于此。吴氏云:“访古微丈于听枫园,庭菊盛开,倚此就教,过承奖掖,良用惭奋。”并有《秋霁》词记之,词序中言及受教的体会,云“玄言彻悟”。朱疆邨之“玄言”若何,吴梅有“彻悟”出哪些,一般认为,朱疆邨既已词学名家,所讲论定与此相关,而影响吴梅后来词的创作与研究。此说貌似无差,但以吴梅当时之志趣以及常情衡之,似稍嫌皮相。吴梅谒见朱疆邨时,未及而立之年(二十七岁),开始动念倾心力于曲学。疆邨则过知天命之年(五十四岁),为海内宗师,时人誉为“词家之南董”。吴梅求教朱疆邨,无论是从辈分还是知识结构上都有着不少距离。而吴氏所谓的“悟”字,实在也十分符合疆邨这样的老辈授学之法。这里的一个好例是杨铁夫先生青年时代曾向疆邨问词学,而疆邨所言只是让杨铁夫去一读再读《梦窗词》,自己去“悟”。虽然据杨铁夫说,后来疆邨也终于提示一些有关作法、章法的话,但能读懂梦窗,还是参考了乡前辈陈洵《海绡词说》中的话,“愈觉有得”的。因此,与朱疆邨此度交往对于吴梅而言,重要的不是“言传”,而是“身教”:是从朱疆老这一辈学人身上感受到了为学之精神,所谓“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归而与其书相映证,方才会有“玄言彻悟”之感。
近世词学昌盛,首推王鹏运校刻四印斋词,“校词之难”于兹揭示。继又与朱疆邨合校吴文英《梦窗词》,遂出王氏“校词五例”。未几而王氏殁,朱疆邨踵继友朋未竟之业,重校梦窗,尤重校律,更趋严密,“上去阴阳,矢口平亭,不假检本,同人惮焉,谓之‘律博士’”。吴梅前往听枫园之日,正值朱疆邨编校《东坡乐府》毕工,更成“校词七例”,已经以校勘为著述,专门成家。而吴梅之所“惭”、所“奋”者,距此学术趋向与内含审慎精密之精神不远。得朱疆邨之介,吴梅或也有机会与隐居在苏州另一位词家郑文焯有一面之雅,据卢前《吴梅先生年谱》,吴梅与朱、郑二老“过从甚密”;《奢摩他室逸话》又云况周颐也与之“交厚”。吴梅此度回苏,有较多来往的或者只有朱疆邨一人,经疆邨之介,得与夏敬观相识。而郑文焯或亦通过疆邨而识得。“过从甚密”,疆邨移沪后事。至于郑氏,实难称“甚密”,况周颐此时并不在苏州,其与吴梅往还,则更在其后。撼动吴梅的正是郑氏的校词之精审。吴氏云:“北海郑叔问先生(文焯),邃于词学,并世哲匠,当首屈一指。著有《词源校律》及瘦碧、冷红、比竹余音、苕华诸词,精审缜密,一字不苟下,而尤以《樵风乐府》为最。新建夏剑丞(敬观)曾刻《清真词》,校正详赡,皆出先生之手,末卷附录要五则,渊博精当,得此而《清真词》无疑蕴矣。”这也许是郑氏身后吴梅怀念之语,但也正有青年时代的深刻影响为底子。由此可言,吴梅确立以曲学为毕生之事业,早发自与诸友朋诗文唱答、相互论难之际;而后购置图籍,志意已决;恰逢斯时,得遇朱疆邨、郑文焯等词学文献学研究之影响,遂向更深层次之研究勇进。
综上所考,一般认为吴梅不重文献,既是无视昆曲文献研究之特性,亦昧于吴梅早年学术确立以及转向深入之过程,因此也便是拘于表象的片面之词。正由于早年深受朱、郑诸老的影响,吴梅将词学文献学辑佚、刊刻、校律诸法,移入曲学,终于创立自具面目、开示后学的昆曲文献学研究之“范式”。以吴梅谒见朱疆邨的1910年作为起始,他在昆曲文献方面的研究,从校刻丛书、校订曲律、撰写题跋等不同方向齐头并进。又因缘际会,执教南北名校,遂“预流”而成为文学史最早的研究者之一。这里将打破吴氏研究的具体内容之界限,专就其“校律”一事,抽绎数例。值得一提的是,校律为“吴氏范式”中最为精华之部分,但是吴氏身前并未从文献学的角度,如王鹏运、朱疆邨、郑文焯等加以有条理的总结。今从吴氏题跋中寻绎其凡例,或者仅出结论,未见例证;或者案头场上,一并兼顾。虽然驳杂不纯,亦见出昆曲文献之鲜活本色也。上文考明吴氏曲学校勘深受朱疆邨词学校勘之影响,故此处归纳吴梅校律之凡例,即本之王、朱校例而来。笔者于吴熊和先生《〈疆邨丛书〉与词籍校勘》一文总结出疆邨校词之例多有借鉴,谨此说明。关于吴梅在曲律方面的研究,别有详论,为避重复,此处仅就文献校勘言之,曲律更为内在之问题,亦不涉及。兹以案头场上之序次,分类如下:
(一)校曲牌名 主要校正曲牌之误题;如《南柯记》第三出【惜奴娇】上批曰:“此非【惜奴娇】,乃【黑麻序】与【夜行船】两曲合作一调耳。或书【黑夜行】,或书【黑麻船】,皆可。”同上第五出【傍妆台】曲上批曰:“此合【傍妆台】【八声甘州】【皂罗袍】也。应作【傍白袍】。”又如《秣陵春》第六出【北骂玉郎带上小上楼】曲上批云:“此亦南曲,旧传奇皆如是。标题非也,详《南词定律》。”
(二)校曲牌套式主要校曲牌的配合是否恰当,兼顾案头、场上。其中配合不当不利唇吻者,如《南西厢记》跋云:“《遣郑》折用【催拍】四支,以【一撮棹】收,通出无慢曲。……《遘难》折将【麻婆子】置【泣颜回】前,缓急不伦。”《浣纱记》跋云:“《打围》折【南普天乐】、【北朝天乐】合套,为伯龙创格。”也有配合创新,更上一层者,如《红蕖记》跋云:“第三折【朝天歌】与【二犯江儿水】间用,第八折越调曲,不用【小桃红】、【下山虎】旧套,而以【庭前柳】、【章台柳】、【雁过南楼】、【江头送别】诸曲,联成新体。第九折【楚江情】与【北金字经】衔接,确遵周宪王成法。第十三折【四时花】与【集贤宾】相联。第二十八折【孝南歌】与【销金帐】相联。第三十九折【字字锦】下,直接【鹊踏枝】,而节去【赚】曲。凡此,皆联篇新巧而律度又谐合也。”
(三)校南北曲 主要校曲牌的南北曲之分。如《南西厢记》跋云:“《闺情》折【行香子】一支,实是北词,见《词林摘艳》,而误作引子用。”
(四)校曲牌格式 主要就曲牌之定格而出校。如《拜月亭》跋云:“《结盟》折惟【雁儿落】一支颇胜,然袭用邓玉宾小令,其词见《北词广正谱》。‘秋风蜀道难’下,邓氏原文尚有‘休干,误杀了个英雄汉。凄凄冷冷,埋冤世间’,至不合【得胜令】格式。”
(五)校曲韵 主要据曲韵而校其是否混用。如《琵琶记》跋云:“余独谓《记》中佳处固多,而遇拙、滞、钝用韵夹杂处,亦复不少。”《金印记》跋云:“支时、齐微、鱼模等韵,皆混合不分。”《浣纱记》跋云:“第二折【玉抱肚】云:‘感卿赠我一缣丝,欲报惭无明月珠。’第七折【出队子】云:‘八九寸弯弯两道眉,尽道轻盈,略嫌胖些。’尤为显然谬误。”《紫箫记》(二)跋云:“【折桂令】一曲末一句用‘厌的听闻’,与上文寒山叶韵,实是不妥。”
(六)校句(字)法 主要就曲律而校句法。校句法之合韵,如《浣纱记》云:“【朝天子】每支换韵,《迎施》折【三换头】二曲,一云‘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我来溪边独行’,一云‘这壁厢只得把那壁厢暂时承领’,误作一句,不知《琵琶》原文为两句叶韵,此又大舛律者也。”校句法之反复,如《玉茗堂还魂记》第十出“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句上批:“此是合头,非故作复语也。”校句(字)法之短缺,同上第四十九出【锦缠道】批云:“按格仍少一句。”第五十四出【罗江怨】“追的情儿切”句上批曰:“切字下应有也字,合【香罗带】格。”更严校正衬也,如《报恩缘》跋云:“第八出【啄木鹂】曲,‘那里是’、‘倒弄得’,应用大字。第九出开首【如梦令】,应用小字。”大字小字,即正、衬也。
(七)校宫调 主要就宫调而校曲牌的出入。如《南西厢记》跋云:“《啸聚》折【蔷薇花】引子,《九宫谱》并无此名,不知何本。”
(八)校腔板 主要就演出时腔调板眼而出校。如《拜月亭》跋云:“《拜月》诸牌,如【恤刑儿】、【醉娘儿】、【五样锦】等,腔板格式,各无一定矣。”《南柯记》第二出【急板令】上批云:“【急板令】即【催拍】。临川作《邯郸》《南柯》二记,皆不多作慢板细唱曲,此正临川进步处,较《牡丹》、《紫钗》为胜矣。”《蕉帕记》跋云:“诸折【尾声】,喜增多一句,作尾双声,破旧格十二板之例,实不可为法,知音者不应尔许也。”
以上所举八例,仅就吴氏校律成绩之极微末之一端,略为总结,既不全面,也不十分系统。吴氏校律最具规模者,当推其晚岁所作《长生殿传奇校律》。吴氏素推重洪异《长生殿》,云“脱稿后,钱塘吴吴山为之论文,长洲徐灵昭为之乐句,益都赵秋谷又为之商订全谱,文律曲律两擅其美”。吴氏作此书,正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校律,使“研讨南北词者,据以操翰,庶无勔越”,含有授人以渔之意。因此,也就不同于题跋之中略举数例,或者藏本之上批校无序,而是有体系的昆曲文献校勘学专著。只是此书是吴氏应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文艺丛刊》之约,故其为序言之日即1934年上已节,而著手之日为四月初五日,至本月十九日,“笺释至第五出”,“已有万馀言,可以塞责矣”。次日,“即交《校律》于(汪)旭初,作一结束”。便从此搁笔,未竟其业,十分可惜。随手札记之痕,亦最为鲜活地呈现了昆曲文献学合案头场上为一之特性。试举数例,如《传概》【南吕宫·满江红】“问答照常”一语,吴梅校云:“问答照常者,副末诵此词后,回身向内,问云:‘今日冠裳雅集,借问后房子弟,演那朝故事,那本传奇?’内答云:‘今日演的是传奇。’副末又云:‘原来是这本传奇,待小子略道家门,便知明白。”’翻检《长生殿》稗畦草堂本,这“问答照常”一语并不见,完全是吴氏通过自己对南戏传奇的知识储备而拟测定的“演出效果”。又如《定情》【大石引】吴氏校云:“南曲引子,多用词牌,虽有工尺字谱,实则皆用散板,无主腔可言。世谓词当可歌者,此误会也。凡唱引子,不用笛和,引吭高奏,动多乖戾,故度曲家有一引、二白、三曲之说,以引为最难也。”此论词曲歌法通则,实为不刊。又时时征引“今歌者”云云,非参合案头场上为一者不能道出。
吴氏施词学校勘(律)之法入曲学,鉴于曲学问题更为复杂,因此所校勘内容已经远远超越了词学辨阴阳四声的范围。而词曲通贯而不同科,吴氏早年便有自觉,如评方成培改编《雷峰塔》传奇云:“仰松有《香研居词麈》,论音吕颇精,所作小词,间亦有致,而曲则不甚当行也。”前辈曲家为场上演出所作改本、曲谱等,也为吴氏直接借用。吴梅校《紫钗记》有谓:“余复效钮少雅《格正还魂记》例,援据《大成宫谱》,为之分别正衬,考订曲牌。又举毛本叶谱,依律互勘,句梳字栉,多所证明。”吴氏校律大要不外有二,一则校曲律,一则校文律,前者依据曲谱,并前辈创作经验,也有创新自立之处;后者则由前者而延伸,参以诗词格律,也有一二变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