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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洞
徐凌云;管际安;陆兼之

  明阮大铖作的《燕子笺》传奇,在明清传奇中以“曲文隽妙”著称。故事假托出于唐玄宗时代,尚书郦安道的女儿飞云貌美工诗,一日,诗笺詖燕子衔去,为书生霍都梁拾得,霍即和其韵,由此种因,生出种种枝节,后经安、史之乱,流离曲折,两人终于结为夫妇。戏里燕子衔笺是重要关目,故名《燕子笺》。

  全本共四十二出,《狗洞》为第三十八出,原名《奸遁》,戏班里改为今名,取其通俗。剧中情节,大致是:鲜于佶与霍都梁为同窗。同科应试,鲜于佶贿通科场书吏,割取霍卷,竟中了状元。后为主考官郦安道发党,招鲜于佶到府,命题撰文,竟不能着一字,只得钻狗洞而遁。郦自行检举,结果状元仍归都梁,鲜于提付法司定罪。传奇本《奸遁》一出原文,前面有郦安道叮嘱门官监视鲜于佶一场,后面有门官禀复郦安道,上本自行检举一场。现在舞台演出,头尾两场,尽皆割去,只演中间一场,从鲜于佶到郦府,以至钻狗洞逃走为止。

  阮大铖这个人,在当时声名狼借,为士林所不齿。他最初依附魏忠贤,后来勾结马士英,最后以兵部尚书而投到清军军前乞降,不久就死了。他做的传奇有好几种,《燕子笺》之外,还有一本《春灯谜》,比较著名,已改编为京剧。——这本传奇,后人说别有寓意,是阮大铖因被清议不容,替自己洗刷的。究竟他的本意是否如此,那就不得而知了。如果要把阮大铖搬上舞台,我想《狗洞》中鲜于佶的造象,大可移赠他自己。

  《燕子笺》最初上演过全本,现在见于舞台的却只有《狗洞》一出,并且成为付角主要剧目之一。这出戏的表演,着重在神态,更重要的是要“冷”。“冷”,本是付角表演的一个要诀,因为付角扮演的人物,绝大部分是坏人,阴险成性。象鲜于佶这个人,割了朋友霍都梁的试卷作为己有,还要设计陷害他,更想垂涎郦飞云,其阴险恶毒,可以想见,当然要做得“冷”。至于身段,重点在钻狗洞时一支曲子上,很有突出之处;其余地方,并不繁重。

  我学习二面戏,第三出就是《狗洞》。先向沈斌泉学习,再经陆寿卿加工,在上海天仙茶园演出一次,其时我十八岁。后来看到前辈曲友许子荣演这出戏,风格不同,极够回味,一经询问,是老艺人姜善珍所授。那时姜善珍已辍演,在震泽开设绸庄。我特地托人到震泽邀请他来沪,为我重行排练,另外还踏了一些其他的二面戏。我虽然也了解“冷”字诀,但因许子荣先生是前辈,我仍旧放弃这出《狗洞》不演。隔了十余年,许先生已作古。其时宁波老庆丰昆班在苏州演出,营业不振,行头都给戏园老板扣留了,他们商请苏沪两地曲友会演,以资号召,我才重演《狗洞》,与我初次上演,已有很大差别。以后又在上海演出过几次。

  提到那次苏沪曲友会演,为期十天,日夜两场,共计二十场,是曲友会演日期最长的一次。上海曲友参加者有周紫垣(小生)、邱梓琴(老生)、李翥冈(旦)、凌芝芳(冠生)、潘祥生(老旦)等。苏州曲友有程藕卿(外)、张玉笙(正旦)、杨见山(付)、张顺亭(老生)、程练秋、陈晋伯(旦)、程左青、包薇生(小生)等。那时庆丰班角色整齐,旦角有顾九兰、顾文兰,老生戴金官、徐月楼,白面徐黑虎,二面戴礼文,冠生陈玉鳞等。而在昆曲发祥地苏州演出,竟至一蹶不振,不得已要曲友为之声援。可见那时的昆剧,已在奄奄一息之中了。  

  《狗洞》开始是鲜于佶先登场。服装:圆翅矮围,黑抓(即夹嘴,以前有两撮耳毛,现在不用了)或用短黑满,月白宫衣或用蓝官衣,内衬红素褶(绿褶亦可),角带,红彩裤,朝方,勾付脸。(注意,必须扎网巾。)帘内痰嗽一声,小锣上,至九龙口也要整冠,双抖袖,但身躯要微伛,不可挺直。起步走至台口,念“生查子”引子:

  酣饮(手作杯状)玉堂回(掇带),沈抱(双内折袖)娇娇睡(双抖袖)。相府(拱手)疾忙催(平抚),相订红鸾喜(两手食指相斗,掌向上,面现笑容)。

  转身坐中,念定场诗:“命里有时终须有(平抚),得到手时(按掌)莫放手(单摇手);状元归去马如飞(穿袖,折袖上场,目光左右瞬,表示得意状),我把宮袍剪一绺(右手落下,两指作剪状,近左水袖)。”接念:“下官鲜于佶(掇带)。连日被同年相邀,在莲子胡同(侧点),有一拐子头儿(伛身探首迎前,念得稍低),倒也有趣(身子后仰,面现笑容)。因此多饮了几杯(右手照杯状,身迎前),宿酒未醒,身子疲倦(坐满,两袖下垂)。我正要睡(右折袖,举拳近太阳穴,头微侧,双目蒙松),忽有长班来报,说郦老爷请我讲话(指点己,头微颠,动翅)。我又要睡(双袖按膝),他又说是立等(掇带)。(呵欠,搓手,两肩耸动)!只得勉强起来梳洗了(撩须),想我那老师(拱手),也没有别的话讲(摇手,摇头),吖(身子一拎,睜目)!前日参谒之际(拱手),曾提起亲事一节(两指相对),无非当面商量个意思(右食指下垂画圈,念得郑重些,迎前念)。咳(略退后)!好笑我那老师,也算老聪明(右指点左膝外面),老白相(点左膝里面),老作家(拈须),真真老有趣(点头摇脑)。哈哈哈(笑。勺勺)。他女儿飞云做了一首诗(按掌),恰好被梁上燕子(右手点左侧上面,左脚跟着伸出)衔了去,看起来倒替我老鲜(耸肩)做个媒拉里头(两指相搭)。长班(右顾)!”

  长班在鲜于佶念白中(大概在纵声一笑的前后)暗上,立在右侧。是小生应行,服装简单,只是白毡帽,青袍,鞋子而已。答应一声“是”。鲜于续念:“取我帖儿(立起),随往郦府(掇带)走遭。”长班应:“是。”鲜于念:“正是(出门,长班跟着出门):转过缘水红桥(二人一个抬场,鲜于佶走上场角,长班走下场角),又到朱府门第(二人调换场角,鲜于走外档,长班里档)。”长班说:“这里是了。”鲜于一拂袖:“通报!”长班对上场门唤:“门上哪位在?”

  门官也是内嗽一声,自上场门上。净角应行。尖翅纱帽,黑满,青素(即玄色不用补子的素官衣),角带,乌靴,勾白面,手持白纸扇,袖中纳一红全简帖(封套上写“亲手开拆”,帖上写“恭维大驾”。这“恭维大驾”四字是有问题的,下面再谈)。门官虽是配角,相当重要,念京白。神态声口,都要有分量,与鲜于佶相配合,否则会影响鲜于佶的表演。他的身分虽是门官,但奉了郦尚书之命,来监视鲜于佶,所以对鲜于佶有时傲慢,有时讽刺,甚至戏弄,根本瞧不起他。演来有时要热,有时要冷。一般说来,台上两个角色演戏,总是一热一冷,才能相互烘托,象《写状》《乐驿》之类,都是二面要冷,白面要热。但在《狗洞》里并不完全如此。所谓热与冷,也要看剧情、人物而定,不能拘泥成规,定要一热一冷的。

  门官摇着纸扇,大模大样地上场,在九龙口站住,念对:“赫赫尚书府,巍巍宰相家(自上而下满抚)。是谁?”长班:“鲜状元拜(这个称呼很可笑,鲜于是复姓,他自称老鲜,倒也罢了,怎么连长班也唤鲜状元呢?应念“鲜于状元拜”或“新状元拜”)。”门官眼睛对长班一瞟:“到了么?”长班忙应:“到了。”随到下场角对鲜于佶:“通报过了。”鲜于一拂袖:“先回寓所。”长班应了一声,下场门下。

  门官在长班走到下场角时,就出门,口呼:“吓,状元爷!”走到上场角迎接。鲜于也在下场角迎上前,唤着:“门官!”这门官二字,念得要冷,声口不妨老苍点,两眼眯着,意思是在门官面前,摆摆状元架子,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哪知门官架子也不小,摇摇纸扇,冷冷地随口应了一声“状元爷”,转面向外,连看也不看一眼。鲜于佶看见形势不对,连忙改变语气:“门官你好?”门官还是冷冷地,总算着了一眼:“状元爷你好吓!”鲜于认为门官心中对他不满,总是为了门包,不如解释一下:“前日倒难为了你吓(迎上一步,骈指对门官一点)!”门官假作痴呆:“什么难为不难为(摊手)?”鲜于:“不是吓(退步)!我那长班,不晓得你们个旧规(单摇手),他若晓得,在我面前禀一声(掇带),这门包我好准备送来(双手一托)。他也未曾禀,我也未曾准备(摊手),所以倒难为了你吖(又迎上一点)。”门官听了,仍旧毫无笑意,扇子一摆:“这也罢了!”鲜于觉得门官架子真不小小:“吖,罢了(面向台前,现诧异之色)!”心想,我到底是状元,不如做出点气派来,免得被门官看轻了。接着对门官:“待我状元爷到任之后(掇带),一概都有这个(迎上一步,指一点,又住了口,退步)。”门官有点不耐烦,瞪了一眼:“什么?”鲜于:“赏。”门官:“赏?”鲜于又说一声:“赏(一本正经地)!”门官:“状元爷,把那赏字收了吧(收字念得长,左手一摊,不屑状)!”鲜于见“赏”字出口,门官还是不买帐,只好自己收篷,自言自语:“总要赏个,总要赏个(迎上又退下)。”门官是不是真的不要赏?不是的。因为门官心中有数,这个新状元大有问题,早晚要出事,能否到任还不可知,哪里还有赏赐?他自己不知道,乐得奚落他几句。

  在大门前一番答话之后,转入了正题。门官接着说:“俺家爷吩咐(拱手),状元爷一到,就请内书房坐(扇向内一点)。”门官对鲜于佶,始终没有拱过手,真不象待客,更不象接待新状元。

  鲜于佶正自没趣,忽闻此语,顿时现出笑容:“吖(退步)!你家爷吩咐(对外拱手),我状元爷一到(迎上),就请内书房坐(右外折袖,右脚跨步,手脚同时向内)?”门官:“着呀(以扇拍左掌)。”鲜于一喜之下,做出丑态来了:“如此末,(双手掇带,夹住官衣,蹲身,踮左脚。用下巴对着门官,由下转向上点内。这个身段,是老艺人特地安排的,用来点明鲜于佶不是正面人物,是个坏东西)!”门官觉得诧异,茫然问:“什么?”鲜于又如前:门官领会了:“吖!待门官这里引导。”也不道声“请”字,径自走进大门。鲜于倒还敷衍一句:“勿,相烦,”随即跟进大门。二人一个抬场,门官走到下场角,鲜于走到上场角,打个背供:“一到就请内书房坐,明明是入幕个意思。”这几句念得轻些,显得鬼头鬼脑的样子。门官走到台中开门:“这儿到了,请进去!”仍径自走进内书房,毫不让让。鲜于跟进内书房,东张西望:“吖唷,好场化!”接着连连嗅鼻,手对鼻子扇扇:“喷香扑鼻!个多化盆景(在上场角点地),是落里来个?”门官回道:“虎丘来的。”鲜于:“吖!虎丘去买得来个(迎前又退后)。”门官:“哪有这许多闲钱去买(摊手)?都是门生老爷们孝敬俺家爷的(拱手)。”这几句话,表面上是说门生们对老师的敬意,实际是表示主人是个清官。鲜于并不懂得,却说:“吖!才是门生老爷们(高抚)孝敬俉家爷个(对外拱手),直脚真有趣哉(假装笑脸)。”且念且走下场,门官调到上场。鲜于好象发觉什么奇景,突然迎前,双手在腰际横着指点上场角:“咦!个搭七触八触,是啥场化?”门官:“通衢。”通衢一般都指上场门的,但是下面避暑楼也点上场门,不甚相宜,以改点上场角为是。鲜于竟然不懂,问:“何谓通衢?”门官冷笑一声:“街坊。”鲜于也有点不好意思,伛身低首,搭讪着说:“骨搭就是街滚,买点物事倒极便个。”随说随走到上场,门官又调下场。鲜于一个转身,对着上场门,昂着头迎上指着:“吖唷!好一座高楼。”门官急忙以扇障住:“哎!不用瞧!”鲜于后退:“为啥啦?”门官:“这是避暑楼(扇放下)。”鲜于:“吖!避暑楼。为啥造得韶华丽介(又迎上仰首向上场门张望)?”门官再障住:“不用瞧,小姐的卧室就在上面。”鲜于又退回:“吖(目光转动)!小姐个卧室,就拉上面(手指向上)。个是我辈世谊相称(掇带),就是看见(掠眉),也勿番道个(摇手)。”门官:“上头说下来,不当稳便。”这句是真话,因与他职责有关。鲜于:“咳,倒亦勿错(点头)。但是我拉里想,此地既是内书房(点地),因何又靠着外厢(点外)?依我状元爷个愚见,此地要改(摇头)。”门官:“改做什么?”鲜于:“改做外书房,实梗一直打通,进去(右外折袖,右转身,跨步。直向上场门,昂首向上望)。”门官慌忙抢步上前,跟在后面要拦阻,嘴里唤道:“哎,哎!不要瞧!”鲜于回过头来,左拂袖:“远拉化来。”随即转身接着说:“改作内书房,阿觉道雅意哉?”门官仍退下场角:“俺家爷原有这个意思。等小姐出了阁(拱手),此地改作外书房(点地),一路打通进去(点内),改作内书房。”鲜于:“如何(退步,点头抖翅)?不出我状元爷(上步,掇带)所料。”门官着了他一眼:“状元爷大才吓!”口里称赞,脸上仍作不屑之状。鲜于得意地:“大才是勿见得(退步,双抖袖,面堆笑容)。”他没有体会到门官是在损他。

  走进内书房的一节,为传奇本所无。照情理讲,走进书房,闻得花香是合理的,已经到了书房,还要曲曲折折走多少路,什么通衢呀,避暑楼呀,那就不近情理了。演出本加上这一节,无非把鲜于佶的丑态,再加夸张。连通衢都解释不出,要想望见郦飞云,又是这样急色。只是现在舞台上,“何谓通衢”这句也不念,这一节的意义更少了。

  门官接念:“俺家爷吩咐,有个封口帖儿(袖中取出帖儿)请状元爷开看。”鲜于:“如此末,(掇带,夹官衣,蹲身,踮脚,动下巴如前状)!”门官:“什么?”鲜于连一个:“(如前状)!”门官:“吖,叫门官这儿摆上(将帖儿放在桌上,反放,帖面在下,放毕仍立下场角)。”鲜于背供:“摆上摆上,倒聪明个。啊呀,要晓得个浪个事务(障左袖,以指点帖),总要拿个档码子撮发开末好滑(放袖)。”转眼一想,假咳嗽几声:“咳咳咳!”门官:“吖,状元爷要用茶,待门官去取(出内)。”鲜于一套假客气:“茶倒勿消,我坐坐就要去个。”且言且行,入桌,坐下。门官此时从上场门下。

  鲜于佶应邀前来,原存着高攀郦府小姐的非分之念,一路进来,非常得意,以为郦尚书有意招他为入幕之宾了。不料主人没有接见,只留着这么个帖儿。帖儿上写些什么呢?当然急于想知道,但恐自己识字不多,当着门官不好意思,所以想法支使开门官。这时他的内心活动,只是怕露马脚而已,情绪并不紧张。

  鲜于坐定:“哈哈,再也勿壳张(两手一拍),我状元爷(手背超须,身迎前)一到,就请内书房坐(退身),还有啥个封口帖儿(迎身点帖),叫我开看。个介也勿消看得(摇手),一定是小姐个庚帖拉化(庚帖二字拉长念)。勿要去管俚,让我来拨一看俚使使(右手持帖,穿袖而出,看帖底)。吓(一惊)!哪说实梗一个大红封套,连一个字脚脚(再看帖)才呒不拉浪(摊手)。吖(翻过帖儿一看)!拉里该面(点帖)。亲手开折(一看一抬头),亲手开折。吓,勿象是个‘折’字滑(摇头)。亲手开折(迟疑思索状),开开开拆。拆、拆、拆,划一勿错,是个‘拆’字(点帖),亲手开拆。哪,骨个‘拆’字,拨拉勿识字个人着子,定见要念俚‘折’字个(换左手持帖,帖面朝外。右肘抵在桌子右角,身探出,右手向台前点帖。念完收回)。勿要去管俚,让我拆开来看(拆封套,取出帖儿)。吓(又是一惊)!啥个恭吓,维吓,大大大吓笃吓(以右拇指点帖念)。吓(迟疑状,比上一个吓字念得轻些)!勿象是个‘笃’字滑(仔细瞬视,抬头念)。恭维大大大笃,恭维大,恭维大(边看边念,边摇头)。啊呀,骨个到底啥个字介(念得长,作沉思状)?介介介(紧接),骨个字的的刮刮是个‘驾’字(拍案点头)。恭维大驾是个老套子(对台前念),一点也勿错。让我再来看看看(又看帖)。啥个西吓,狩吓,表吓,道吓,渔阳吓,西狩吓,道渔阳吓,平吓,歌吓,吹吓(将帖上下左右瞬视)。啊呀,勿象子小姐个庚帖哉(皱眉苦脸对台前)。还有啥个噜噜苏苏,疙疙瘩瘩说话拉浪(又视帖)。啊呀,长班既勿曾带来(摊手),总要晓得个浪个说话(指帖),明白个浪个事务末好滑(起立)。个末教我哪处(搓双手)?个末教我哪哪哪处(弹纱帽)?”这时鲜于佶因为自己看不懂帖儿,但又不能不把它看懂,所以心生一计,接着念:“吖,有了(坐下)!待我来叫门官。门官(拍惊堂木,且拍且叫)!”

  门官又从上场门上,念:“在那里叫啦。”鲜于还在拍惊堂木唤门官,门官进门立桌子左边:“状元爷,茶就有了。”“就”字不能省,因为门官没有拿茶出来。鲜于:“门官,茶倒勿消,我状元爷要用着你了(向门官点头)。”门官:“用罢了(大模大样地)。”鲜于:“门官(迎身),我且问你,你可识字否(满脸堆笑)?”门官:“识字吓(瞟了一眼)?”鲜于连一句:“问倷阿识字个(指头点点)?”门官:“略识几行(右手一摊)。”鲜于:“吖,俉倒识字个。哪(指帖),你把帖儿上的字,念一遍与我状元爷听听吓(念得含糊,但又要字字听得出。念完连连干咳嗽,觉得到底有点不好意思)!”门官听了,大为诧异,虽然知道他不通文,难道连这几个字都不识。不由得道:“什么?状元爷中了高魁,不识字,要叫门官代念。哈哈哈(扬声大笑)!”鲜于受此抢白,有点局促,随即镇定:“你这门官蠢了!”门官:“怎么蠢了?”鲜于:“我状元爷(双手虚按胸)连日被同年相邀(拱手),多饮了几杯(对外手作杯状),宿酒未醒。两只眼睛(指目)有点蒙蒙忪忪,夹夹霎霎,骨浪个字看勿清爽(指帖),所以叫俉念(对门官。这几句要念得快些)。哪说俉凸起子个大肚皮,拉起子个毛竹喉咙,朝子东北角浪(对上场),啥个状元爷中子高魁,勿识字,要门官代念,咭咭咭,刮刮刮(这几句也要念得快些),俉道蠢也不蠢(回身对门官,念得慢些)?”门官被他这么一说,也闹糊涂了:“吖,蠢了?”鲜于还找一句:“蠢之极矣(摊手,身后仰,念得慢)!”门官:“要念吓?”鲜于见门官软化,索性摆架子:“要俉念拉叫俉念个,快燥点念拨我状元爷听吓(身子晃转)!”门官只得取了帖儿念:“恭维大驾。”鲜于面孔一本正经,对着上场:“念也罢,勿念也罢(摊手,念得长)。”门官:“不念罢了(帖向桌上一丢)!”鲜于:“为啥勿念哉?”门官:“你说念也罢,不念也罢(也摊手,对台前)。”鲜于急了:“哎,缠杀哉!我说恭维大驾四个字是老套子,念也罢,勿念也罢。下头个星(指帖)垒垒堆堆,疙疙瘩瘩个原要念个滑。”门官:“原要念(取帖)。”鲜于:“念吓!”门官:“《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注序》一首。”鲜于面对上场,细听,至此:“念吓。”门官丢帖在桌:“念完了,念什么?”鲜于回过头来:“念完哉。个末倷说一声亦勿碍个。(擦鼻),原来这个意思(食指伸出,掌向上),这个意思吓(一指向下画圈)。”门官一看,恍然大悟,到底是个不识字的,于是高声嚷道:“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这是三项文章的题目吓。”鲜于:“啊呀(一惊)!呸(又想到应付的办法了)!怕道我勿晓得是题目,要俉说题目题目(面上作不耐状)。”门官:“俺家爷有恙(拱手),请状元爷代做。”鲜于回嗔作喜状:“啥个,你家爷有恙,叫状元爷代做。我状元爷是你家爷(拱手)门生,犹如儿女一般,当得效劳。况且做文章,是走子状元爷库门里来哉(双手虚按胸),一挥而就(挥手,要挥得圆转),何难之有,容易容易(频频点头)。”

  传奇本三项文章的题目:一、《恭慰大驾西狩表》;二、《安史平鼓吹词》;三、《笺释先世水经注序》。第二题,演出本将“安史平”改为“渔阳平”,倒还可以。第一题的前半“恭慰大驾”改为“恭维大驾”,作为一种套语,后半“西狩表”,单独成为一题,似乎欠妥了。因为《恭慰大驾西狩表》,是说唐明皇因安禄山之乱逃入西蜀,官员还说是到西边去巡狩,上表问候圣驾。与第二题同是这本传奇里的时事文章。演出本的更改,由于北音“慰”“维”相近,致有此误。既然历来如此演法,我们只可作为不通文的鲜于佶把它弄错的了。

  鲜于佶万万想不到郦尚书要他代做文章,初时不由猛吃一惊。为什么忽然又连称容易了呢?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老师嘱咐代做文章,是重视自己,亲事更有希望,怎能错过机会?第二,代做文章,不比考试,尽可去找人代做,冒为己功。所以开始虽然吃惊,马上又镇定下来了。不料门官走到桌边:“状元爷做文章,待门官这儿磨墨(走至上场桌边磨墨。向来舞台上文房四宝,以惊堂木代墨,本剧惊堂木要用的,只可另用一锭墨了)。”

  这一下使鲜于佶真正感到了困难:文章就要在此做好。怎么办?首先想到的是,把门官支使出去,再想应付之计。先对门官一看:“啊!你这门官又蠢了(点门官)。”门官放手:“怎么门官又蠢了?”鲜于:“个是我状元爷做文章个场化(点桌旁),俉伸出子五只萝卜能个指头(揎袖出右手),拿子个段臭墨(握拳),垃砚瓦浪向赛过牵磨能个,实梗其古其古(磨墨状)。俉道蠢也不蠢(手收回,对门官频频点头)?”门官回答得也好:“俺家爷吩咐,状元爷做文字,叫门官这儿磨墨拂纸(点点桌上)。”其实门官的意思,我是来监视,不能离开你的。鲜于只好说:“虽是俉家爷吩咐,我状元爷此刻不用(摊手)。”门官:“不用罢了(也摊手)。”鲜于:“搭俉去(拂袖)。”门官:“去罢了(双摊手)。”鲜于:“走(再拂袖)。”门官:“走罢了(起步出门)。”走到门口,自言自语:“待我来瞧他一瞧(举扇,侧身,头从扇下向内张望)。”鲜于在门官出门时:“滚俉娘个蛋(手向外一挥)。”接着看看帖儿,皱起眉头:“啥个西吓,狩吓,表吓,渔阳吓?”念个不停,双手频摊,无可奈何。门官着在眼里,对台前说:“这狗头不识字(扇点内),待我来唬他一唬。”蹲身掩入门内,至桌边立起,“冒”的一声,扬声大笑,出门,仍自上场门下。门官这样戏弄鲜于佶,简直不当他是客人,那是因为门官已经看出鲜于的底细,所以毫无顾忌了。

  鲜于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冷不防门官来唬他,直跳起来。但也无可如何,只好仍旧坐定,连呼:“啊呀啊呀!个档码子那说还勿曾走个拉介?”应付之计,还未想出,却被门官一唬,回过头来,猛然看到帖儿,顿时紧张起来,身子一拎:“啊呀且住(双手按桌边)!我只道是小姐个庚帖(指点帖,面对台前),落里晓得是三项文章个题目(苦脸),个是我老鲜出世为人,从来勿曾干过一把米(双手先摊后搓),个末教我哪哼弄法?啊呀,啊呀(哭丧着脸,对左对右)!人才急得煞个!人……人才急得煞个(起立,敲纱帽)!”

  在这段戏里,鲜于佶的窘急情态,已经进一步暴露出来了,但他还要自骗自地说:“俉勿要慌(突然改变语调,沉下面色,一本正经地),按定子个六神(双手按胸),凡百事体,总有我拉里(拍拍胸脯)!”他这几句捣鬼,并不说明真有办法,而是更深地刻划了他的丑态。结果还是:“待我再叫门官。”于是又拍着惊堂木,“门官,门官!”故作镇静地、慢条厮理地叫唤起来。

  门官又上(袖中纳新笔一枝),随走随念:“又在那里叫了。”念完进门。鲜于还在那里叫,门官到下场桌边:“状元爷。”鲜于对着门官:“门官,这三项文章个题目(指帖),极其容易。”门官冷冷地用扇儿一点:“容易。”鲜于:“我如今先把这一项做成草稿(右指对左掌画图),送拨你家爷看,然后再把那两项即速做成(拍桌),可好(探首仰面对门官)?”门官:“罢了(袖子一摆)!”鲜于一听罢了,急忙从桌右走出,右内折袖一扬:“长班打轿。”实在鲜于佶来时,并没有坐轿,为什么走时要吩咐打轿呢?这是演出本所加。一则话不噜苏,表示要走了,观众容易懂得;二则多少做出点戴纱帽的气派。但我总觉得不大妥当。

  门官听说要走,立刻上步举右袖拦住:“什么?”鲜于:“俉说罢了(退步)。”门官:“我说做罢了(右手一挥)。”鲜于本想借此脱身,却被门官用话顶住,不免露出猴急样子:“做,竟说是做(右指点左掌),啥个罢了(摊手),俉说子罢了,我当子勿要做哉滑(双袖向前一拂)。”门官毫不客气:“快些儿做吓(高声些)!”鲜于嘴一撅:“做末哉(面对门官,身偏右退半步)。我状元老爷做文章,容易容易,一挥而就(挥手),何难之有(摊手)?容易容易(步入桌)!啊呀,容易出啥个来吓(障左袖,对台前,愁眉苦脸)!(坐下,取笔)!恭维大驾吓(以笔杆对太阳穴磨转,作思索状,曼声念文章调),恭维大驾。”念毕,调转笔头,纳入口中,咬去笔头吐地,要做得迅连。这是他在曼声长吟时想出来的脱身之计。立刻拿笔杆一看:“吓!哪说笔头才呒不拉浪(笔杆对台前扬),教我哪哼做文章?”门官倒被他搅胡涂了:“有的。”鲜于:“俉看,阿有呢勿有(笔杆对门官扬扬)?吖!我寓中有好笔(放下笔杆),待我去取来(起立,右边出桌)。长班打轿。”门官:“慢着(又上的一拦,这一拦此上次严厉点,声口较高)!门官这里有吓(袖中出笔,对鲜于着)。”鲜于呆住了:“啊呀门官,俉啥笔才随身带个介(侧身,眯着双目斜睨)?”门官:“俺家爷做文字,都用这湖笔(随将笔置桌上)。”

  其实门官袖中带笔,不足为奇,可能是随时便利宾客之用的。鲜于佶想不到恰好门官有笔,所以惊呆了,只好随口附和:“吖,你家爷做文章,都用这湖笔(且语且进桌,取笔,去掉笔套。去笔套不可忘却,出自门官袖中,一定有笔套的)。我看只好五月端午蘸蘸糖油吃粽子(以笔在砚台上乱捣)。”门官:“吓吓,不要搞坏了!”鲜于:“外行(对门官一看)!开笔头才勿懂个(且言且坐下)。”门官催着:“快些儿做!”鲜于没法,只好说:“那是有笔拉里,容易哉(笔几扬),一挥而就(挥笔),何难之有?”接着背供:“啊呀,啥个档码子(笔横点门官),笔才带拉身边个介?直脚是钉死冤家哉(苦脸念)!……恭维大驾吓,……恭维大驾(如前长吟,身躯摇摆。放笔,把帖儿折好)。”

  突然,鲜于佶好象想起什么来了:“门宫,我们这样罢(左掌按桌面)。”门官:“什么这样?”鲜于:“那样罢(右掌按桌面,比左掌远些,身子微迎)。”门官:“什么那样?”鲜于无可如何地说:“教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门官学着他的口吻说:“你要怎么样,你就怎么样。”鲜于见胡赖不过:“不是吓!我说这三项文章个题目,极其容易。”门官故意顺他一句:“是容易。”鲜于紧接着说:“但我寓中有一桩要紧个事体,等我回去(起立),灯下一挥而就(出桌),明日绝早送来。长班打轿!”门官又一拦:“慢着,俺家爷吩咐,要在这儿做(大模大样地用扇儿点地)。”鲜于退步说:“拿转去做勿是一样个?”门官顶他一句:“在这儿做可不是一样的么?”鲜于:“一样是我也晓得是一样个,俉啥能要紧吓(身微蹲,双袖一抖)!”

  门官索性再施压力,故意加一顶大帽子来唬他:“这三项文章,不是俺家爷的。”鲜于带着大舌头的声气:“是啥人个?”门官:“天雄关节度使贾大老爷的。”鲜于:“阿就是贾南仲?”门官:“着呀!”鲜于假充内行:“怪勿道有《西狩表》拉浪。《西狩表》就是《西狩表》吓(文章调)。”门官又逼他:“做吓!”鲜于:“做末哉,容易,一挥而就(入桌),何难之有?容易容易(坐下)。恭维大驾吓,恭维大驾(点头播脑长吟)。”突然又想出花样来了:“门官,你方才说你家爷有恙(对门官)。”门官爱理不理似地说:“俺家爷有恙。”鲜于:“你家爷有恙末,还是坐在那里,还是睡在那里(双臂靠桌,侧首而问)?”门官:“睡在那里。”鲜于:“睡在那里末,阿拉浪打昏(仍侧首问,头探出些)?”门官不耐烦了:“什么荤吓素吓?”鲜于:“哪,俚两个鼻头管里(指鼻),阿拉化哼……哼(瞑目作打鼾声)。”门官:“吖,打呼。”鲜于:“勿错,打呼(点头)。”门官:“很打呼。”鲜于:“很打呼(两手按桌边,身半立,时着门官)。”门官:“着实的打呼。”鲜于:“着实的打呼(身子立直)。”门官:“做吓(举右手将鲜于按下)!”捣了一阵鬼,仍旧只好:“做,做。恭维大驾吓恭维大驾(如前长吟,指下垂在桌画圈)。”

  这一节戏,看似闲文,实际是鲜于想借此胡扯,调和空气,以便再图脱身。门官头脑清楚,没有中他诡计,相反地着实玩弄了他一下。门官走到下场角,背供:“他那里做不出来,待我再唬他一下。”转身装作去而复返的样子,其时鲜于“恭维大驾”才吟完,门官高叫:“状元爷不好了!”鲜于不知何事,忙问:“哪说(出桌)?”门官:“天雄关节度使贾大老爷,派差官飞马到此(扇儿点地),立等文字。状元爷你做不出来,待我去唤他进来(撩衣欲行状)。”鲜于真的发慌了,连连恳求:“好人,俉勿要叫俚进来(摇手),我看见子陌生人,做勿出文章个。俉勿要去叫俚进来(再摇手)。”门官:“快些儿做吓(严厉地)!”鲜于:“马上就做,立刻就做(说一句,对门官点一点头)。”随到上场背供:“一个还打发勿开(橫点门官),还好来得两个来(伸两指对台前,掌内向)?直脚是催命鬼到哉(蹲身单抖袖)!”门官又是:“做吓!”鲜于:“做,做。咳!俉做(语气郑重,作叮咛状)!啊呀,我拉里做滑(苦脸作回答状)!恭维大驾吓,恭维大驾(如前长吟,入桌坐下。门官进立桌左边)。”

  现在鲜于佶已经当场出丑了。他见数计不成,只得采用无赖手段:“吖唷!倷个门官勿是人(捏鼻,身子偏右)。”门官:“怎么说不是人?”鲜于:“我拉里间搭做文章,哪说俉等拉骨搭撒个齆(音瓮)齈(音农)宿笃烂臭屁(两指塞鼻孔)。”门官:“哪一个放屁(生气状)?”鲜于:“俉一副撒屁面孔(伸指点门官),还要赖来(嘻皮笑脸状)。吖唷(皱眉)!啍(音吞)得我肚皮也痛哉(按腹),让我到外头去出个恭(出桌)。”门官走到台中:“里面有厕所。”鲜于上步:“勿便个。”两人外分背,迎面时门官双手一推,连说:“有净桶。”两人里分背。鲜于:“勿惯个。”两人迎面,门官又是双手一推。鲜于待要上步出门,门官厉声吆喝:“站住!”鲜于一呆,门官即速出门,把门拉上,拉住铜环。鲜于跟到台口,见门拉上,呆呆立住,两只水袖下垂:“哪说门才关个哉!”门官立在门外:“俺家爷吩咐的。”鲜于:“虽是你家爷吩咐,也该放松动点。”门官到底是门官,说出老实话来了:“前日你那门包,也该松动些儿。”这个穿插很好,不仅点出了门官的性格,并且揭示了门官与鲜于佶的矛盾,使人对于门官的傲慢态度,有了更深的理解。鲜于:“说来话去,原为子门包(摊双手),明朝加倍送来。好人(作揖),俉开子门罢!”门官:“门是不开的了!合上黄金锁(袖中取锁,将门锁上),单磨白雪词。”转身仍由上场门下。

  鲜于佶也知道自己已是丑态毕露,无法掩饰,目前但求脱身,不顾其他了。他站在门内,苦苦哀求:“门官,门官,门叔叔,门伯伯(叫一声,头伸出一些)。啊呀(手按门),进去个哉。个叫笔管里煨鳅——直死(回身到桌前取帖)!啊呀,啊呀(右手两指夹住帖儿,高举。啊呀一声,放下一页,最后,帖儿全部放开下垂,象一条布似的拖在帽后)!”场上打“小长尖”。入桌,帖儿放在桌上,坐下。续念:“哎(右锥拳击左掌)!我觉搭(掇带),我明白(耸肩按胸),我晓得(苦脸点己)!只怕此公有些变局(右两指弹纱帽)!”开唱“桂坡羊”(这是这出戏里除引子外仅有的一支曲子,重要身段都在这支曲子里。传奇本里,郦安道和门官都有唱的,鲜于佶也有好几支曲子,即“桂坡羊”也有两支。演出本把两支“桂坡羊”删节成一支。这种情形在传统剧目里很多很多,无非减去冗长的唱词,加强动人的表演):

  从来(抖袖起立)现世(右手推须,左手撩须。夹白:“骨个捞什。”右手指帖儿),这文章不济(右外折袖,左右看帖儿。袖移右,头偏左;袖移左,头偏右。如是三次)。今朝打破砂锅(双内折袖,从桌右出桌,两袖相环,作砂锅状。踏步走出,步子大些,先左脚,后右脚),好待(双抖袖)直穷到底(走到台中,双落花,蹲身)。我心中自思(皱眉,虚抚胸,手指弹动,身躯微晃)。啊呀(双抓袖)!我心中(掇带,拥袍夹两胁下)自思(右手指撮左水袖,蹲身,凸肚,踮脚尖,身躯摇宕,向右转身,随转随摇,转一圆圈)。教我(双抖袖)上天无翅(向下场角,双外折袖,向上推)。

  接念:“咳!门末关个哉(看台中),门官末去个哉,文章做勿出(摊手),个末教我哪处(转身对上场门)?”

  上面唱词中“我心中自思”句,鲜于佶的身段,就是“勿倒”(即“不倒翁”,音跋,作推解)身段,是昆剧中付角专用的。除这出戏以外,《借茶》《活捉》中都有这个身段。它在表演上是什么用意呢?据我的理解,是表示动摇不定的意思。玩具“勿倒”,禁不起一推,身躯就摇摆不定,这是属于形态方面的。鲜于佶文章做不出,状元保不住,心旌动摇不定,这是属于意识方面的。老艺人运用“勿倒“形态的动摇,来表现鲜于佶意识上的动摇(“心中自思”句),使他的内心活动,成为形象化,具是别出心裁的创造。《借茶》里这个身段,用在“醉罗歌”曲中“似翾风宋袆”一句上;《活捉》里,用在“渔灯儿”曲中“访孝廉封陟飞尘”句上:都是从《狗洞》里假借演化而来,描写张文远在初见阎婆息和半夜三更“奴家”来敲门时神魂颠倒的精神活动。但鲜于佶纱帽圆领,手儿撮着袖子,凸起肚皮,摇摇摆摆,团团转转,在外形上与“勿倒”一般无二,令人看来更觉传神好笑。

  上场门九龙口外面,放一张没有椅披、椅垫的椅子,椅背在内,作为一座假山。向由检场端出,现在场上没有检场,可以临时拉二道幕一角摆上,用过后再拉二道幕一角撤去。鲜于看到墙外有座假山,不禁大喜:“咦!那边有座假山(双手侧指,面对台前),靠着墙垣,待我(走向椅前)攀住树梢(双手阼攀树枝状,一把,二把),爬墙过去(第三把,一脚跨上椅子)。”门官内念:“谁敢爬墙(高声念)?”鲜于一脚才跨上,并未立住,立即一惊跌地。这一跌是侧身跌下的:“啊一哇(慢吞吞立起)!个就叫状元及第(“第”“地”同音。左手抚臀,右手指地,双颊牵动,念得慢而冷)!”念毕回身,退至桌左侧。

  门官又上场了,拿着茶盘,盘内放一杯子,念诗:“未见成文字,先来送茶汤。”走到台中,在门外:“状元爷。”鲜于闻唤,急忙走到门口:“门官,阿是开门哉(睜大双目,十分巴望的神气)?”门官:“门是不开的了。俺家爷吩咐,状元爷做文字辛苦,送些茶汤果盒在此。”鲜于:“个末开子门拿进来(焦急状)!”他不是要吃茶汤,一心只为开门。门官:“这里有转洞。”转洞是墙上小洞,便利小猫小狗出入的。门官这样的挖苦鲜于佶,简直不当他是人了。这是报复,上面鲜于佶不是说过“你这门官不是人”吗?门官说时,作向门隙窥视状。鲜于袖子一拂,后迟几步:“我转洞里个物事吃勿惯个。”门官仍在窥视:“状元爷吃些的好。”鲜于立住:“哪哼啦?”门官:“肚中有料。”说罢,对台前哈哈一笑。鲜于无奈,只得哀求:“勿管俚有料无料,好人,俉开子门罢!”门官:“门是断断不开的了。他那里不吃,我这里收将进去。”拿了茶盘大摇大摆仍由上场门下场。

  鲜于还以为门官没有走:“门官,门叔权,门伯伯(喊一声踏上一步,伛身探首),我个门阿爹(踏到门首拉门)!啊呀!亦走个哉(退步)!我方才高兴,踱子进来(提脚,摆身,踱步),那间总要象出戏法能个,出俚出去末好滑(双手向右橫点,脚跟着跨出,到上场九龙口相近,右转身)。”

  下场角预置一只无披无垫的椅子,直立,不可横放,椅背在内,钻出时不易碰翻。鲜于佶正在焦灼,忽然听得一声狗叫,转身瞥见有一个狗洞在那里:“啊呀(右脚先退步,左脚跟着退步,身躯对上场角斜立,面对狗洞)!个是狗洞滑(双手自左上移,向右落下,对狗洞指出;同时右脚先跨前,左脚跟着跨出,踮起)!阿弥陀佛(走向台中合十)!个叫天无绝人之路(退步对下场角斜立,双手自右上移,向左落下,对狗洞指出。同时左脚跨前,右脚跟出踮起)。”接唱“桂坡羊”后半支:

  我把犬门偷觑(右穿袖,外折袖,左手拈须,转身对狗洞左右三看),哫……哫(退步,右转身,且退且转,口中赶拘)!偏是你这东西,唠唠吹怎的(双水袖下垂,对狗洞拂二三次。左脚跟着水袖进退,右脚不动)?

  接念:“说勿得,只好钻他一钻(点狗洞)。”场面上又作狗叫。“啊呀且住(退步左转身,且退且转)!我想此洞(双手自左上移,向右落下,对狗洞指出),非衣冠(掇袍弹帽)出入之所(双手一前一后指狗洞)。勿局(摇手),我来脱落子件圆领(脱官衣),探落子个纱帽(去帽,执在右手。因为这里要去帽,上文交代必须扎网巾)。咳!阿壳张好容易划策着一个状元(左手指帽),呒不几日工夫,就要塌冷哉(放帽在地。“塌冷”即敲碎意)!倒还要走俚个门路(双手左前右后点狗洞)!狗叔叔(撩起褶子坐地,免得起立不便。脱下左脚靴手,起立),狗伯伯(将靴抛出狗洞,赶狗。要拋到洞外旁边,免得钻洞时挡路),俉勿要叫,我是来哉(先两拥袖,次两臂挺直作钻洞势)!”接唱:

  只得钻之(伛身向狗洞)。

  唱完,臂超须就口,牙齿咬住须,免得钻洞时拖带掉落。随即钻椅框,两臂挺直先出,头钻进,两脚尖踮起,用力一伸,全身出洞。如椅框稍小,俯身不便,应侧身钻出。出洞后即拎起靴子托住,左手托靴底,右手拎靴统。场后作狗叫,“哫……哫”,再赶几声,接着一个“哈哈(以靴就障面匿笑)!幸脱此难矣(一般念“那是到子活路浪来哉!”比较通俗)!”接唱:

  做了王婆烟一溜儿(提起左脚,右脚跳跃,且跃且退)。“哫……哫……哫!”又是几声赶狗,两手托靴,或一手托靴底,一手拂袖均可。到下场门,转身下场。   

  这出戏刻划鲜于佶当场出丑,真是淋漓尽致。身段不繁重,但白口却很繁琐,表演方面,难在神态,特别要把他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喜、惊、窘、急等等心理过程,交代得层次分明,才能把这个人物演好。

  最后谈一谈这出戏中纱帽的处理问题。我上面所说,纱帽丟在郦府,不抛出狗洞再带下场。这是老艺人姜善珍所演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纱帽和靴都抛出狗洞,下场时一手托帽,一手提靴。这是一般常见的表演方式,下场时也颇好看。但姜善珍说戏时,他认为鲜于佶明知纱帽一定不保,唯一希望,只要脱目前之难而已,在解袍除帽以后的几句念白中,说得很明白,可以作为鲜于佶对纱帽的告别词。既然如此,纱帽在这段念白以后就该丟掉了。上述两种方式,究竟哪一种更合理,顺便提出,以供读者研究。

来源:昆剧表演一得(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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